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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2020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的獲獎演講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琬(譯) 柳向陽 陳歡歡(審校)  2020年12月08日16:55

    露易絲?格麗克領(lǐng)獎

    當(dāng)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大概是五六歲吧,我的腦子里上演著一場競賽,一場能夠選出世界上最偉大詩作的比賽。有兩首詩進(jìn)入了決選名單:威廉?布萊克的《小黑孩》和斯蒂芬?福斯特的《斯旺尼河》。我祖母的房子坐落于紐約長島南岸的西達(dá)赫斯特村,當(dāng)時我就在那座房子的次臥里來回踱步,像我習(xí)慣的那樣,在腦中默默地而非出聲地背誦布萊克那令人難忘的詩,同樣,也在腦中默默地哼唱福斯特的那首沉痛、凄涼的歌。我為什么會讀到布萊克還是個謎。我想在我父母家,除了更加常見的有關(guān)政治、歷史的書和大量的小說,還有少量詩集。但我總是把布萊克和祖母家聯(lián)系起來。我的祖母不是個好讀書的女人,但她那兒有布萊克《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還有一本小書,匯編了從莎士比亞戲劇中選出的歌詞——有不少我都能背誦。我格外喜歡《辛白林》中的歌,或許當(dāng)時一個字也不懂,卻能清楚地聽到那語調(diào)、格律、鏗鏘的祈使句,這令一個膽怯恐懼的孩童格外興奮。“墓草長新,永留記憶。”我也希望如此。

    諾貝爾獎?wù)?/p>

    這類為了榮耀和至高獎賞而開展的比賽,對我來說是十分自然的事;我啟蒙時期最早讀過的神話里充滿了這類比賽。即使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我看來,世上最偉大的詩就是高級榮譽(yù)中最高級的那種。這也是父母培育我和我妹妹的方式,我們要去拯救法國(圣女貞德),要去發(fā)現(xiàn)鐳元素(瑪麗?居里)。后來,我開始認(rèn)識到這種等級制思維中的危險和局限性,但對于幼年的我來說,發(fā)獎這件事卻非常重要。會有一個人站在山巔,從很遠(yuǎn)處就能看見,那是山上唯一引人注意的東西。站在下面一點點的人就看不見了。

    或者,我說的人在這里也可以換成詩。那時我非常確信,不知為何,布萊克一定知道我腦子里的這場比賽,而且對結(jié)果十分關(guān)心。我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但我覺得他還活著,我能聽到他對我說話的聲音,被偽裝起來了,但依然就是他的聲音。我感到他只在對我說話,或是專門對我說話。我感到自己被選中,非常幸運(yùn);我也感到,我格外渴望和布萊克說話,而和莎士比亞一道,他已經(jīng)成為我交談的對象。

    布萊克獲勝了。但后來我意識到那兩首詩多么相似;那時和現(xiàn)在一樣,我都被那出于哀傷或渴望的孤獨的人類聲音所吸引。隨著我長大,我不斷重讀一些詩人,而在他們的詩中,我自己曾作為被選中的聆聽者,扮演了重要角色。親密的,誘惑的,往往是幽暗的、秘密的。不是那些站在露天競技場上的詩人。不是那些自說自話的人。

    露易絲?格麗克詩集

    我喜歡這種協(xié)定,我喜歡這種感覺:一首詩說出的東西不僅必要,而且私密,它們是神父或心理醫(yī)生會聆聽的話語。

    我祖母家的次臥里進(jìn)行的授獎儀式,因其秘密性,仿佛就是一首詩所創(chuàng)造的那種強(qiáng)大關(guān)聯(lián)感的延伸:一種延伸,而不是違背。

    布萊克通過那個黑人小男孩對我說話;他是那個聲音的隱秘源頭。他隱而不見,正如那個黑人小男孩在那個漠然、輕蔑的白人男孩那里也是看不見的,或者看不真切的。但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在他那暫時性的、必死的身軀之中包含著他閃閃發(fā)光的純潔靈魂;我知道這一點,因為那個黑人小孩所說的,他對體驗和經(jīng)驗的描述,不帶有任何指責(zé),也沒有想要為自己復(fù)仇,只是傳遞著這樣的信念:在那個他死后將要去的完美世界,人們會按照他真正的本質(zhì)認(rèn)識他,而他會帶著莫大的喜悅保護(hù)那個更脆弱的白人小孩,防止他被過多的陽光曬傷。這個信念不是一種現(xiàn)實的期望,它忽略了現(xiàn)實,讓這首詩令人心碎,同時也為它賦予了深刻的政治性。黑人小男孩不允許自己體驗的傷害和正當(dāng)?shù)膽嵟哪赣H希望為他遮擋的傷害和憤怒,卻被讀者或聽者體驗到了。即使那個讀者也還只是個孩子。

