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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華茲華斯誕辰250周年|《水仙花》的故事
    來源:澎湃新聞 | 史鳳曉  2020年11月13日08:25
    關鍵詞:華茲華斯

    在有機會來英國與熟悉威廉?華茲華斯之前,水仙花是我對華茲華斯與英格蘭認識的重要的一部分。試問所有英語專業(yè)的人以及喜歡西方詩歌的人誰不知道“我孤獨地漫游,像一朵云(飛白 譯)”(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這首在國內(nèi)被等同于、甚至以《水仙花》命名的詩呢?來到英國的第一天,在飯桌上,從沒進過一天學堂的英國老房東聽我說研究華茲華斯時,出口誦出“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這是多么讓人驚嘆華茲華斯以及這首詩的受歡迎程度。春天到來的時候,房東在院子里喊我去看“華茲華斯的水仙花”。那是2014年春天,我在英國度過的第一個春天。那一年,我在家里、路邊、學校里、花園里、湖邊、樹下看到了華茲華斯筆下隨風飄動比銀河里的星星還要明亮的金黃色的水仙花。此刻,英格蘭的春天濕噠噠的,風、雨、雪交錯。但,窗外院子里的水仙花明亮嬌艷金燦燦地開在我的眼前。呵,華茲華斯的水仙花!華茲華斯畫像

    華茲華斯畫像

    某個周二的傍晚,經(jīng)過湖區(qū)小鎮(zhèn)安布塞德(Ambleside)已有300多年的著名橋屋(Bridge House)與它所安然坐落其上的羅莎河(River Rothay)旁,看到水仙花在寒冷的風雨中舞動、盛放,旁邊商店前的花壇上也是水仙花,我問貝殼先生所有這些都是因為華茲華斯寫了那首關于水仙花的詩嗎?因為它原本是威爾士的國花,理論上來講,威爾士應該是擁有水仙花最多的地方。祖父輩來自于威爾士的貝殼先生想了很久,說,應該有很大關系吧。羅莎河流經(jīng)安布塞德、瑞德村與格拉斯米爾。這三個地方都與華茲華斯有著密切的關系。安布塞德是他擔任本郡印花稅務官一直到退休的工作所在地,瑞德村是他居住時間最長的家瑞德山莊所在地,他每天從瑞德步行去安布塞德工作時也要沿著羅莎河。格拉斯米爾是他居無定所流浪歸來與妹妹多蘿西在湖區(qū)安的第一個家“鴿舍”(Dove Cottage)的所在地。也是他與家人安息所在地。羅莎河便是流經(jīng)他與家人安息所在的圣奧斯瓦茨教堂。這長長的、明凈的、寧靜的河流流過詩人在世時的半個世紀的歲月,在他離開之后,一百七十年里,依然流著。我想,這條河不僅以靜靜地水聲陪伴著詩人,也會把偶爾落進去的水仙花以及花香帶至那里吧。當然,他安息地是不乏水仙花的,水仙花開放之前,我看到他的墓碑周圍盛開著他喜歡的雪滴花。水仙花在他身旁,在他旁邊的水仙花公園盛開著。水仙花公園便是以他的那首詩命名啊。進門第一塊石板上便是那句著名的“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這首幾乎人人都可以默誦出首句的詩從靈感到創(chuàng)作再到接受、推廣有著很多容易被人們忽視的精彩故事。它有著詩人與家人、朋友以及當時與后世的讀者之間有形無形的聯(lián)系。它的產(chǎn)生過程、真正的作者、名字、詩節(jié)的數(shù)量、敘述者是否真的如云朵一樣孤獨游蕩以及詩人本人對這首詩的評價都掩在第一行以及這首詩的流行度之后,顯得有些模糊。

    詩作的誕生:是多蘿西還是威廉?

