四年時間走訪26位網絡文學平臺創(chuàng)始人 《創(chuàng)始者說》:繪就一張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地圖
邵燕君:很欣慰做了這么一件事
在我貧瘠的想象中,網絡文學行業(yè)一直是一個神秘的圈子。在這個圈子里,藏著玄幻得擁有“超能力”的大神。他們是些什么人?如何辦起那些被狂熱追捧的網站?那些創(chuàng)始人到底是草莽還是精英?他們身上都有怎樣的特質?這些腦海中朦朧的問題,在我翻開《創(chuàng)始者說:網絡文學網站創(chuàng)始人訪談錄》(邵燕君 肖映萱主編)時,都出現在書的前言中。除此之外,還有更多問題:這些人的性格如何影響了網站的基因,又如何影響了中國網絡文學的樣貌和走向,等等。四年前,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邵燕君就是帶著這一長串問題,帶領著她的學生們,走近了網絡文學神秘的創(chuàng)始者。四年后,這本訪談錄呈現在大眾面前。
在這本書中,有26個訪談錄,絕大部分按網站建立先后排序。邵燕君在前言中說:“這26個網站猶如26座營盤,此消彼長而步步推進,終于推出一條通天大道。它們也如26張拼圖,拼出網絡文學的內部構造圖,雖然還有缺漏,但大局已成,整體邏輯已然打通。”
邵燕君多年來一直致力于網絡文學領域的研究,她在北大開設網絡文學研究課程。10月末的一天,邵燕君的網文課秋季課堂請來了網絡文學業(yè)內元老之一weid(段偉)。網絡大神蒞臨學術課堂,驚喜從天而降,被網絡滋養(yǎng)成長的年輕學子們有幸聽了一堂weid關于《中國網絡文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的主題演講。我也有幸成為一名旁聽者。
weid不但是“龍的天空”創(chuàng)始人,也是一位深入考察網絡文學發(fā)展的活躍的評論家。weid給邵燕君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的兩部網文:《網上閱讀十年事》和《一部標簽的豐富史,一則原創(chuàng)小說類型談》。這兩部網文都收入了邵燕君團隊正在編輯的《新中國文學研究史料——網絡文學卷》。邵燕君稱團隊的研究無論是網文史還是文學討論,這兩本書都是一個臺階。
從2016年至2019年,是邵燕君團隊采訪和成熟的時段。她感慨,走過這四年之后,才真的對網絡文學的底層行業(yè)有了理解,而這正是理解網絡文學的基礎。走了很長的路,到達的卻是起點,有時候不免會有些沮喪,但更多的是驕傲。她很欣慰做了這么一件事,使網絡文學的各種聲音能夠聚集在一起。
在前一段的寫作中,邵燕君突然發(fā)現,與起點中文網創(chuàng)始人之一吳文輝的訪談,題目雖然定為《網絡文學恢復了千千萬萬人的閱讀夢和寫作夢》,自己卻是一直忽略了寫作夢的。“因為在我們的譜系之中特別重視的是閱讀。而碼字本身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夢想,這個標題突然點了我一下。”
她也記得在很長時間內,他們團隊這種“象牙塔內的身份”在網文圈不太被看得起,被認為一定對行業(yè)缺乏理解。兩三年前,在做《創(chuàng)始者說》一段時間后,邵燕君在一次和網文作家聊天時得到一句誠懇的評價:邵老師,您進步挺大的。文/本報記者 王勉
weid:程序員搞出個150億的文學市場
2020年10月27日,weid(本名段偉)來到北京大學網文課秋季課堂,作為網絡文學業(yè)內元老之一,作為本書受訪者之一,結合自己20年的從業(yè)經歷,向我們分享了他閱讀《創(chuàng)始者說》的感悟。
和解與平視 “這本書選了最恰當的時機”
《創(chuàng)始者說》歷時四年成書,主要訪談時間集中在2016-2019這段時間。交流中,weid首先稱贊的就是《創(chuàng)始者說》采訪時機“特別恰當”。這種恰當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受訪者對成敗的和解,二是采訪雙方彼此平視的底氣。
