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詩哥:尋找粵港澳大灣區(qū)兒童文學的語言 ——在粵港澳大灣區(qū)兒童文學高峰論壇上的發(fā)言
去年參加香港書展,回程的時候在中環(huán)碼頭等船,看著維多利亞港兩岸,突然深有感觸:這真是中西方文化交匯點,氣勢磅礴,回腸蕩氣,很像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布爾,如果將來有作家能把這種感覺飽滿地呈現(xiàn)出來,那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氣象!
粵港澳大灣區(qū)的最大特點是多元和創(chuàng)新。我們當然有深厚的、獨特的嶺南文化,這是我們的根,但不一定是我們最大的優(yōu)勢,我們的優(yōu)勢是創(chuàng)新。從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到改革開放,再到大灣區(qū)和社會主義示范區(qū),這種創(chuàng)新性現(xiàn)代思想是嶺南文化對中國最大的貢獻。我們當然有很深的文化底蘊,但這不算我們的優(yōu)勢,我們的優(yōu)勢是創(chuàng)新。即使回顧到古代南粵,六祖慧能的偉大,主要也是創(chuàng)新,是對禪宗的革新,這種創(chuàng)新的影響至今仍在。可以說,創(chuàng)新是融化在我們的血液之中。廣東是移民大省,各種文化交融于一體,多元,碰撞,互補。這種種意味著,我們的優(yōu)勢是:以創(chuàng)新的觀念和技法去處理包括傳統(tǒng)資源在內(nèi)的各種資源。
談到尋找粵港澳大灣區(qū)兒童文學的語言。語言,當然不僅是指文字,更重要的是要尋找到大灣區(qū)的文學母題,譬如說城市文學、鄉(xiāng)愁、大都市與底層生活的碰撞,等等。我想以香港的一部兒童文學作品《麥兜》(2001年電影)作為例子。
與那些光滑、富有情調(diào)的童話作品不同,《麥兜》是一部關(guān)于香港社會底層、講粵語的與神話、民俗交融在一起的童話,講述一個長得不帥、頭腦平平的小朋友麥兜,和媽媽麥太太,在香港一個叫大角咀的地方過著并不富裕卻很快樂的生活。開頭那段特別經(jīng)典:就在麥太太要生麥兜之前,有一只膠兜(臉盆)從九龍上空飛過,穿過香港的大街小巷,來到醫(yī)院麥太太的上空,猶豫不定,最后落地,麥兜出生。因為有膠兜這個異象,所以麥兜叫麥兜。
這告訴我們:哪怕是香港這樣的大都市,也是有社會底層的。不僅是香港,還有深圳、東莞、佛山等大都市,底層文化一直在暗涌,打工文學就是率先在深圳東莞這樣的地方發(fā)展起來的,佛山還有個很有名的《佛山文藝》,江門也有個《江門文藝》,當然,現(xiàn)在打工文學遇到了瓶頸:缺乏思想的深化,缺乏技法的創(chuàng)新。但《麥兜》告訴我們:哪怕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也有他們的神話,也有他們的盼望。幾年前我參加過一次打工文學論壇,提了一個建議:打工文學作家不妨嘗試一下寫童話,童話作家嘗試寫一下打工文學,我認為童話與打工文學有一種巨大的張力關(guān)系。這個觀點在《麥兜》里得到證實。我認為這就是《麥兜》的創(chuàng)新,《麥兜》于2001年上映,比光良唱的“童話都是騙人的”那首《童話》早四年。
《麥兜》的語言有一個很顯著的特點,就是粵方言的運用。譬如麥太太做飲食節(jié)目時的那段長長的“包雞紙 包 雞包紙 包 雞”,還有麥兜在餐廳里點餐:關(guān)于特餐、常餐、快餐、午餐、晚餐等等,顛來倒去地說,特別有趣味,也特別地有韻味,讓我想起臺灣導演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特別地有語文學的味道。
這個系列書后來在接力社出版,依然很好,但好像少了一點魅力,究其原因,一是因為它是片段式的,缺乏敘事文學的氣韻;二是粵方言神韻的丟失。
粵方言如何進入文學作品,是粵港澳本土作家需要認真鉆研的一大問題。香港電影、粵語歌曲,都曾經(jīng)找到了自己的藝術(shù)語言,風靡一時,至今流傳。20世紀40年代末,香港曾發(fā)起過方言文學運動,茅盾、鐘敬文都曾寫理論文章談方言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并舉,文學作品里有粵語方言、潮州方言、客家方言,但是不太成功的,寫出來還是沒有那個味道。究其原因,不能為了方言而方言。如何在方言的基礎(chǔ)上形成新的為大家所接受的文學語言,特別重要是能夠體現(xiàn)出一種新的感受力。簡而言之,就是要有文學感染力。在這一點上,金宇澄的《繁花》給了我們很多啟發(fā)。
講到《麥兜》日常里的神性。可以說,童話就是孩子的神話。作為童話,《麥兜》并沒有改變?nèi)粘I畹囊?guī)則,但是會在日常生活里讓人升起希望。在故事里,麥兜雖然平凡,但很努力,譬如努力地吃藥,通過這樣來到達心中的圣地——馬爾代夫,盡管這是假的馬爾代夫,但一點也不影響作為孩子的麥兜心里的神圣感。這種神圣感在麥兜心里是千真萬確地發(fā)生過的。
長大后,麥兜有一段感言:“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真的沒有。不行,就真的不行。沒魚蛋,沒粗面,沒去馬爾代夫,沒獎牌,沒張保仔寶藏,而張保仔也沒有咬過個包。原來蠢,不是那么好笑,蠢會失敗,會失望。失望,不是那么好笑,肥,也未必好笑。肥,不一定大力,大力也不一定行。大個之后,到我面對這個硬邦邦、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時候,我會是怎么樣的呢?”
盡管麥兜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盡管也無力讓自己成功,但童年時的生命依然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印痕,讓他有力量,樸實地面對這個世界。除了經(jīng)驗意義上的大灣區(qū),我們還應認識一個精神的、想象意義上的大灣區(qū)。海德格爾把這一想象的空間稱之為“神性”。我們既要寫兒童的日常性,也要寫兒童的神性。海德格爾說“神性”的時候頗為“躊躇”,但有無這個維度,有沒有這個維度,直接關(guān)系到文學的高度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