    1802年4月7日,華茲華斯在32歲生日那天騎馬前往約克郡見自己幼年好友未來的妻子瑪麗?哈欽森。此時的多蘿西在位于英國湖區(qū)第二大湖奧斯湖(Ullswater)東岸的“尤斯米爾”(Eusmere)房舍,他們兄妹的好友,英國反奴制運動領袖克拉克森(Clarksons)夫婦家等著與兄長在那里會和然后一起回位于格拉斯米爾的“鴿舍”。在瑪麗家呆了幾天商量好兩人的婚事之后,華茲華斯在4月12日回到“尤斯米爾”。4月15日,兄妹二人離開朋友家,在路上邊走邊看邊停留,用了兩天的時間走回格拉斯米爾。

    多蘿西在后來被命名為《格拉斯米爾日記》的日記中記下了在奧斯湖畔看到的水仙花場景:

    在樹下,在湖濱,我們看到一長片水仙花……我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水仙。它們長在生滿苔蘚的巖石間。有些水仙花慵懶地倚在石頭上休息,石頭宛如它們的枕頭。其余的水仙花來回舞動,搖擺(tossed, and reeled and danced),看上去好像在與掠過湖面吹在它們身上的風一起歡笑。它們看上去如此快樂(gay),一直東歪西晃(ever glancing),永不一樣(ever changing)。…… 湖灣與湖水中央波濤洶涌,像大海一樣。我們一路聽著湖浪(waves)聲。

    五年以后,也就是1807年,讀者在華茲華斯的《兩卷本詩集》(Poems, In Two Volumes)中讀到了《水仙花》這首詩。華茲華斯后來在《芬威克筆記》中提到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804年。也就是說,與多蘿西經(jīng)過奧斯湖畔的水仙花兩年之后才完成了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1807年與其它詩作一起被收錄進詩集《兩卷本詩集》中。當時的這首詩只有三個詩節(jié),并非我們現(xiàn)在所熟悉的四個詩節(jié)的版本。1815年,出版《詩集》時,華茲華斯在原詩的第一個與第二個詩節(jié)中間增加了一個詩節(jié)。無論是三個詩節(jié)的版本,還是四個詩節(jié)的版本,里面有一些語言與畫面與多蘿西的日記有些重合。比如,多蘿西用“在樹下(under the boughs of the trees),在湖濱(along the shore),我們看到一長片水仙花”(we saw that there was a long belt of them)形容他們一起看到的水仙花,并且描述水仙花的舞動(tossed, and reeled and danced)。華茲華斯在1807版的第一個詩節(jié)中的第四行幾乎完全是用了多蘿西的語言:“它們開在湖畔,開在樹下”(Along the Lake, beneath the trees)/它們隨風嬉舞,隨風飄蕩(Ten thous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只是華茲華斯稍作了修改,將多蘿西的“shore”改成了他詩中的“l(fā)ake”,用”beneath”取代了同樣意思的 “under”,“the trees”取代了 “the boughs of the trees”(整體取代了部分)。總的來說,在這一詩節(jié)中,他把多蘿西某些具體的、細節(jié)類的描述抽象化、泛化。第二詩節(jié)中,華茲華斯用了多蘿西的詞匯,比如“waves“, “danced”, “gay”, “l(fā)aughing”。多蘿西描述的水仙花好像在與吹在它們身上的風一起笑。華茲華斯的水仙花是一個“歡笑的陪伴”(Laughing company),他在1815年的版本中將”laughing”換成了“Jocund”,詞形不同,但意思一樣。1807年第三個詩節(jié),也是最后一個詩節(jié),完全是華茲華斯式的詩句。最后一個詩節(jié)是前兩個詩節(jié)的升華。寫的是,他在茫然獨臥時,腦海中劃過了曾經(jīng)見過的水仙花,于是,他的心與水仙花共舞。他將此稱之為“孤獨的福祉”(the bliss of solitude)。1815年的版本中,華茲華斯將第一詩節(jié)第四行中“舞動的水仙”(dancing daffodils)改成了“金黃的水仙”(golden daffodils)。這時隔八年的變動,有很多原因。有些,比較明顯,比如,為了避免重復。就“dancing”一詞來說,最初的版本中,在第四行與第六行同時出現(xiàn)。有些,比較模糊,比如,為什么詩人突然增加了一個詩節(jié)。在增加的詩節(jié)中他把水仙花比喻成在銀河中閃爍的星星。同時也增加了多蘿西日記中的內(nèi)容,比如,最后一行中“萬花搖首舞得多么高興”(Tossing their heads in sprightly dance)。“Tossing”, “heads”,“dance”會讓人想起多蘿西在日記中用的“tossed“, “heads”和“danced”。考慮到當時多蘿西是為了讓哥哥從外面回到家中時有些東西可以讀,為了”讓威廉開心“才開始寫的日志。而,從最初在英國西南部,華茲華斯兄妹與柯勒律治初相識時,兩位大詩人便有閱讀多蘿西的日記以獲得靈感的習慣。因此,在這兩版詩歌的八年間,華茲華斯可能是重新讀了妹妹的日記,于是有了靈感,增加了這樣一個詩節(jié),不讓讀者錯過水仙花搖頭晃腦舞動的姿勢。 

