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第四人稱講述者的萬花筒敘事 ——奧爾加與她的《怪誕故事集》
“我很高興文學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誕、幻想、挑釁、滑稽和瘋狂的權(quán)利。我夢想著有一種語言,能夠表達最模糊的直覺。我夢想著有一種隱喻,能夠超越文化的差異。我夢想著有一種流派,能夠變得寬闊且具有突破性,同時又得到讀者的喜愛。我還夢想著一種新興的講述者——‘第四人稱講述者’。”
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一個是現(xiàn)實世界,一個是虛幻世界。現(xiàn)實世界是我們每天觸及的真實,虛幻世界則是現(xiàn)實之外的夢,唯有感受其存在。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對于虛幻世界的觀察是立足在現(xiàn)實世界中,在她的作品中,充滿了現(xiàn)實與虛幻的交融。這位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尼刻獎、布克國際獎等多項大獎獲得者,最擅長的就是將虛幻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融合在一起,架構(gòu)出一個多元的世界。它位于現(xiàn)實中,又屬于虛幻里,即是塵世,又是超凡。在她的長篇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中,她甚至構(gòu)造出了那么一個小鎮(zhèn)太古,既是普通的破爛小鎮(zhèn),也是宇宙的中心。
同時,奧爾加擅長將長篇小說拆分成一個又一個看似無關(guān)的短篇,以一條線作為串聯(lián),講述一個個看似游離卻又緊貼主題的故事。這本《怪誕故事集》正是如此,在十個充滿想象力的故事中,奧爾加穿越于不同的時空中,去探尋那些怪異的故事背后所隱藏的真相。這些故事存在于不同的時空,每個故事都有著自己不同的主題。不同于奧爾加長篇小說的發(fā)散性展開與主題性聚合,這些故事更像是英劇《黑鏡》,相互獨立,短暫、快速、直接,而又出其不意。
出其不意的作家,非常規(guī)的作品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本身就是一個出其不意的作家,她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用非常規(guī)來形容。用支離破碎的片段來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游離于現(xiàn)實與幻想,充滿了歷史、政治、神話、宗教、自然等元素。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理由為:“她的敘事富于百科全書式的激情與想象力,呈現(xiàn)了一種跨越邊界的生命形式。”
奧爾加的故事如同靈感迸發(fā)后的萬花筒,用精妙的碎片構(gòu)成一個宏大的畫面。這個畫面又隨著萬花筒的轉(zhuǎn)動而改變,它飄忽不定,卻又精準地處于一個平衡狀態(tài)。在這個狀態(tài)中,是奧爾加對現(xiàn)實與虛幻的思考與探索。
在這些探索中,奧爾加在不斷尋找一個平衡的位置。這個位置可以是《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中麥穗兒生活的小屋,也可以是《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瑪爾塔的地下室,甚至可以是《云游》里那些保存著不朽人體器官的罐子。作家始終追尋的是存在與平衡,關(guān)于人與自然、現(xiàn)實與虛幻、塵世與神等等。這種平衡如同宗教中永恒的安寧,是平靜被打破后的失序生活所尋找的新支點。這個支點也是奧爾加筆下人物所追尋的目標。
支點并非是不動的,它是不斷運動變化的。有時候它是《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的夢,有時候是《太古和其它的時間》中的時間。人總是在不斷的變化中,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尋找自我認同。
而這些都與奧爾加的自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出生于1962年波蘭西部綠山附近的蘇來霍夫,1985年她從華沙大學心理學系畢業(yè),這段學習經(jīng)歷對她獨特創(chuàng)作風格起到了很重要的影響。奧爾加自稱是榮格的信徒,在她的小說中充滿了對個體夢的探索以及集體潛意識研究。她對人物心理的把控不止停留在當下,也有著更為哲學層次的深挖。
大學畢業(yè)后一年,奧爾加搬到了波蘭西南的邊城瓦烏布日赫,那里是波蘭、捷克、德國的三國邊境。她經(jīng)常去附近的農(nóng)村考察當?shù)孛袼住T谀抢铮瑠W爾加從事心理咨詢方面的工作。1987年,她憑借詩集《鏡子里的城市》開始在波蘭文壇嶄露頭角。1997年開始,她放棄公職,開始專職寫作。