    但公共的榮譽(yù)是另一回事。

    那些我畢生都狂熱迷戀的詩是我之前描述的那種詩,是包含了私人的的選擇、密謀的詩,那些詩包含了讀者或聽者的重要貢獻(xiàn),他們傾聽著詩中的一個秘密或一聲怒吼,而且有時也參與了共謀。“我是無名之輩,”艾米麗?狄金森說,“你也是無名之輩嗎?/那我們就是一對了——別聲張……”或者艾略特:“那么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正當(dāng)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shù)桌上……”艾略特不是在召集童子軍隊列。他在向讀者發(fā)言。與之相反的是莎士比亞的“我能否將你比作夏日”:莎士比亞并不是把我比作夏日。我在這首詩中,有幸偷聽了炫目的精妙樂音,但這首詩并不要求我在場。

    在吸引我的那類藝術(shù)中,由集體發(fā)出的聲音或裁決是危險的。親密言詞的不確定性增強(qiáng)了這種言詞的力量和讀者的力量,而正是讀者的存在,鼓勵著這種聲音表達(dá)急迫懇求或傾訴秘密。

    當(dāng)一個集體開始對這類詩人鼓掌、頒獎,而不是在放逐和無視他/她,這樣的詩人會遭遇什么呢?要我說,這個詩人會覺得受到威脅和操控。

    這是狄金森的主題。并非全是,但常常是。

    在我十幾歲時,我讀艾米麗?狄金森最有熱情。通常是在深夜,在上床時間之后,在客廳沙發(fā)上。

    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之輩嗎?

    還有我當(dāng)時讀的也至今更喜歡的那個版本寫道:

    那我們就是一對了——別聲張!

    他們會把我們趕走,你知道……

    當(dāng)我坐在沙發(fā)上,狄金森選中了我或者認(rèn)出了我。我們惺惺相惜,在不可見處相互陪伴,這是僅有我們知曉的事實,而我們的觀點在彼此那里得到確證。而在這世界上,我們是無名之輩。

    但對我們這樣生存的人,安居于原木下面自己的安全地帶的人來說,什么會構(gòu)成一種驅(qū)逐?驅(qū)逐就是當(dāng)木頭被移開的時候。

    在此我談?wù)摰牟皇前?狄金森對青春期少女的惡劣影響。我談?wù)摰氖且环N性格,這種性格不信任公共生活,或者認(rèn)為公共生活領(lǐng)域就意味著概括會抹去精確,片面的真相會取代坦率的、充滿感性的揭露。舉個例子:假設(shè)這密謀者的聲音,狄金森的聲音,被特別法庭的聲音所取代。“我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這種斷言一瞬間就變得險惡了。

    10月8日早上,我驚訝地感受到剛剛描述的這種驚慌。光線太明亮了。聲勢也太浩大了。

    我們這些作家大概都渴望擁有許多讀者。然而,有些詩人不會追求在空間意義上抵達(dá)眾多讀者,如同坐滿的觀眾席那樣。他們設(shè)想中的擁有眾多讀者是指時間意義上的,是漸次發(fā)生的,許多讀者在時間流逝中到來,在未來出現(xiàn),但這些讀者總是以某種深刻的方式,單獨地到來,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

    我相信,瑞典學(xué)院把這個獎頒給我,是想要獎勵那種親密的、私人的聲音,公開表達(dá)可能有時會增強(qiáng)、擴(kuò)展這種聲音,但絕不會取代它。

    小黑孩

    在南方的荒野我媽把我生養(yǎng),

    我是黑的,但是啊!我的靈魂卻潔白,

    英國的孩子潔白得像天使一樣,

    可我是黑的,像是被掠奪去光彩。

    在一棵樹下我媽教導(dǎo)著我,

    坐下來,白晝尚未炎熱,

    她把我抱上膝頭親吻著我,

    用手指著東方,開始對我說。

    看那升起的太陽:上帝就在那里居住,

    放射著他的光,散發(fā)著他的熱。

    人和獸,花朵和樹木

    接受著黎明的舒暢,中午的歡悅。

    把我們安置在地上一點點空間,

    讓我們學(xué)著承受一點愛的光線。

    這黑黑的軀體和這被太陽曬焦的臉,

    不過是一朵烏云,像蔭蔽的叢林一片。

    因為等到我們的靈魂學(xué)會忍受酷熱,

    烏云便將消逝,我們將聽見他的聲音,

    說:走出叢林,我的愛,我的寶貝,

    像歡騰的羔羊般地圍著我金色的帳篷。

    我母親就這樣講了,還親吻了我。

    我就對小英國孩子也這樣講。

    當(dāng)我脫離了烏云,他離了白云,

    我們就圍著上帝的帳篷歡騰如羔羊。

    我將給他遮陽直到他能忍受酷熱,

    高興地倚靠在我們天父的膝前,

    那時我將站起來將他的銀發(fā)撫摸,

    我將像他一樣,他也將對我眷戀。

    (采用楊苡譯文。見《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譯林出版社,2002)

     

    “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

                           艾米麗?狄金森

    我是無名之輩!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之輩嗎?

    那我們就是一對了——別聲張!

    他們會把我們趕走,你知道。

    成為有名人物,多么可怕!

    多么乏味啊,像只青蛙,

    整日把你的名字

    向那仰慕你的泥沼念誦! 

     

    (演講翻譯由世紀(jì)文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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