    正是因為華茲華斯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晚于多蘿西的日記時間,并且詩中的詞匯、畫面與多蘿西有那么多的相似之處,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以華茲華斯詩歌與書信的著名編輯同時也是多蘿西最權威的傳記者E.D.塞林克特(Selincourt)為代表的學者們都認為華茲華斯這首詩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多蘿西的日記。二十世紀幾次的女性主義運動中,一些女性學者指責華茲華斯對妹妹的剽竊。更有者批評華茲華斯將兩個人的共同體驗轉化成他的個人體驗。我們從多蘿西的日記中也可以得知,敘述者并不是“孤獨地漫游”,而是與妹妹一起。研究華茲華斯兄妹的牛津大學學者露西?紐琳(Lucy Newlyn)認為對華茲華斯如此的批評有所不妥,因為這樣做無疑于是批評他創(chuàng)作的方式與體裁。在她看來,兄妹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會讓我們意識到多蘿西的日記在華茲華斯的家庭記憶尤其是共同記憶中與家庭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關鍵作用。(Lucy Newlyn. William & Dorothy Wordsworth: All in Each Other,2013: 159)紐琳在此處用了“家庭創(chuàng)作活動”,但她并沒有解釋這一點。華茲華斯的“家庭創(chuàng)作活動”除了包括他寫詩,妹妹多蘿西寫日記,妹妹與妻妹閱讀、建議修改他詩中的一些內(nèi)容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我們很容易忽視的一個人,詩人的妻子,瑪麗對創(chuàng)作的參與。在對華茲華斯的研究史中,瑪麗一直是一個掩藏在華茲華斯兄妹之后,存在感不是很強的角色。尤其是華茲華斯兄妹一生與彼此相伴和濃烈情感,讓瑪麗很久以來不太為人所了解。我記得很久以前,在一篇介紹華茲華斯的文章中,作者甚至寫,華茲華斯一生未娶,終生與妹妹多蘿西相伴。當時我只覺得荒唐以及作者的不夠謹慎認真,現(xiàn)在想來,如果連他的寫作者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那至少說明,瑪麗的存在確實是很模糊的。直到1982年,貝斯?達令頓(Beth Darlington)編輯出版了華茲華斯與妻子瑪麗在1810至1812年之間不為大眾所熟知的書信,人們才了解到充滿熾熱情話的書信并非只屬于這一階段,也就是說他們結婚后的第八年至第十年,而是詩人與妻子之間一生的狀態(tài)。這些書信反映了瑪麗作為細心照顧其生活,以及在創(chuàng)作中批評、督促甚至參與的角色與形象。也是在《芬威克筆記》中,華茲華斯指出《水仙花》這首詩中最好的兩句“它們常在心靈中閃現(xiàn),/那是孤獨之中的福祉”(飛白 譯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系妻子創(chuàng)作。