毋庸諱言,《創(chuàng)始者說》中的網站創(chuàng)始人們在文學網站這條道路上各有勝負。但采訪的時候,他們大多已經人過中年,創(chuàng)業(yè)時的恩怨情仇盡皆遠去。面對采訪,創(chuàng)業(yè)者們可以抱著與自己過往和解的態(tài)度,將早年經歷一一道來,既不美化,也不遮掩,為讀者提供寶貴的研究素材。此外,weid特別提及了曾是競爭對手的受訪者給予對方的那些正面評價,這種評價往往是“業(yè)內所有人都必須承認的、最耀眼的成績”,格外值得關注。
采訪雙方平等坦誠的交流態(tài)度,是weid對書的另一個贊許之處。一方面來說,邵燕君老師的研究團隊多年來對待網絡文學“既有自信,也有開放性”的專業(yè)態(tài)度得到了“我們這些文學網站從業(yè)人員的認可”,所以創(chuàng)始者們才愿意坦誠地接受采訪。另一方面來說,網絡文學二十年來取得的成就,讓創(chuàng)始者們擁有與學院派平等對話的底氣。商業(yè)成功帶來的底氣既是對外的,也是對內的。
“2000年到2002年的時候,我們(指龍的天空、起點中文網等網站創(chuàng)始人)不斷強調自己做的是‘網絡原創(chuàng)小說’‘長篇網絡連載小說’等等。因為那時候還有榕樹下、天涯這些不是以小說為主的地方自稱‘網絡文學’,大家各說各話。后來到了2011年,我寫類型談(《一部標簽的豐富史,一則原創(chuàng)小說類型談》,首發(fā)于龍的天空論壇),又提出了‘網絡類型小說’的概念,圈內我應該是第一個提的。”weid老師表示,當年網絡小說在網絡文學里屬于小眾,所以必須把自己與其他體裁區(qū)隔開,借助純潔性來維持一個小眾文化圈的運轉。這就是為什么起點中文網等小說網站的創(chuàng)始人們要強調“網絡小說”的概念。
塑造體裁的純潔性,才能強化圈子共識與凝聚力,讓其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到了后來,隨著商業(yè)上的成功,長篇連載的網絡小說迅速成為“網絡文學”的代名詞和主流體裁。“現在我們回過頭看,才能很自信地說:‘我們(跟榕樹下)都是網絡文學’。”因此,weid給《創(chuàng)始者說》的讀者們提供了另一條閱讀的路徑:“在訪談里,有的人強調(網絡)文學,有的人強調(網絡)小說,甚至小說之下還有細分的方向。你們可以對比著看,其實這些定義的背后是態(tài)度和底氣的差異。”
時代的文學 一線大神理工科居多,中文系幾乎沒有
網絡文學的興起適逢其時。中國人均收入的上升、互聯(lián)網的普及、市場經濟下娛樂需求的增加、紙質通俗文學的欠發(fā)達、大學擴招讓有閑青年驟增……這些條件匯聚到一起,讓網絡文學得以出現。
除去上述這些眾所周知的原因,weid還特意強調了理工科大學生在網絡文學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在我這20年的觀察里,一線大神基本都是大學以上學歷,而且理工科居多,文科很少,中文系畢業(yè)的幾乎沒有。”
事實上,在當時的傳統(tǒng)文學機制里,注重復雜文學技巧與個人審美體驗、閱讀門檻較高的純文學是主流趣味,沒有受過文學專業(yè)訓練的人很難進入其中,他們的投稿不會得到編輯的認可,他們的閱讀需求也從未得到滿足。但互聯(lián)網的出現,卻改變了這一情況。正如《創(chuàng)始者說》里那篇吳文輝(起點中文網創(chuàng)始人之一)訪談的標題:“網絡文學恢復了千萬人的閱讀夢和寫作夢”。
不僅如此,網絡文學勃興的20年也是中國經濟發(fā)展的20年,經濟發(fā)展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工業(yè)的進步與工業(yè)產品的豐富,理工科出身的大學生恰好是該變化的第一目擊者。他們的直觀體驗與學科背景都被帶到了網絡文學領域,借助“理工男”們在網文界生產端和閱讀端的數量優(yōu)勢,深刻地影響了網絡小說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這種獨特的學歷背景也體現在了文學網站層面。那些在商業(yè)上成功的“創(chuàng)始者們”都不是單純的“文藝青年”。
“當年有誰來做網絡文學市場化這件事情呢?有出版人、程序員、文青(‘文藝青年’的簡稱)。最后出版人失敗了;文青有的失敗,有的變成了副手;是程序員把這件事做成了,程序員搞出了個150億的文學市場。”weid如是總結。
對與錯 “水泥加鼠標”還是“小而美的VIP平臺”
