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憲文:在文研所聽丁玲講課
從中央文學研究所(以下簡稱“文研所”)第一期研究生班畢業(yè),屈指算來已經(jīng)60多年了。然而回憶起來恍如昨天,那時的一切歷歷在目,學校、圖書 館、宿舍的設施等樣樣清晰可見。該所的創(chuàng)辦人丁玲,副所長張?zhí)煲恚貢L田間,副秘書長康濯、馬烽,班主任徐剛等人的音容笑貌,依然浮現(xiàn)……
那是1952年,我和賀朗等應屆大學畢業(yè)生有幸分配到了文研所。我喜出望外。我在中學時讀過丁玲的《夢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記》,在北大中文系時讀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后來還聽過丁玲講述該書的創(chuàng)作過程。今后有機會跟丁玲學習,是何等的幸運。
那年8月1日,丁玲的秘書陳淼去北大把分配到文研所的一群畢業(yè)生,包括我、賀朗、譚之仁(白榕)、曹道衡、張保貞、李仲旺、白婉凊、許顯卿(宋 淑蘭),接到了北官房30號宿舍。那個院子很大,東西北三面是整齊寬敞的平房,院落中間有個球架。我們放下行李,紛紛跑到球場,一派青年人的活力。徐剛和 我們住同一個院里。后來陸續(xù)有輔仁大學的龍世輝、王樹棻、王文迎、王鴻謨,清華大學的周永玲也都來了。那幾天大家有說不完的話。有一天陳淼招呼我們出來迎 接上海來的同學。我們跑到大門口,陳淼介紹道:這位男同學(指張興渠)和這位女同學(指楊文娟)都是震旦大學中文系的。我們班除應屆大學畢業(yè)生外,還有青 年作家瑪拉沁夫、劉真、左介貽、顏振奮、張鳳珠等。
9月1日正式開學。典禮在鼓樓東大街103號所部禮堂舉行。橫幅紅底黃字,寫著“中央文學研究所第一期研究生班開學典禮”,與會的嘉賓有:郭沫 若、茅盾、夏衍、鄭振鐸、曹禺、趙樹理、李何林、吳組緗、楊晦、王朝聞等。郭沫若熱情洋溢地說:“你們這些雛鳳在丁玲的文學研究所經(jīng)過涅槃將出脫成火鳳 凰,為新中國的文藝百花園綻放絢爛多彩、光焰萬丈的花朵……”郭沫若的話博得熱烈掌聲。
我們第一課是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由丁玲具體輔導。她開門見山地說,你們是科班出身,內(nèi)容讀得懂。所以咱們的學習方法是以自學為 主,然后開展小組討論,老師輔導作為輔助。她說完這幾句話,同學們各自回宿舍閱讀,小組長將問題匯總給班長龍世輝,以使丁玲輔導時有的放矢。
有一天丁玲準備做輔導報告,開講前她說咱們先彼此認識一下吧,每個人自報家門。她手里拿著同學的花名冊。由龍世輝首先開始自我介紹,每當同學說 出自己的名字,她對照名單仔細端詳一番并“嗯”一聲,生怕忘了似的。輪到譚之仁,她說你原來是個小胖子啊;輪到瑪拉沁夫,她說好一個蒙古小伙啊;輪到劉蕊 華,她贊美說好漂亮啊!她的話惹得哄堂大笑,一時氣氛非常活躍,她和我們很快拉近了距離。
當輪到王有欽時,丁玲問道:你的筆名叫賀朗,是不是英文Along的諧音?我插話說:老師猜對了,王有欽在班上個子最高,他是校籃球隊的中鋒, 人們都叫他Along,他的筆名由此而來。丁玲說,你的解說詞可得“優(yōu)”,你是毛憲文吧?在龍世輝收集的問題中,你提得很有代表性,這說明你學《講話》是 聯(lián)系實際、動了腦筋的。隨后,她對大家說:下面我就毛憲文提的問題,說說自己的看法。
丁玲定了定神說,毛憲文在自學及小組討論中提了個很好的問題,也是許多剛參加革命工作的同志普遍存在的問題,那就是:怎樣改造好思想?怎樣才能 站穩(wěn)立場?這兩個問題很實際,很有代表性,說明他在自學《講話》時抓住了關鍵。因為立場是學好《講話》的鑰匙,也是改造思想的出發(fā)點。如果立場問題解決 好,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改造思想就是以人民群眾的立場和觀點過濾自己思想中那些舊思想、舊觀點,去適應新形勢、新要求。但這個過程有時是痛苦的,它要 觸及靈魂深處久已習慣的東西。也就是說,你要犧牲許多個人的利益。立場和思想密切相關,單從書本上很難找到具體答案,只有長期生活在人民群眾中,才能得到 具體的實際回答。