    或許我們可以循著紐琳所說的“家庭創(chuàng)作活動”來想象這樣一個畫面。在1804年的一個晚上,華茲華斯與妻子還有妹妹坐在“鴿舍”的壁爐旁,一起回憶著1802年那個對他們?nèi)齻€來說都比較重要的春天。華茲華斯在為與瑪麗的婚事來回奔走,多蘿西內(nèi)心也經(jīng)歷著自己是否在婚后的哥哥、嫂子的家中繼續(xù)受歡迎的焦慮,瑪麗經(jīng)歷了春天、夏天,在那年的秋天嫁給華茲華斯。各自的回憶與壁爐里的火焰交融,讓房間尤其溫暖。多蘿西突然翻出那天的日記,在爐火旁讀給哥哥和嫂子聽。華茲華斯也許是在這樣重現(xiàn)的回憶中萌生了創(chuàng)作水仙花這首詩的靈感。雖然幾乎每個學過華茲華斯的人都記得他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所言的“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并且以此來指責詩人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不一致。因為,關于水仙花的這首詩并未出現(xiàn)在詩人兄妹遇見水仙花的當下。但大家容易忽略的是,那句話只是詩人為了鋪墊后面的思想所用的引子,他的重點其實在后半部分,即,“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曹葆華 譯)。而時隔或許半年、一年、甚至兩年才出現(xiàn)的《水仙花》剛好是這種理念的完美體現(xiàn)。這首詩是不是出現(xiàn)在如詩中所描述的那般詩人獨臥的狀態(tài)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首詩來源于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這種回憶無論是詩歌所表達的個人回憶還是真實中的群體回憶也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與詩人心靈共舞的水仙花里,我們作為讀者也感受到了回憶的詩情與哲思。

    從三個詩節(jié)到四個詩節(jié)

    華茲華斯對詩歌的修改有一種近乎強迫癥的迷戀。雖然大部分詩歌只是經(jīng)歷個別詞匯的修改,但有的作品,比如自傳長詩《序曲》,從最初計劃的五卷到1805年完成的十三卷再到1850年出版時的十四卷,華茲華斯對它的修改持續(xù)了一生!《水仙花》也屬于修改幅度比較大的一首,除了修改每個時節(jié)中的一些詞匯之外,最大的變化便是從最初的三節(jié)到1815年的四節(jié)。

    1807版的三節(jié)詩中,第一節(jié)是描寫“我”像山谷間的云朵一樣孤獨漫游,突然看見很多水仙花在湖邊、樹下舞動。第二節(jié)中,敘述者將視線投向水仙花旁邊的湖浪。但詩人的落腳點還是為了突出水仙花的快樂。即使湖浪再舞動,水仙花還是勝它們一籌。有快樂的水仙花為伴,“詩人”無法不開懷。他盯著水仙花看了又看,但當時從未想過它們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財富。從第二節(jié)的第五六行開始,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典型的詩情與哲思的結合這一特點了。這也為第三詩節(jié)做了鋪墊。因為在第三詩節(jié)中,在長椅上茫然獨臥的“我”,突然在腦海中閃現(xiàn)過當時的水仙花。于是,“我”內(nèi)心充滿快樂,與水仙花共舞。華茲華斯慣常性在講述完自己或別人的經(jīng)歷之后要進行一番評論,從對感受的抒寫升華為反思性的表達,從外在眼睛對水仙花的“看到”(saw),到“內(nèi)在之眼”(inward eye)即,“心靈”對水仙花光芒的看見與感悟,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的是他思想的閃光點,是自然與人類心靈的交融。這也是華茲華斯之所為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的標志性要素之一。這首詩在當時的《兩卷本詩集》中被詩人放在第二卷中的“我自己的心緒”(Moods of My Own Mind)類別中的第七首。

    1815年華茲華斯將這首詩收錄在《詩集》的第一卷中,歸在“想象力之詩作”類別中,這首詩的位置在第一卷的倒數(shù)第五首處。第一節(jié)、第三節(jié)與第四節(jié)與1807版的三節(jié)詩相比,除了修改了個別詞之外,基本意思保持沒變。最大的變化是增加的第二詩節(jié)。增加的內(nèi)容大概意思是說,湖灣成千上萬的水仙花像銀河里閃爍的星星一樣接連不斷,并且搖頭晃腦地歡快舞動。

    華茲華斯為什么要加入這一詩節(jié)?

