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在魯院
2014年,黃詠梅(左二)、馬金蓮(左一)在魯院
2014年春天,我得以入讀魯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在文學館路45號魯迅文學院那棟小樓生活4個月,這是我步入社會工作后所度過的最為純凈的文學時光。猶記得報到那一天,門口的玉蘭開得正盛,與文學館院子里那幾株爛漫的櫻花遙相呼應,潔白得像重生的雪。因為這些花綻放在這個地方,更因為我深知這個地方曾生活過一些讓我敬仰和尊重的優(yōu)秀作家,這奪目的潔白于我而言就有了特殊的意味——這就是文學的顏色吧。
在魯院課堂上,我們這些“大齡學生”汲取著“營養(yǎng)”,文學、電影、音樂、心理學、政治、經濟、軍事等等,并認真整理聽課筆記。很奇怪的,這里沒有考試,也不需作業(yè),但內心會生出一條“紀律”來,大概因為這種時光對于我們這些習慣了應對公務、家事等繁冗的俗世生活而言,彌足珍貴,是因珍惜而形成的“紀律”。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收獲友情”,這幾乎是每個魯院學員的共識。可以想見,一群寫作的人,敏感地聞著氣息,挑剔著找到相投的人,是不容易的。我跟王秀云、安慶、劉迪生、王月鵬、何立文幾個走得近,幾乎天天膩在一起,被同學們笑稱“六人幫”。飯余課后,我們繞著文學館小徑一圈一圈地散步,談寫作,談人生,有時聊到一些無解的困境,我們會嫌這一圈圈的轉悠有點像該死的西緒弗斯推石頭上山,我們就散到街上去,從文學館路到育慧南路,從惠新西街往惠新東街,過往的人群讓我們安心,這活色生香的生活跟文學才最搭。當然,最最搭的,還是坐在某個蒼蠅小飯館里,喝著最便宜的那種“勇闖天涯”啤酒,就著廉價的酸豆角肉末,喝至沉默。“你說人生艷麗我沒有異議,你說人生憂郁我不言語”。寫作的人,內心都有自己的沉重,從45號院內那個文學場域一腳踏出來,滾滾紅塵撲面而來,夢與現(xiàn)實一墻之隔,寫作到底為了啥?我們能寫出什么名堂來?喝得微醺,我們在經貿大學校園里攔下一個明眸皓齒的女生:“同學,請問劉迪生作品研討會在哪個教室?”我們認真又急切,仿佛這場研討會重要得不容錯過。女生先是一臉懵,接著一臉抱歉。我們揚長而去,留下一串狂笑,就像六個驕傲的瘋子。在某個清晨,喝著食堂一碗小米粥的時候,安慶說,我昨天晚上寫得酣暢,一宿沒睡。看他黑黑的臉膛散發(fā)著光彩,我們心領神會,如出一轍,那些沉重又復雜的情緒被寫作的快樂驅走。
學期的后半段,我們六個人會時常到魯院對面的經貿大學食堂吃飯。因為食堂的一側,有個教工就餐區(qū),那里有兩張帶轉盤的桌子,我們端著餐盤到那里吃。相比我們常去的蒼蠅飯館,轉盤自帶了高級感,我迷戀那種高級感。寫作的人都清貧,吃不消頻繁帶轉盤的消費,蒼蠅飯館實惠小炒勉強能應對。坐在積滿油垢的小木桌前,月鵬常懷虧欠地對我說:“下次我給你背個轉盤來。”分別已六年,每想到這句話,我又溫暖又感傷。
在畢業(yè)典禮晚會上,我們六人想合唱一首歌。首選我們摯愛的《藍蓮花》。但是,經過一次次排練,覺得唱好難度太大,只好選擇一首應景的《干杯啊朋友》。我們練習了一次又一次,迪生做了舞臺設計:每人端著一杯紅酒上臺,自由發(fā)揮。我們都是羞澀的人,為了給這段魯院生活留下難忘的記憶,鼓起豁出去的勇氣。沒想到,因為我們的節(jié)目是最后壓軸,早早準備了六杯紅酒放在教室一隅,等到上臺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被保潔阿姨誤以為是殘酒收拾掉了。失去道具,我們六個站在臺上干唱。大概因為這首歌太熟悉了,我們沒唱幾句,臺下的同學都紛紛上臺。于是六人演唱變成了集體合唱。而我們細心摳過的那一句句轉音、真假換音的唱法,混雜在大合唱中,無人理會其準確性、調性,真是大團圓結局。
因為還想著那首歌,臨別的前一晚,我們幾個到三里屯一個酒吧,各點了一杯名字怪怪的酒,期待那個長得跟許巍有幾分相似的男歌手,唱完《曖昧》,唱完《小情歌》之后,能唱出我們心中那首《藍蓮花》。男歌手哼哼唧唧唱了一首又一首,《藍蓮花》并沒有響起。服務員說,你們可以點歌。歌單拿上來,在歌目的后排,尋到《藍蓮花》。100塊一首。我們陷入沉默。100塊,夠我們到蒼蠅飯館吃一頓含啤酒的飯。就在服務員要離開之際,一貫沉默的立文,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拍在桌上——“點!”
歌手唱得不好,軟塌塌的《藍蓮花》讓我們極其失望。等到第二段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跟著節(jié)奏吼出了壓抑已久的那一句:“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我們的歌聲蓋過了他,我們唱著唱著,唱出了眼淚。為這分別之際,為這不復返的美好時光,為這難以干杯獨自吞咽的文學……
離開魯院六年,我們六人時常通話,談得更多的是各自的生活。我跟秀云常常嘮叨譬如儲錢養(yǎng)老、科學養(yǎng)身的方法,瑣碎、私密如家人間的談話。對于我們這些寫作的人而言,好好活著才能好好寫,也深知,真實的情感遠遠超過精心的虛構,因而倍加珍惜這段奇妙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