她說,我告訴你們一個捷徑,概括起來就一句話:就是永遠生活在人民群眾中,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永遠,不是形式上和群眾生活在一起,而是心要緊緊 貼近人民群眾,想群眾所想,急群眾所急,永遠不脫離他們。聽到這里,我舉手發(fā)問:老師,我和群眾生活環(huán)境不一樣,對待事物怎樣才能與群眾保持一致,想他們 所想?丁玲說,什么是所想?當發(fā)生了一件事,人們便有自己的意見,或贊成,或反對,表達出來就是你的所想。面對問題你不可能不想,你想了,你也說了自己的 看法,就把你的所想亮了出來。你的看法如果和人民群眾相同了,那就說明你的立場站對了。如果因為思想里還有舊東西,就需要進行思想改造。把自己的言行與人 民群眾的進行對照,是最好的改造思想的方法。
她繼續(xù)說道,我們都是文學工作者,大家都是今年剛畢業(yè)的中文系學生,誕生不久的新中國很需要我們反映蓬勃發(fā)展的新態(tài)勢。以后你們會從事寫作業(yè) 務,你寫的東西怎樣才能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呢?只有長期深入他們中間與他們同甘共苦,也就是范仲淹說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發(fā)自內(nèi)心為人 民群眾說話,作品才會受到人民群眾的歡迎。如果只是在表面上深入生活,你就不會全心全意地與群眾同呼吸共命運。當你浮光掠影、蜻蜓點水得到了一些寫作材 料,也許能寫出一些東西,但寫不出驚世之作。
過了幾天,丁玲找我個別談話。我首先談了自己的聽課收獲,丁玲高興地說,這很好!為了鼓勵我繼續(xù)往前走,丁玲再次就小組討論中我所說的出身非無 產(chǎn)階級的包袱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丁玲說,出身不由己,道路自己選。并舉了許多出身非無產(chǎn)階級但在革命中作出卓越貢獻的榜樣鼓勵我。她說,只要你全心全意 為人民服務,黨和群眾是看得見的。聽了丁玲的教導,我表示一定好好改造思想。事后我才知道,丁玲當時不僅擔任文研所所長,還是《文藝報》主編、中共中央宣 傳部文藝處處長,個人還在搞創(chuàng)作,她忙得不可開交。但她多次擠時間幫助我解決思想問題,這種園丁精神令人感動。
丁玲還抽時間為學員們批閱作業(yè)。據(jù)張興渠回憶,有一次丁玲正發(fā)高燒,病倒在床,家里的人都勸她好好休息,但她還是抱著病體,一面服藥,一面仔細 地閱讀同學們的手稿。她看稿子,提意見,總是那么中肯,從不拐彎抹角,也不模棱兩可,總是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她不僅對有成就的作家關心備至,就是對無名 之輩也一視同仁,絕不厚此薄彼。我的文章一派學生腔,不夠格讓丁玲批閱。出乎我的意料,丁玲把它油印出來,說這是帶有普遍性的問題,讓大家討論。她說,你 們生活在知識階層中,習慣了對很多事情不以為然,今后要深入群眾,同時還要向經(jīng)典作家作品學習,學習他們的語言,“學生腔”會從寫作中慢慢消失的。