    應該不會如上文中所講的那樣,只是為了告訴讀者水仙花搖頭晃腦的舞動姿態(tài)。增加的這一節(jié)中,很重要的一個比喻是將舞動、閃爍、成千上萬的大片水仙花比喻成銀河里閃耀的星星。華茲華斯本人從沒有解釋過這一點。包括維多利亞時期著名的詩人與思想家馬修?阿諾德以及華茲華斯在二十世紀的后人喬納森?華茲華斯在內(nèi)的很多學者都認為華茲華斯修改后的作品不如修改之前的好。當然也有以扎卡里?里德爾(Zachary Leader)與華茲華斯的另外一個后人安德魯?華茲華斯為代表的認為應該遵從詩人本人的意愿與理念,以修改后的作品,尤其是最終版本為權威版本才是正確的。這種爭議就如對于華茲華斯分為前期革命的華茲華斯與后期保守的華茲華斯還是只有一個從未改變的華茲華斯一樣,從來沒有定論。 但他們獨獨沒有對這首詩的修改進行過好與壞的評價。事實上是,從1804年這首詩完成到今天,人們知道的幾乎只有修改后的版本。很多詩歌選集也是自動選擇修改后四個詩節(jié)的版本。國內(nèi)對這首詩的所有譯文也都是根據(jù)四個詩節(jié)的版本翻譯過來的。不像《序曲》,我們現(xiàn)在依然有1799年兩卷本的版本,1805年13卷本的版本,1850年14卷本的版本。諾頓出版社甚至將這三個版本并列,讓讀者來決定每個版本的優(yōu)劣。若非1804年的五卷本《序曲》沒有完整的清晰可認、可印的版本,諾頓出版社應該會同時將其并列印上。國內(nèi)學者丁宏為教授的《序曲》譯本選自1850年的十四卷,初次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出版于1999年,修訂版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丁教授在初版的前言中提到了《序曲》的版本問題。但對于水仙花這首詩,人們幾乎忘記了這首詩還有一個三詩節(jié)的版本。青睞華茲華斯諸作品的未修訂版的編輯與學者們也從未以水仙花這首詩為例來證明華茲華斯修改作品的失敗之處。 

    1807年的《兩卷本詩集》包含很多現(xiàn)在成為經(jīng)典作品的詩歌,比如《我曾在海外的異鄉(xiāng)漫游》、《水仙花》、《西斯敏斯特橋上賦》、《決心與自立》、《不朽頌》等,但當時這本詩集與詩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攻擊,以致華茲華斯在接下來的七年內(nèi)沒有出版任何詩集。詩集出版后,一八0七年十一月四日,華茲華斯在寫給其作家朋友弗蘭西斯?蘭厄姆(Francis Wrangham,1769-1842)的信中提到一篇文章批評詩集為一堆無稽之談,而且是有史以來最差的作品。華茲華斯提到的這個批評雖然聽上去很多惡意,但這代表了當時大部分評論家對包括《水仙花》在內(nèi)的這卷詩集的看法,主要針對其看似瑣碎、細小且無意義的主題。在諸多惡評中,有不少評論家肯定了詩人的才華,但非常擔心如此潛質太多浪費在雛菊、水仙花、小白屈菜等花草之類不入流主題的作品。蘭厄姆與其妻子表示了對《水仙花》的欣賞,華茲華斯的藝術贊助人同時也是畫家的博蒙特爵士的一個朋友也通過博蒙特夫婦向華茲華斯轉達了對這首詩的喜歡。華茲華斯在給博蒙特的書信中特別指出,只有喜歡像《水仙花》這樣安靜、輕柔的詩作的讀者才能快樂地穿過詩人幽深的詩歌之旅。華茲華斯本人對這首詩有很高的認識與期待,認為它代表了他創(chuàng)作的精神,但評論家對這首詩之瑣碎、細小、微不足道等的批評也不是對華茲華斯沒有影響。

    或許是這些影響帶來了1815版《水仙花》內(nèi)容與結構的改變?

