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來之不易的好戲 ——看話劇《陽光下的葡萄干》
《陽光下的葡萄干》是抗疫以來人藝上演的第一部戲。劇場限定只容納50%的觀眾,隔一個座位坐一個人,我感到有些新鮮和不適應(yīng)。不過這戲還是吸引人的,是一部來之不易的好戲。
《陽光下的葡萄干》是美國非裔黑人女劇作家洛倫·漢斯貝瑞(又譯為洛倫·漢斯伯里,1930—1965)的處女作,創(chuàng)作于1947年,首演于1950年,1959年因在美國紐約百老匯上演530場,一舉成名。她是第一個以劇作進入百老匯的黑人劇作家,也是第一位榮獲紐約戲劇評論家協(xié)會獎的黑人劇作家。此劇以抨擊種族歧視為主旨,將居住在芝加哥的黑人一家人,比喻為日光曝曬下的葡萄干。同時贊揚了他們面對欺凌、壓迫、貧窮、誘惑,終于勇敢地站立起來,去爭取自身創(chuàng)造的幸福和理想。劇作于1961年、2008年兩度在美國被拍攝成同名電影,好評如潮。可見其廣泛、深遠的影響力。
話劇劇本《陽光下的葡萄干》,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就被我國女翻譯家吳世良看中,并譯成中文手稿。不過此后既未上演,也未出版,卻在動亂中不幸遺失。歲月匆匆,半個多世紀后,無論是洛倫·漢斯貝瑞還是吳世良,都已成了故人。這部中文譯稿竟在去年年初忽然出現(xiàn)在北京潘家園的舊貨市場上,繼而進入某拍賣公司的拍賣名錄中。這才使吳世良的兒子英達喜出望外,并在朋友的幫助下,終于將其找回。英達說:“失而復(fù)得,過程頗為傳奇。”
這部珍貴的譯文手稿,當初是怎么遺失的?這或許是一個難以破解的謎。“傳奇”自然是指母親已經(jīng)過世,她生前用心血譯成的手稿早已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卻被她的兒子在半個多世紀后尋到,不僅完璧歸趙,還將它立在舞臺上,圓了一個母子兩代人共同的夢。“傳奇”更在于這是一部經(jīng)典劇作優(yōu)秀譯稿的消失與重現(xiàn),有讓我們回顧歷史、品味人生的價值。吳世良為江南才女、名門之后。她與丈夫英若誠一同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又一起考入北京人藝。她有深厚的國學根基,癡迷于戲劇藝術(shù),又精通英語,當過周恩來總理的英語教師和翻譯,也做過曹禺先生的秘書。出自她筆下的《陽光下的葡萄干》譯稿,稱得上高屋建瓴,非比尋常。然而,當年此戲的中文譯本未能排演也不足為奇,因為生不逢時。上世紀60年代,北京人藝只演了外國戲劇5部,其中包括來自蘇俄的3部,來自朝鮮的1部,來自阿爾巴尼亞的1部。在那種氛圍下,如果在首都的舞臺上竟有美國戲出現(xiàn),豈非天方夜譚?然而這部當年受冷遇的戲,卻偏偏在半個多世紀后,出現(xiàn)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它仿佛是穿越了時空,專為今天的現(xiàn)實、今天的觀眾而重生。當前,由于美國非裔男子喬治·佛洛依德之死所引發(fā)的反種族主義運動正在全美展開,愈演愈烈,震撼世界。《陽光下的葡萄干》的現(xiàn)實感,正在于它真實、形象、極有說服力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認識這種現(xiàn)象的最佳角度,這就是:美國是一個自稱民主、平等、自由、幸福的國家,而其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受到的歧視、侮辱和壓迫,則由來已久,根深蒂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在上演《陽光下的葡萄干》,恰恰是正當其時。
《陽光下的葡萄干》劇作的成功,首先出自它的真實,真實是從洛倫·漢斯貝瑞的長期生活經(jīng)歷、生活感受而來。她出生在芝加哥,在20歲遷居紐約之前,她一直住在那里。盡管她的父母并不貧窮,但根據(jù)當年芝加哥的法律,一家人只能住在該市南區(qū)的貧民區(qū)。因此,在她的筆端流淌出來的芝加哥黑人生活,只不過是她長期生活經(jīng)歷的印象而已。