完成《講話》那個單元的學習內(nèi)容,丁玲認為我們基本上弄清楚了文藝為什么人服務和怎樣服務的問題,但是要服務好,光憑有正確的出發(fā)點還不夠。她 說,打鐵要靠自身硬,你們雖然是科班出身,但還必須充實自己。準備讓你們?nèi)ギ斁庉嫞@需要有很高的鑒賞力,才能發(fā)現(xiàn)稿堆中的金子。所以還要學習經(jīng)典作品, 今后每周要安排兩次文學講座,主講人都是當今的名家,還要有計劃地閱讀古今中外名著,以提高我們的鑒賞水平。接著她發(fā)了閱讀書目,并定出閱讀計劃。她說, 一個有出息的作家,首先要有科學的世界觀,才能對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做去偽存真的認識,然后寫出的作品才會有思想有靈魂。其次要有生活。生活從哪里來?就是 和人民群眾在一起,自己不做旁觀者。做一個好編輯,當他審稿時,也離不開前面說的那兩點。只有這樣,才能看出所審作品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實,是否具有深刻 的思想性。作品沒有思想性是沒有生命力的,如果缺乏生動鮮活的生活描寫,也不會打動讀者。
丁玲的這番話,讓我們認識到提高業(yè)務水平的必要性,于是每周四次的講座開始了:郭沫若講詩,茅盾講小說,趙樹理講小說中的語言藝術,曹禺講戲 劇,夏衍講報告文學,艾青講詩歌大眾化,吳組緗講《紅樓夢》的人物刻畫,李何林講魯迅,楊晦講五四新文學等。聽完專家講座,我們就進行小組和課堂討論,互 相溝通,提高認識。我們普遍感到專業(yè)能力迅猛提高,因此學習積極性特別高。
郭沫若那天講完課對丁玲說,你們這種學習方法過去是沒有的,是一個創(chuàng)造啊!
完成業(yè)務學習計劃后,輪到深入生活了。全班分成三個組,第一組由徐剛帶隊去青島紡織廠向全國勞模郝建秀學習,第二組由李方立帶隊到房山農(nóng)村,第 三組由潘之汀帶隊到大同多個煤礦點深入生活。我在同家梁礦,賀朗在煤峪口礦。同家梁礦有全國勞模馬六孩、連萬祿,煤峪口礦有全國勞模王鳳梧。我們在那里與 礦工同吃同住同勞動,每天早上在礦口換上礦工服,戴上裝有礦燈的柳條帽,和礦工一道下井,在井下向礦工學習開割煤機技術,扛兩米多長、直徑50厘米的木料 架頂板,往煤溜子里攉煤。
在礦井,下井前漂亮的小伙子,轉(zhuǎn)眼間一個個變成了黑包公,汗線和汗?jié)n在他們臉上勾畫出溝溝坎坎。這些工人兄弟每天工作在地下500米深處,幾乎 看不到太陽。他們心中的太陽,就是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幸福的向往。他們粗獷有力的大手,他們的汗水和煤沫子混合的味道,他們強有力的心跳和開掘深處寶藏強烈 的渴望凝成無限的合力……這些只有和他們肩并肩地戰(zhàn)斗,才有可能體會到。
那段深入生活的體驗鞏固了我們在學《講話》時的收獲,那些道理在生活中進一步得到驗證。在與礦工的密切接觸中,我根據(jù)所思所感寫出了短篇小說 《雙喜》。賀朗從與王鳳梧的共事中體會到工人階級的高貴品質(zhì),這從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煤海烽煙》中可以看出,該小說塑造了諸多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的煤礦工人 形象。
在我們深入生活期間,每個人都收到了丁玲的一封油印信。在信里,她談了自己接觸群眾的真切體會,不僅教我們怎樣接觸群眾,關心群眾疾苦,還教我 們怎樣做人。她告誡我們做一個真正的人,看問題“要確實有見地,不要盲從,不能不辨是非,人云亦云”。要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至多只是起了一種“留聲 機”和“傳話筒”的作用而已。沒有見解的人經(jīng)受不了風霜雨露的洗禮,甚至一遇風險就容易成為風吹兩面倒式的人物。這封信對我認識生活及怎樣做一個真正的人 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結束深入生活的這段經(jīng)歷,我們回到所里對照《講話》總結自己的收獲。