“我們當年很流行的一句話,叫互聯(lián)網是水泥加鼠標。”weid回顧自己的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史時,這樣說道。“水泥,是實體產業(yè);鼠標,是把前頭的實體產業(yè)搬到網上來,取消中間環(huán)節(jié)。當時我們就是想這么給龍空(即‘龍的天空’,起初為文學網站,2008年后關閉書庫,只保留評論性質的論壇)賺錢,結果租書攤這個中間商被我們干倒了。”
線上連載、線下出版,是2000-2003年絕大多數文學網站選擇的盈利模式。《創(chuàng)始者說》里的沈浩波、路金波、樓蘭雪三位受訪者都曾在網絡文學的實體出版領域取得成功。其中樓蘭雪是龍的天空網站出版業(yè)務的負責人,推動出版了上百位作者的網絡小說。但這些作品主要的銷路卻不在大陸,而在臺灣地區(qū)。
據weid所說:“當初我們發(fā)帖問《迷失大陸》(作者是讀書之人)出版有沒有人買的時候,底下一堆人說要買,恨不得有幾千個回復。結果出版之后,第一個月只賣了113本,當時我們就覺得大陸的讀者根本沒有購買力。”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臺灣地區(qū),“我記得我在《創(chuàng)始者說》的采訪里也說了,到2006年的時候,臺灣租書店市場十大暢銷書里只有三本是臺灣人自己寫的,剩下的全都是大陸網文作者的書。”
然而龍的天空在出版上取得的成功非常短暫。隨著臺灣出版市場的飽和與萎縮,網絡文學的實體書銷售遭遇了困境。weid稱龍的天空此前的成功不但“堵死了別人的路,也堵死了我們自己的路”,對舊有路徑的依賴、創(chuàng)始人團隊的“佛系”事業(yè)心與網站技術支撐的薄弱,導致這家網站失去了采納起點中文網VIP付費閱讀制度的機會。事實證明,網絡文學終究不等于傳統(tǒng)文學的電子版,水泥加鼠標對其而言是一條錯誤的道路。
起點中文網選擇成為“小而美的VIP平臺”。當然,“小”是相對其余互聯(lián)網產業(yè)而言。根據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于2020年9月29日發(fā)布的第46次《中國互聯(lián)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網絡文學的用戶占全體網民的49.7%,在17項互聯(lián)網應用中僅排名第11位。
在weid看來,平臺依靠滿足用戶的功能需求而生,用戶對平臺功能的使用頻次決定了平臺規(guī)模,平臺的規(guī)則決定了內容(此處指網絡小說)的呈現形式,這包括小說的字數、更新頻率、類型套路等等。所以作為一個網絡文學平臺,起點中文網面臨的用戶需求有兩個:讀者希望能在網上看到便宜好看的小說,作者希望能通過寫小說得到可觀的回饋來支持自己寫下去。是否出版實體書,并不是最關鍵的問題。
起點團隊抓住了這兩個需求,開發(fā)出了VIP付費閱讀制度,才抓住了用戶的心。首發(fā)制度、2.0版本的網站布局、VIP付費閱讀制度、盛大集團收購帶來的全國點卡網絡、借移動閱讀基地擴大用戶群體、通過運營QQ書城的業(yè)績獲得騰訊注資并購成立閱文集團……起點創(chuàng)始人團隊的一系列舉措讓網站走過一個個關鍵節(jié)點,逐漸發(fā)展壯大,取得成功。
展望未來 “我就怕網絡小說變成恐龍,被小行星給砸滅絕了”
在分享的尾聲,weid道出了他對于網絡文學未來的一些展望:“未來網絡文學面臨的一些底層邏輯可能會變化。我就擔心,現在的網文太適應當前的狀況了,喪失了調整的靈活性。就跟白堊紀的恐龍一樣,太適應環(huán)境了,結果小行星砸過來,氣候一變,恐龍反倒先滅絕了。這事在業(yè)界出現過,比如你們《創(chuàng)始者說》里采訪的戴和忠。當年移動閱讀基地在wap站(即用手機登錄的瀏覽器網頁)這塊太成功了,結果適應不了APP時代。”
具體而言,weid提及的網絡文學“氣候變化”有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是新一代的中小作者還能不能靠寫網文養(yǎng)活自己的問題。據weid觀察,這二十年來網絡文學作家的籍貫出現了變化,大體趨勢是從經濟發(fā)達地區(qū)向欠發(fā)達地區(qū)轉移,“比如以前我認識的網文大神很多都在江蘇、浙江這塊。最近呢,東北牡丹江一座‘小城’就聚集了三位大神,這其實都跟生活成本有關系。”