    華茲華斯雖然從來對批評沒有好感,他的書信中滿是對朋友、家人、批評家批評與建議的駁斥以及對自己的辯護,但有趣的是,無論是妹妹多蘿西、妻妹薩拉,還是朋友柯勒律治,以及熟悉不熟悉的批評家的意見,都會在華茲華斯修訂版的作品中可尋得一二痕跡。如此,批評家對《水仙花》這類詩的批評并非讓華茲華斯無動于衷。

    他在增加的第二節(jié)中,加入了銀河、星辰的概念,在某種程度上拓寬了這首詩的視野,不僅僅在小花兒與詩人自己的心靈之間了。因為無論是小花兒,還是詩人自己的心靈都是批評家批評所在。對他們來說,前者不值一提,后者顯得詩人太過自我。1807版的《水仙花》第二節(jié)便是“詩人怎能不滿心歡樂!”(飛白 譯)這樣對詩人自己心情的描寫,兼之第三節(jié)是進一步詩人內(nèi)心狀態(tài)的描寫。如此讀來全是批評家筆下的“小花”與“自我”。1815版的《水仙花》第二節(jié)的前兩行對星辰、銀河的描寫能讓讀者暫時離開眼前的水仙花與觀花有感的詩人,或者可以讓讀者將水仙花與詩人放在宇宙的大空間中去。1815版《水仙花》結束處,華茲華斯特意注釋:“這些詩節(jié)的主題是一種基于想象力的基礎感受和簡單印象(僅次于視覺的效果),而非極盡想象力之作(than an exertion of it.)”華茲華斯在“exertion”(用力)這個詞處用了斜體,以示強調(diào)。他這樣說明或許在回答一些批評家對這類詩的“簡單”與“微不足道”的批評吧。除此之外,華茲華斯從未談起過這次修改。除了內(nèi)容上的顧慮,詩節(jié)的數(shù)量來說,四個詩節(jié)的詩歌是大家更為熟悉的。所以,這或許也是華茲華斯修改這首詩的原因之一。 

    水仙花有很多種類,顏色有不同。有淺黃色的,有金黃色的。就視覺的沖擊來講,金黃色應該更勝一籌。所以華茲華斯也是在增加詩節(jié)的同時,把第一詩節(jié)中的第四行“舞動的水仙”(dancing Daffodils)改成了“金黃的水仙”(Golden daffodils)。這個顏色,一方面對應“突然”(all at once)這個詞帶來的沖擊與戲劇性,也是與原來第二詩節(jié),修改后的第三個詩節(jié)中的 ”財富“(wealth)對應。

    近半個世紀之后,英國批評家、詩人、文選編者弗朗西斯?泰納?帕爾格雷夫(Francis Turner Palgrave, 1824-1897)在1861年編纂的直到今天還在印的影響巨大的《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中收錄了華茲華斯這首詩,帕爾格雷夫收錄的是1815年四個詩節(jié)的版本。帕爾格雷夫的詩選被視為最好的詩選,不僅在英國很受歡迎,也被當時正盛的大英帝國推廣到世上所有的殖民地去。帕爾格雷夫本人在《英詩金庫》的前言中寄望:希望在任何英格蘭的詩人們被尊崇的地方,以及任何說英語的地方,這本詩選都能尋得合適的讀者。也是從這里開始出現(xiàn)在英語國家以及其他國家英語文學教育的教材中,四詩節(jié)的《水仙花》就這樣走向了世界,直到今天。如帕爾格雷夫的兒子所言,《英詩金庫》讓很多原本會被遺忘的最好的英詩得以被各行各業(yè)的人喜歡。《水仙花》無疑是其中一首。索里茲波里大主教G.D.波義耳(Boyle)在回憶帕爾格雷夫時曾特別指出,《英詩金庫》對華茲華斯詩歌的精心選擇重新燃起了讀者對華茲華斯的興趣。1970年,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杰弗里?達朗特(Geoffrey Durrant)研究華茲華斯的專著《華茲華斯與大系統(tǒng):華茲華斯詩性宇宙研究》。其中一章大篇幅地討論了《水仙花》里的大宇宙,以及宇宙之中人的位置。作者認為這是這首小詩經(jīng)久不衰的最重要的原因。

    遺憾的是,我們不知道華茲華斯本人會對這兩個現(xiàn)象有何解讀。他不會想到這首曾被評論家譏笑的小詩成為世人認識他的入口,他亦不會想到他一直寄望的后人在這首詩里真的看到了大宇宙。

