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地到詞語中央
馮娜的詩集《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睛》,收錄短詩100多首,薄薄一本,竟然容納了那么多:高原的草地,戈壁荒漠,動物植物礦物,高樓街市,還有酒漿、弓箭、夢幻、氈包、呼麥、東巴經、清真寺、龜茲古國、佛經、壁畫、牛皮鼓、茶馬古道、番紅花、華北平原、麥地、博爾赫斯、荷爾德林、薩福。這些蜂擁而至的詞匯和意象從哪里來的?不會是從詞典里來的吧?否則怎么可能?讀著讀著,我被這些細小的詩篇構成的宏大交響所打動,其中有茶馬古道商旅樂章,有玉龍雪山殉情樂章,有北方草原戈壁的醉酒樂章,有豫北平原的麥浪樂章,有南方街市的叫賣樂章,還有來自書齋里沉思默想的樂章……它們匯成一個總體,構成詩人的心靈樂章。這是一個“詞語煉金術”的隱喻,生活和經驗的礦石,經詩人心靈的丹爐,用一生的冶煉功夫,催生了語言的“仙丹”,詩意的“仙丹”。
馮娜詩歌的詞匯和意象,不是從詞典里來的,不是從其他書籍和詩篇中來的,是經她心靈“丹爐”冶煉出來的。換句話說,是從詩人心靈深處生長出來的。那些詩歌的意象,仿佛雨后的鮮松茸一樣冒出來,仿佛白族納西族藏族人民的歌聲一樣流淌出來。手拉著手結伴而行的詞匯和意象,匯聚在一起,像她家鄉(xiāng)他留河的河水一樣奔涌,穿越麗江的山川河流,流到了黃河,流到了長江,甚至流到了恰克圖,自然也流到馮娜寫詩的校園后門那條南方偉大的河流——珠江。
馮娜的詩歌寫作,是一種回到出生地的書寫,回到那個擁有白族血統(tǒng)的女子的出生地的書寫,詞匯從故鄉(xiāng)的山水和民族文化的褶皺里涌出,詩人也回到她的自然文化屬性之中。同時,她的寫作又是一種從出生地出發(fā)的寫作,她帶著對自然膜拜的心情,帶著許多童年的夢想和民族的密碼,從出生的血地離家出行,向更廣袤的世界走來。
在《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睛》里,占據(jù)重要地位的關于邊地少數(shù)民族的詩歌,提供了這樣一種佐證:詩歌的抒情性,依然與永恒的本源沖動相關。馮娜的詩歌似乎也印證了這樣一種預言:在當代的中國,古典詩意更容易產生在具有獨特文化的地域上, 產生在文化沖突反差大的地方。邊地出生和少數(shù)民族的血統(tǒng),讓她更容易感知到現(xiàn)代生活和自然生命之間的斷裂與差異。換句話說,也就更容易被現(xiàn)代詩意得以發(fā)生的那塊“鵝卵石”絆倒。向自己所來之地的返回,向自身獨特民族文化深處的返回,《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睛》詩歌寫作的本源沖動由此產生。
馮娜當然可以說是一個帶有少數(shù)民族文化氣質的詩人,但她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少數(shù)民族詩人。遙遠邊地在她這里,不是作為一個吸引眼球的“異域景觀”被觀照,同樣的,作為書寫主體的個人,也不是化身為一個民族集體化想象的代言人出現(xiàn)。而這兩者在過往年代的書寫實踐中,是占據(jù)主導傾向的。對于馮娜這樣一位年輕詩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對其寫作的影響是巨大的。
在云南 人人都會三種以上的語言
一種能將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樣
一種在迷路時引出松林中的菌子
一種能讓大象停在芭蕉葉下 讓它順從于井水
馮娜這種帶有泛靈論和神秘主義的詩歌,正是提供了這樣一種思維的方法:借由少數(shù)觀看多數(shù),借由邊地觀看中心,借由自身的自然觀看所謂的文明。
即便如此,馮娜的詩歌中依然有明顯愛之執(zhí)拗的抒情性。也許有人會說,抒情詩歌已經失效。事實并非如此,抒情永遠是詩歌寶貴的品質。誠然,伴隨著時代和生活的變化,那種人與自然統(tǒng)一和諧的原始抒情世界消失了,由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帶來的焦慮,刺激著漢語詩歌的抒情特質不斷演變。對智性、思辨性、獨立思想的追求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共識。但提請注意的是,詩歌應當是除了它自身之外別無目的的。當詩人遵循他想象的瞬息閃爍,遵循他剎那間情感的閃電寫作時,他是一個詩人。但一旦開始設立目標與課題,開始力圖使讀者以他的觀點來看待和認識世界,那么他就變成了一個思想家,一個哲學家,更甚于,一個道德演說家,這樣的詩歌將會失去它最寶貴的魔力。
馮娜似乎不屬于任何詩歌團體流派,在詩歌寫作上,她沒有刻意致力于任何新實驗和新花樣。她屬于微毒的馬纓花、說酒話的羅漢松、高原上叫“海”的湖、南方的芒果樹等組成的自由合唱團。她的內心是她的詩歌的中心,她與生俱來的詩意在其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