確實,在經濟發(fā)達的地區(qū),一個新手寫網絡小說前期的收入并不足以支撐他的生活,與其他工作機會相比,寫網文在初期收益上也沒有額外的吸引力。隨著互聯(lián)網的普及,發(fā)達地區(qū)在新世紀前十年具備的網絡基礎設施優(yōu)勢亦被逐漸抵消。相比較來說,在“十八線小縣城”寫網文賺幾千塊錢的性價比要遠勝于在“北上廣”寫網文賺同樣的金額。因此經濟水平低的城市里,網絡作家成長的效率就更高。但進一步來說,假如經濟發(fā)展下,連那些不怎么發(fā)達的地方,寫網文初期收入都不再具有誘惑力了呢?所以還在創(chuàng)作的網文作者總規(guī)模很可能會不斷減小。
由此引出了第二個問題,在互聯(lián)網領域,哪一個新生事物比寫網文門檻更低、有可能獲得的收入更高呢?答案是短視頻。由于5G等新基建正被大力推廣,網絡傳輸速度越來越快,我們在手機上獲得高密度信息也就越來越容易。相比起純文字的網絡小說,既有畫面又有聲音的短視頻信息更豐富,帶來的體驗更直觀,對人更有吸引力。而且weid強調,隨著技術的進步,在單位瀏覽時長內,拍短視頻的成本已經開始低于寫小說,“按網文里的話來說,短視頻才是新的‘時代主角’。”
除此之外,網絡文學自己內部也有新的狀況值得關注。一方面是業(yè)內巨頭的霸王條款,它們在損害作者的利益;另一方面是新生的免費閱讀,它以算法為核心,靠廣告分發(fā)能力變現,處在與付費閱讀完全不同的新邏輯路徑上。這些都可以看成是網絡文學“氣候變化”的一部分。
文/譚天
課堂討論
最后,weid與老師、同學們圍繞著《創(chuàng)始者說》展開了積極的交流討論。
肖映萱(《創(chuàng)始者說》主編之一):“我發(fā)現有些新讀者覺得晉江也好,起點也好,都是資本流水線批量生產的一部分,沒了也可以找到替代品。他們經常吵著說‘×××那么垃圾我們不要去,建個新網站不香嗎?’其實不是。從《創(chuàng)始者說》的訪談就能知道,這些網站都是在當年獨特的環(huán)境下、由特定的人栽培出來的,現在你想找到替代品,幾乎是不可能的。這種獨特性必須要結合歷史才能理解。我確實希望新一代的讀者和網絡文學研究者都有歷史的意識。”
吉云飛:“《創(chuàng)始者說》是從制度和物質層面入手,描繪網絡文學的底層基因圖譜,這對我們中文系的研究者來說很重要。我也希望下一步的網絡文學研究從制度、物質和生態(tài)出發(fā),再回到文學本身。”
李強:“我覺得《創(chuàng)始者說》就是一幅立體地圖,你從不同層次看它,得到的是不同的東西。weid老師的分享就像從他的視角給這本書列了個門徑索引,讓我想照著重看一遍書。除了知識上的收獲,我對這本書還有情感的留戀。現在翻這本書,我就能回想起當時采訪的場景,都是一些很有感情、很親切的記憶。”
weid:“剛剛聽說邵老師曾經做過7年記者,咱們這個團隊能做這樣一本訪談錄性質的《創(chuàng)始者說》,跟普通的研究成果很不一樣,是不是跟邵老師這段從業(yè)經歷有關系?”
邵燕君:“有關系,不過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現在網絡文學的前一階段結束了,已經到了成熟、收獲的時期,需要有人來總結。就像您剛才分享里說的,被采訪的人跟過去和解了,愿意敞開說當年的事情;新一代青年學者也陸續(xù)長成了,參與《創(chuàng)始者說》的很多同學都畢業(yè)或準備畢業(yè)了。當年我們網文研究論壇成立時,吉云飛寫的男頻發(fā)刊詞里有一句話:‘那些偷偷讀網文的孩子,他們長大了。’現在他們不光長大,還要給網文寫史、寫論文了。”
譚天:“我最后再問weid老師一個問題:您在《創(chuàng)始者說》里——那時候是2017年——預測網文下一步會有一個劇烈的變化。這兩年網絡文學最大的變化之一就是免費閱讀興起,您覺得這算是您心目里‘劇烈的變化’嗎?”
weid:“我覺得不是。就我自己的感覺來說,免費閱讀還沒有達到顛覆性的效果,也沒有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比如過去網文作家第一次進入胡潤財富榜。而且就作品來說,我覺得免費閱讀墮落得比較快,還沒有培養(yǎng)出表達技巧就迅速地同質化了。《創(chuàng)始者說》采訪我的那會兒,我想的其實是VR技術(即“Virtual Reality”,虛擬現實)。現在來看,我認為有可能造成網文劇烈變化的東西是短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