在瑞典學院的諾貝爾文學獎受獎演講中,奧爾加稱自己為溫柔的講述者。她說:“我很高興文學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誕、幻想、挑釁、滑稽和瘋狂的權(quán)利。我夢想著高屋建瓴的觀點和遠遠超出我媽預(yù)期的廣闊視野。我夢想著有一種語言,能夠表達最模糊的直覺。我夢想著有一種隱喻,能夠超越文化的差異。我夢想著有一種流派,能夠變得寬闊且具有突破性,同時又得到讀者的喜愛。我還夢想著一種新興的講述者——‘第四人稱講述者’。”
于怪誕中的尋找平衡的支點
在這本《怪誕故事集》中,她正是用她極具個人風格化的方式,講述了十個碎片式的故事。雖然在以往的長篇小說中,她碎片化的寫作方式已被人們所津津樂道,尤其體現(xiàn)在《云游》這本書中,里面由“我”的旅行開始,摻雜著旅行見聞,歷史人物故事,與旅行無關(guān)的人物經(jīng)歷等等,帶來一種時空的錯亂感。初讀者會認為這些故事原本是獨立的,但是不知為何會被放在一起成為長篇小說,尤其是每個故事之間都好像沒什么聯(lián)系。有時候一個故事沒有講完,就穿插進了另一個故事,過了會兒,又開始講述最初的故事。如同電影《記憶碎片》,內(nèi)容被打散成一個個碎片,隨意散落在各處,需要讓讀者自己去挖掘拼湊,最終得出一個畫面。就好像之前所說的萬花筒一樣,奧爾加的長篇小說需要的是用想象力去理解文章內(nèi)在的聯(lián)系,隨著夢一樣的語言沉入到作者的意識中,抓取那絲縷線索,最終找到那個平衡的支點。
但是這本《怪誕故事集》卻沒有采用這樣的做法,每個短篇之間并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它們獨立于故事中,擁有自己的主題和支點。
作為中國讀者,肯定最感興趣的是里面一篇講中國的故事——《心臟》。里面的M先生和夫人每年為了省錢而去亞洲過冬,他們通常選擇的是泰國。直到M先生的心臟出了問題,移植了一顆來自中國的心臟,一種瘋狂的想要尋根的想法就此縈繞心頭。M先生認為,這顆心臟的主人在古老神秘的東方召喚著他,其中一定有什么奧秘是值得探尋的。追逐虛幻本身只能得到虛幻,M先生滿懷希望地來到中國,展開了一場他絕對不會再有的旅行,來到了一個古老的寺廟中……中國行結(jié)束后,M先生和妻子的日子又回到了過去那樣,一切都沒有改變。
尋根,是這個故事的主題,但就跟大多數(shù)的尋根之旅一樣,所要追尋的不過是內(nèi)心的期待與幻想,希望這一切能夠成真,但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尋根從尋開始,其實就已經(jīng)不知道根如今會是什么樣子。尋這個字一旦應(yīng)用,就代表著對前方的不確定。
奧爾加將這種不確定擴大化,從器官移植開始,寫出了一個富有寓言性的故事。那就是所有的尋根都是徒勞的,人們最終還是要恢復(fù)到原本的生活中。故事沒有落入俗套的結(jié)尾,甚至有點戛然而止的意味,立足于怪誕,支點卻又直指人們內(nèi)心的渴求。
于失衡中追尋存在的真相
奧爾加世界中也少不了對于人與自然的思考,《怪誕故事集》中有兩篇文章都致力于此。這兩個故事一個發(fā)生在過去,一個發(fā)生在未來。一個是對自然的破壞,一個是破壞完成后對自然的渴望,相同的主題跨越著時空和想象交相呼應(yīng)。
《綠孩子》的故事發(fā)生在過去,1965年的春夏之際,由揚·卡齊米日國王的醫(yī)生威廉·戴維森進行講述。綠孩子是一種和人類截然不同的物種,他們更像是自然之子。他們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任何的區(qū)別,除了綠色的膚色外。他們生活在夜色中,依靠月光而活,只吃素,能夠與動物們交流。他們原本生活在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中,是戰(zhàn)爭燒毀了他們的家園,讓他們的族人和孩子流離失所。
威廉醫(yī)生一行發(fā)現(xiàn)了兩個綠孩子,并將他們帶回了村莊。人們希望這兩個綠孩子能和普通人類小孩那樣生存,給他們洗禮,教他們認字,想要幫助他們?nèi)谌肴祟惿鐣H缤祟愊胍鞣笞匀唬M匀荒軌蛞匀祟惖囊庵径D(zhuǎn)變一樣,完全沒有顧慮到對方是否有這個愿景。
這樣強制的改變讓其中一個綠孩子死了,另一個綠孩子雖然看似服從于人類社會,卻又在一個夜晚招來大量的族人,一夜之間帶走了村莊中所有的小孩。這些孩子將成為綠孩子中的一員,就好像人類強迫大自然改變一樣,大自然也擁有同等的權(quán)力要求人類改變。
人與自然應(yīng)該是一種和諧的平衡,當人類想要征服自然的時候,自然也在準備著征服人類。
《變形中心》則講述的是在未來,大自然幾乎毀滅殆盡,只有保護區(qū)才有著一方綠色,人造物充斥著整個世界,甚至于人也可以是人造的了。那個時候,來自于自然的呼喚,其實是一種本性的呼喚。渴望變成狼的姐姐,其實是對本性的一種回應(yīng)。
而這個回應(yīng)根植于每個人心中,它就是之前一再提到過的存在的支點。
縱觀奧爾加的作品,無一不在尋找這個支點,在夢中,在宗教神話故事里,在歷史長河,在未來世界,存在的支點是每個人的平衡所在。一旦失去了這個平衡,就會發(fā)生怪誕的事情。其實在奧爾加的其它書籍中,也不乏可以稱之為怪誕的故事,但是相比于這本主題更為突出、內(nèi)容更為天馬行空的《怪誕故事集》還是略顯遜色。在《怪誕故事集》中,奧爾加用近乎無情的筆觸來描寫著一個個失衡的故事,在怪誕中,尋找有關(guān)存在的真相,游走于人類群體潛意識中,挖掘那些渴望與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