丁玲參加了我們的心得交流會。她在發(fā)言中談了怎樣讀書的問題。她說,有人讀 書,讀后就明白了這書的主題、構思、人物、場面。我這人不同,我不同意這種讀書方法。看書要滾到生活里去,書里的情感與自己的情感貫穿在一起。有時候,我 們讀書是教條的,按著幾條去讀,幾條讀出來了,證據(jù)是有了,但里邊動人的地方倒忘了。“讀書是一種享受。讀著有一種味道,很高的,可以忘掉一切的味道。享 受很久了,在腦子里形成一種愉快的東西,有一天碰到一種思想,構成了一個主題,這些享受都活了”。(轉(zhuǎn)引自鄧友梅《八十而立》)
文研所的日子既緊張嚴肅,又豐富多彩。丁玲的教育方式,我們從內(nèi)心里愿意接受,尤其她提倡互相交流的學習方法,這使我們這些學生主動與研究員班 的學員如陳登科、胡正、徐光耀等人聊天,知道了他們的成長過程,收獲很多。文研所的一套教學方法是丁玲根據(jù)中國的實際情況而創(chuàng)造的。這套教育方法一直延續(xù) 到今天的魯迅文學院。丁玲無愧是偉大的文學教育家。在她的教育觀念影響下,一批批的作家、文學工作者茁壯成長。這里引研究員班一期一班學員胡昭的回憶,他 說:“第四次文代會期間,一位有膽識的女作家在作協(xié)會員大會上發(fā)言,稱贊文學研究所是培養(yǎng)創(chuàng)作人才成效顯著的單位之一。講習所的師長們給我一盞燈,讓我照 著路前進。”胡昭的話說出了我們這些從文研所走出來的人的心聲。
從文研所畢業(yè)后,我在《文藝學習》當編輯。《文藝學習》創(chuàng)刊廣告登出后,稿件像雪片般涌來,我在審閱稿件時,看到一篇談《水滸》人物的文章,認 為該文有見地,但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于是拿給主編韋君宜審閱。韋讀后說,按你的意見去找作家修改。作者是誰?是李希凡,一名中國人民大學的在讀研究生。 我找到李希凡說明了來意,李希凡同意修改,改后該文刊發(fā)在《文藝學習》創(chuàng)刊號上。賀朗后來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做編輯,培養(yǎng)了許多廣東籍青年作家。龍 世輝被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編輯。有一次曲波背來一麻袋草稿,紙型也不統(tǒng)一,有大有小,雜亂得很。他很熱情地接下這袋稿子,耐心地慢慢梳理,逐漸被作者 描寫的人物故事所吸引,認為是一部好作品。這部小說經(jīng)過龍世輝的精心編輯,一出版就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這就是當年轟動文壇的《林海雪原》。
30多年前,在京的文研所第一、二期學員齊聚張志民家,共議如何為丁玲老師慶祝八十大壽。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送貝雕,有的說送唐三彩,有的說 送柳木刻畫……最后決定贈她一首詩,請個名家題寫,然后裝裱成立軸。那么誰來寫詩呢?大家公推詩人張志民。兩天后我拿到詩稿,果然氣度不凡:“江南風雨塞 北云,立筆橫槍斬世塵。文章有聲皆動魄,生涯無字更驚魂。”志民謙虛地說沒有寫好,因為丁玲老師的一生太豐富了,她對于文學事業(yè)的貢獻怎么寫也寫不完。但 這四句完全能代表大家的心愿,表達了對老師的一片深情。大家議定請名家啟功先生題詞。估計啟功先生是輕易不答應的,于是讓王鴻謨、王文迎二人去,他們曾是 啟功先生的得意門生。他們兩人去找啟功先生,因先生外出,題寫就此擱淺。大家遺憾連連。
文研所造就了我們的人生。60多年前丁玲諄諄教誨我們:永遠生活在人民群眾中!這話歷久彌新,迄今仍彰顯其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