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翔:你微笑著看著我們
在魯院慶祝建院70周年前夕,我正跟隨“走向小康詩歌輕騎兵”小分隊,奔走在湖南花垣縣雙龍鎮(zhèn)十八洞村的山路上。這里是“精準扶貧”首倡地。目睹、傾聽、座談,心頭涌起一陣陣熱浪。可是很急的約稿信息來了。我這人有個毛病,只有坐在家中書桌前才能寫稿。于是給領隊請了假,提前兩天返京。魯院啊魯院,我和所有曾在此學習過的學員一樣,與你有著珍貴情感。
我是2019年4月接到去魯院參加新時代詩歌高研班學習的通知的。給家人一說,都樂得夠嗆。家里幾個孩子半信半疑,又看我平日在家懶散慣了,常熬夜寫稿,再一覺睡到中午,如何能受得了學校規(guī)矩?大兒子是個中校,竟然像教育新兵一樣叮囑我:過去的一切歸零,別把自己的正師大校當個干部,聽老師話,認真聽課。我嘴上答應,心里略為不快:這孩子。
朋友們有所不知,我18歲從山東兗州鄉(xiāng)下入伍,軍旅生涯42年,60歲時從軍隊退休。接到總部退休命令那天,我內心有了一年級孩童聽到放學鈴聲,背起書包撒腿就跑的感覺。勞累幾十年,終于得悠閑。轉念一想,除了1989年我到軍藝文學系讀過兩年書,好像還真沒怎么上過學。小學是在一座鄉(xiāng)村破廟里度過,冬天手指凍得像胡蘿卜,開春痛癢不止。中學時,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忙著掙工分。上高中,學工學農只記住了“餓”。這下好了,剛放下“書包”,又能去上學。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一時喜不自禁。
報到那天,全家人想隆重地開車送我,我卻堅持拎著行李坐地鐵。真像一個外出求學的學生,只是頭上有了白發(fā)。到了魯院大門口,我把門口的大牌子仔細看了兩遍,口中念念有聲。在門口愣了一會兒,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宿舍雖窄小卻整潔。伙食不錯,宿舍能洗澡,還有煙灰缸。拍了幾張圖片傳到家庭群里,好像是第一次贏得了全家共同點贊。倆兒倆兒媳同出一語:“爸爸開心就好。”
在魯院的第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想起小時愛好文學,想起高中畢業(yè)當鄉(xiāng)村教師時悄悄投稿,想起當兵后一個文學青年的無數(shù)孤燈長夜……到底是怎樣一種無以名之的神秘力量,引領我走上了熱愛文學之途與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半頭白發(fā),來魯院上學,也許是命運又一次的召喚,也許還有曾經滄海躍然至今的童心,以及對未知世界充滿的好奇和憧憬。天亮了,翻身而起,洗把臉,精神抖擻,仿佛新生。
魯院啊魯院。難忘那里各位老師的授課。李少君老師開班講授的第一課是《人民性與主體性的辯證思考》,歷史與當代、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中華文明在當今世界大放異彩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工作繁忙,但還多次在我們高研班微信群里轉發(fā)關于新時代詩歌的重要文章,督促學習。難忘吳義勤、歐陽江河、樹才等多位老師別開生面的真知灼見。難忘謝建平、彭敏兩位老師的生動對話。淵博、雄辯、智慧,都了不起。我在魯院的學習,簡直就是同時打開了幾扇窗。
我和多位授課老師也算熟悉,家里有他們過去饋贈的大著或墨寶。西川來講課,感到親切。我倆曾獲同一屆(1997—2000)魯迅文學獎,到紹興領獎時兩人幾晚同住一個房間。部隊來接我,他跟我又到杭州轉了兩天。課間休息時,我們到樓道窗口處抽煙,他說:“咱倆是獎友。”當初領獎情景歷歷在目,一晃近20年就過去了。
我當兵42年,好像從未挨過批評。在魯院,我曾受到工作認真的班主任胡嘉老師含蓄、婉轉的提醒和批評。原因是缺課。一次是國家稅務總局要開全國稅務局長大會,大會上要朗誦一首反映他們這條戰(zhàn)線精神風貌的長詩,他們辦公廳兩位處長受領導指派,拿著稿子到學院找我,讓根據(jù)總局局長的建議幫忙修改。我憋在宿舍,一臉汗水,沒去上課。另一次是應約為內蒙古馬博會寫一急稿。跑回家熬夜寫《烏珠穆沁的馬》,稿子寫出了,胡老師督促認真聽課的短信也來了,趕緊從家中返校。我這個五大三粗的老兵,站在胡老師面前局促不安,估計滿臉通紅,像個小學生一樣解釋原因,低頭認錯。而這一切,都成了永遠新鮮、生動的回憶。寫到這里,我差點笑出聲來。
魯院啊魯院。難忘學院組織我們去國家大劇院聽音樂會,我18歲來京生活至今,已把這座當初的陌生城市住成了家鄉(xiāng),無數(shù)次路過這里,卻是第一次來聽音樂會,興奮歡喜如孩童。坐在那里,突然想起故鄉(xiāng),童年背著草筐站在田野,怔怔地聽有電的鄰村樹上大喇叭播放的音樂《百鳥朝鳳》。當時覺得多么幸運、有福。師生聯(lián)歡,一身漢服,手書贈言,合影留念,同學們多才多藝,歌之、誦之、書之、畫之……這時光,如此美好。
魯院19天的學習時間轉瞬即逝。同學們依依惜別,天南地北而來,又天南地北而去。結業(yè)典禮時老師讓我發(fā)言,我說:“我們不僅是一個奮發(fā)向上、切磋詩藝的學習集體,也是一個相互關心、同學情深、和諧相處的友愛集體。”我們結下了友情。同學們都是生活在祖國各地的才俊,此后他們給予我許多關心和幫助。
我的家與魯院同在一座城市,讓我暗暗吃驚的是,結業(yè)離校那天收拾行李,心頭竟有一些悵然。回家后呆坐半天,悵然不去。19天的時光不長,卻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歲月不可磨去的刻痕。記得離別時,我關上宿舍門,又打開,書桌、衣櫥、暖水瓶、窗外景物……都又仔細、深深地看了一眼。
此后我多次到魯院參加文學活動,想起在這里度過的一去不返短暫學習的日子,看看那些樹,那校舍,凝神低回。30多年前我曾寫過這樣的詩句:“把經歷的一切當作故鄉(xiāng)。”我寫這篇小文,其實就是游子還鄉(xiāng)。“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魯院啊魯院,假若我長年不歇地勞作卻發(fā)不出一絲光亮,那真是一種辜負。
我有兩個群:魯院新時代高研班群、魯院師生聯(lián)誼群。在群里時常聽到同學們的佳音。有的同學生動活潑,有的安靜少語。也有領導和老師在群里,微笑著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