這部戲的成功,也在于寫法上的標新立異、與眾不同。洛倫·漢斯貝瑞沒有人云亦云地直接寫壓迫與反抗,而是通過底層黑人生活的常態(tài),表現(xiàn)出白人主流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滲透到了黑人的頭腦中,讓觀眾看到白人價值觀對黑人的影響。于是,劇中才有了母親萊娜信仰上帝,想有一所住得下全家人的屬于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花園。當20歲的女兒班妮莎說自己不信上帝時,母親便打了她一耳光;兒子沃特不甘心給他人當汽車司機,一心想開酒吧,當老板,發(fā)大財;女兒班妮莎盼望的卻是有一筆錢供她上大學,將來當醫(yī)生。而這一切美好幻想的實現(xiàn),都同父親死亡后會有一筆10萬美元的保險金到來相關(guān)。當一家人為了如何使用這筆錢而爭論不休、矛盾尖銳時,母親竟不容討論地自己做主,買下了一所房子,氣得兒子對著母親大發(fā)怨言:“你是一家之主,你要買房就買房……你可把我的夢毀得干干凈凈!”之后,母親才公布了一個讓全家人都滿意的余款分配方案。不過在實現(xiàn)這一計劃時,一場騙局的出現(xiàn),終使每個人的美國夢徹底破滅。家庭內(nèi)部的艱難與矛盾,幾乎占滿了戲劇的前兩幕,表現(xiàn)的形態(tài)卻是家人之間的試探、傾訴、擔心、焦慮、調(diào)侃、斗嘴、開玩笑。表面的輕松,隱藏著背后的悲苦和不幸:為什么一家人都想改變現(xiàn)狀而又成為一種難以實現(xiàn)的空想?為什么每個人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都不立足于自身的努力拼搏,而只想在父親死亡的保險金里去分一杯羹呢?這究竟是社會的不公、黑人的無能、還是白人從社會制度到思維定式帶給黑人的毒害?無怪乎此劇的導(dǎo)演英達說:“要把不是喜劇的戲排成喜劇。”我的觀感是:貌似喜劇,卻是悲劇,悲以喜出,更為深刻。這正是劇作家的不同反響之處。
《陽光下的葡萄干》全劇的高潮、亮點是在第三幕,尤其是在這一幕的結(jié)尾處。除了母親買下的一所房屋之外,父親死亡的保險金大部分已被騙子洗劫一空。正當全家人情緒低落至極之時,母親發(fā)出了響亮的提醒:“都別垂頭喪氣!我從小就是個不認命的人!”當哥哥沃特心灰意冷地埋怨“這個世界就是一種人搶人,一種人被搶”,并打算向白人社區(qū)的威脅屈服,同意高價賣掉母親剛剛買下的房屋時,妹妹班妮莎立即十分反感地吼道:“他不是我的哥哥!“這些塑造人物形象的語言,多么精練而又精彩。最終,全家人形成了完全一致的決定:不屈不撓地搬家到白人聚居的社區(qū)去!盡管那里的白人鄰居不歡迎他們,歧視他們,甚至以安全難以保證來威脅他們,他們?nèi)匀灰碇睔鈮训刈≡谀抢铩N曳浅P蕾p全劇結(jié)束前那一組短暫而又無聲的畫面:全家人都歡快地搬著行李包裹準備前往新居了,空蕩蕩的舊舍里只有母親一人默默地站立著,回顧四周,百感交集,然后向著那張老伴生前離不開的舊沙發(fā)凝望,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后,輕輕抱起那盆象征著她未來的花園的小花,緩步而下。千言萬語都在無語中,此時無聲勝有聲。
北京人藝演出的《陽光下的葡萄干》,是在疫情仍然存在的情況下劇組全體人員僅用兩個月的時間趕排出來的。這種心懷大局、不畏艱難、突破常規(guī)的拼搏精神,令人崇敬。演員王茜華扮演的母親萊娜,徐岑子扮演的妹妹班妮莎,張福元扮演的白人社區(qū)的代表卡爾·林納,徐菁遙扮演的嫂子如絲,均可圈可點,給人留下了較深的印象。總體上看,演出是及時、成功的。
此次演出,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比如演出用時(包含中場休息時間)達3小時10分鐘,未免過長。有的觀眾因急于趕公交車回家而提前離場,沒看到或沒看完第三幕,實在可惜。青年演員的臺詞未能讓觀眾都聽清楚,仍需加強基本功訓練。劇中兒子沃特的轉(zhuǎn)變顯得簡單,可信度不足。
洛倫·漢斯貝瑞除《陽光下的葡萄干》之外,1964年她創(chuàng)作的另一部劇作《錫德尼·魯伯斯坦窗口的標語》也曾上演于百老匯。次年,年僅35歲的她,因罹患癌癥去世,令人惋惜!今年既是她誕辰90周年,也是她逝世55周年的日子。北京人藝上演《陽光下的葡萄干》,正是對洛倫·漢斯貝瑞,對與她心意相通的吳世良這兩位杰出女性的追思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