    題目

    華茲華斯在世時出版的詩集中,從未以《水仙花》作為這首詩的題目,那么《水仙花》到底是如何成為這首詩的題目的呢?尤其是國內(nèi)的諸多譯文均是以花名為題,有的以《詠水仙》(顧子欣 譯),有的是《水仙花》(飛白 譯),有的是《黃水仙花》(郭沫若 譯),有的以《水仙》(孫梁)為題。

    這首詩初次出現(xiàn)在1807年的《兩卷本詩集》中時,位置在第二卷,歸類在“我的思緒”之下,第七首。在目錄中無題目,只有標示位置的數(shù)字“7”,后面直接是虛線和頁碼。詩歌起始的49頁題目處只有一個數(shù)字與句點“7.”,下面是一個粗橫線,然后是詩歌。這首詩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1815年華茲華斯出版的包括《抒情歌謠集》在內(nèi)的兩卷本合集《詩集》的第一卷中。在《詩集》中,《水仙花》被歸在“想象力之詩作”中。“想象力之詩作”跨整個兩卷,《水仙花》在第一卷的部分。華茲華斯在目錄中用了“我孤獨地漫游”(I wandered lonely)為題目。但是這首詩的起始頁328頁上題目處只有一個羅馬數(shù)字與句點“XIII.”,并未用目錄中所列的為題。此后1827年的五卷本合集中,1832年的四卷本合集,1836年的六卷本合集,1849-1850年的六卷本合集中均沿襲1815版的用法,只不過是1827年以后,目錄中的題目變成了“我孤獨地漫游,像一朵云”,詩歌頁的題目處均用的羅馬數(shù)字。但自1807年以來,華茲華斯在書信中但凡提到這首詩時均用的是《水仙花》(The Daffodils)。奇怪的是,華茲華斯未選用《水仙花》作為題目。如果說他在1807年的詩集出版前曾有此想法,那么在詩集被批評寫花花草草等無足輕重的主題之后,華茲華斯或許更謹慎用《水仙花》作為題目了。華茲華斯兄妹的研究專家帕梅拉?伍夫(Pamela Woof),她現(xiàn)在也是華茲華斯信托的主席,曾經(jīng)給出另外一個原因。她認為從詩歌的第一節(jié)看來,詩人在獨自漫游,突然看到一群水仙花。“突然”(all at onece)會對初次讀這首詩的讀者有一個沖擊力。或許,華茲華斯本人并不想在題目中透露出這種“驚喜”。

    1843年,華茲華斯被授予桂冠詩人的稱號,那一年,詹姆斯?彭斯(James Burns)編輯的《華茲華斯詩選》(Select Pieces from the Poems of Wordsworth)中第一次用《水仙花》(The Daffodils)為這首詩的題目。1861年,弗朗西斯?泰納?帕爾格雷夫在共有288首詩中的《英詩金庫》中收錄了《水仙花》這首詩,位列第253首,并且以《水仙花》(The Daffodils)為題。自1861年之后,這首詩便以《水仙花》而聞名,以致很多讀者以為《水仙花》便是華茲華斯給這首詩的命名。這或許也是國內(nèi)譯詩以水仙花命名這首詩的根據(jù)所在。事實是,華茲華斯雖在書信中以此命名這首詩,但出版的詩集中從未以此為題。奇怪的是,《英詩金庫》問世時,華茲華斯才剛剛離世11年,其書信與手稿尚未問世。帕爾格雷夫為這首詩命名的靈感肯定不是來自于華茲華斯的書信與手稿的啟發(fā)。帕爾格雷夫命名的依據(jù)或者是這首詩的主題,或者是詹姆斯?彭斯的先例。他本人沒有解釋過,我們也無從猜測。但帕爾格雷夫的詩選影響了大半個地球,《水仙花》最初也是這樣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吧。

    華茲華斯曾經(jīng)在1807年回給弗朗西斯?蘭厄姆的書信中說,《水仙花》找不到它的讀者。在深受各種批評打擊的心態(tài)下,華茲華斯曾經(jīng)寫信給博蒙特夫人說他的聲名在未來的讀者那里。54年之后,帕爾格雷夫這位未來的讀者不僅欣賞《水仙花》,而且理解到了華茲華斯這首詩的詩眼。這對已經(jīng)仙去的詩人來說,是多么大的慰藉呵!

    帕爾格雷夫在《英詩金庫》的前言中說,好詩是那些與詩人的天才吻合的作品。華茲華斯的偉大性在于他在自然與人的心靈之間建立的聯(lián)系,這一點在他同時代的讀者與批評家那里并未很清晰地被看到。時間與帕爾格雷夫讓更多后來的讀者認識到華茲華斯的偉大性,也讓這首小詩的經(jīng)典性愈加明晰。華茲華斯早在1798版的《抒情歌謠集》中已經(jīng)疾呼:以自然為師(let nature be your teacher)。他一生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正是對此的踐行。《水仙花》也是其中一個例子。我們今天已經(jīng)很習慣地認識到大自然對人的心靈的作用。如果我們在一朵花中尋得平靜與力量,不會再被人笑話。誰能說這里沒有一丁點華茲華斯的功勞呢? 

    華茲華斯自15歲開始創(chuàng)作直到生命的終點,創(chuàng)作生涯長達65年,創(chuàng)作長長短短詩作900多首,但在世時沒有一部詩集像沃爾特?斯各特或拜倫的作品那樣暢銷。不乏像柯勒律治那樣自一開始便認識到他的才華與偉大的人,但他的偉大得到廣泛的認可與接受也是在兩個世紀的起起伏伏中才最終發(fā)生。《水仙花》走過兩百多年,給英格蘭各個角落帶來了水仙花,從二月開到四月。當時讓華茲華斯兄妹驚喜與快樂的水仙花亦給無數(shù)的后來者帶來驚喜與快樂。

    1847年,華茲華斯痛失愛女,與妻子瑪麗在家旁邊屬于他們的山坡上親手栽了大片的水仙花,以寄托老兩口的哀思。水仙花田在瑞德村的教堂旁邊。現(xiàn)在以“朵拉之地”(Dora’s Field)而聞名,受華茲華斯信托保護。直到今天,每年的三月,大片的水仙花田依然在盛開。就如詩中所描述的,千朵萬株的金黃水仙在樹下舞動。1850年華茲華斯去世,1855年,多蘿西去世,1859年瑪麗去世。華茲華斯與家人安息在他們鐘愛的格拉斯米爾的圣奧斯瓦爾茲教堂墓園中。與墓園有半墻之隔的是“水仙花公園”。沒錯,是以“水仙花”命名的花園。花園里鋪滿了世界各地的詩歌愛好者捐獻的石板。走進花園的第一塊石板上便是《水仙花》的第一詩節(jié)的前四行。描述的是,詩人如一朵孤云獨自漫游,突然看見很多金黃色的水仙。進入花園,右手邊便是墓園,春天的花園里開滿了水仙花。在公園的盡頭,是靜靜流經(jīng)格拉斯米爾的羅莎河,河邊有一塊石碑,上面刻了《水仙花》的最后一節(jié)。站在那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華茲華斯與家人的墓碑。在這個季節(jié),經(jīng)常看到詩人的墓前有一大束的水仙花,金黃、溫暖,如他當年所看到的那樣。 

    2020年4月7日,是華茲華斯的二百五十誕辰。今年的水仙花也是格外美麗,但新冠病毒席卷英國,讓很多原本從三月份就開始的一系列活動,比如在公交車上讀華茲華斯的詩作,在華茲華斯故居研討他的作品等都成為不可能的事情。原本在擴建希望在誕辰當日重新開幕的博物館與故居現(xiàn)在看來也沒有太大的希望,我們?nèi)轮醒タ磿r依然是建筑工地的模樣。新冠病毒定會影響所有慶祝活動的開展,但它無法影響的是,包括英國湖區(qū)在內(nèi)的各個角落水仙花的盛開。在任何一個地方,大家看見水仙花,或許會說:“看,華茲華斯的水仙花!”然后再情不自禁地吟誦:“我孤獨地漫游,像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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