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碎片”為女性的深層體驗找到一種表達
“碎片”像沉渣泛起
費蘭特的訪談集《碎片》原標題是“La frantumaglia”,這是一個在任何詞典里都找不到的詞。它是一個方言詞匯,是作者的母親常說的,揭示一種女性的、隱秘的、難言的體驗。這個詞在費蘭特這里成了一種寫作體驗,就是把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的東西呈現(xiàn)出來。因為我們頭腦里的碎片或齏粉,伴隨著一個個念頭閃現(xiàn),我們有時想不起來它們來自哪里,但它們會在腦子里形成一些聲音,有時會讓人難過。對于費蘭特來說,寫作就是抓住這些聲音的過程。
我母親留給我一個方言詞匯,就是當一個人遭受各種矛盾折磨時,她說她內心有一團“碎片”,這些碎片折磨著她,在她內心東拉西扯,讓她頭暈,嘴里發(fā)苦。這是一種很難說出口的苦,各種各樣的事情攪和在一起,像是漂浮在腦子上的殘渣。“碎片”會讓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會引起難以名狀的痛苦。當我母親不再年輕,這些沉渣“碎片”會讓她在夜里醒來,讓她自說自話,又讓她感到羞愧,會讓她不由自主哼唱起小曲兒,但很快會變成一聲嘆息,也會讓她忽然離開家,也不管火上的拌面醬燒煳在鍋底上。有時候這些“碎片”會讓她哭泣……
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我們可以看到兩位那不勒斯女性童年生活的地方、她們的家庭成員、學校的同學、學習的進步或退步、溫柔或氣憤的話,還有一些很緊張焦慮的時刻、她們遭受的屈辱等等。但對于費蘭特來說,這種百感交集、內心紛亂的狀態(tài)都屬于女性,是過去文學中很少得到呈現(xiàn)的東西;她用“frantumaglia”(碎片)這個詞,是想給女性的深層體驗找到一種表達。這種語言或聲音很陌生,但也最能激起共鳴,費蘭特的寫作,就是為沒有得到呈現(xiàn)的女性情感在文學中找到表達的出口。比如,在傳統(tǒng)完美的母性敘事之中,她挖掘到一種讓人不安、但又很真實的東西,讓母親說出“這孩子真丑!”這樣的話;女兒對母親的愛里也滲透著忌妒和憂慮。費蘭特的新小說《成年人的謊言生活》開始,就是基于這種情感寫出來的,但后來故事會把讀者引向更寬廣的世界。費蘭特之前曾經(jīng)用過“界限消失”(smarginatura)這種表達,也是類似的嘗試。因為現(xiàn)存的語言、敘事已經(jīng)無法表達她要講述的事情,她首先通過語言撼動既定的秩序。
費蘭特的“作坊”
從1991年開始,費蘭特堅持不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差不多30年了,為了避免人們離奇的猜測,也為了滿足讀者正常的好奇心,才有了《碎片》這本書。其實這本書是逐漸形成的,1991年到2003年是第一個階段,她開始發(fā)表作品《煩人的愛》和《被遺棄的日子》,她試圖和編輯溝通,和讀者交流,讓人尊重她的選擇:要她出面的話,她寧可不出版那些書。這是她1991年給編輯的信,也是整個“隱身”事件的開始:
我不打算為《煩人的愛》做任何宣傳,也不想?yún)⑴c任何公眾活動。我為這部長篇小說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我把它寫了出來,如果這本書有價值,那就夠了。假如將來有人邀請我參加研討會和辯論會,我不會去參加;即使頒獎給我,我也不會去領獎。我永遠都不會去推廣我的書,尤其是在電視上,不管是在意大利還是在國外,我只想通過文字和讀者交流。我知道這會給出版社帶來一些困難,我從一開始就很喜歡你們,我不希望給你們增添任何麻煩。如果你們無法支持我的決定,請馬上告訴我,我理解你們,我也不是非要出版這本書。
編輯答應了她的請求,自然也成了她與讀者之間的“中介”,從而把來往的問題和答復收集存檔,為《碎片》的出版埋下了伏筆。
2003年到2007年是第二個階段,小說《暗處的女兒》出版之后,費蘭特和記者、讀者的一些交流也收錄了進來。費蘭特用很長的篇幅說明了她的小說誕生的背景,還有她痛苦的寫作過程。寫作對于她來說不是療傷,而是在傷口上撒鹽。2011年到2016年是“那不勒斯四部曲”出版之后的訪談和書信,有很多世界各地的記者加入進來,問了很多讀者好奇、想要知道的事。《碎片》最后匯聚成一本20多萬字的書,其實也是一個作家在20幾年里的漫長故事。讀者也可以看到費蘭特的生活狀態(tài):“我做研究、翻譯、教書。寫作對于我來說不是工作,研究、翻譯和教書也一樣,這是我的存在方式,是我的營生。”
費蘭特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沒人打擾的“作坊”,一個隱秘的角落,她不用在公眾面前表現(xiàn)自己最好的一面,打造一個美好“人設”,滿足大家的期望,這無疑讓她的寫作更加自由,更自洽。
閱讀和女性敘事
費蘭特的小說自然誕生于其他文學文本,在回答記者或讀者提問時,她從來都不會做出一種庸常的、敷衍的答復,而是不斷有讓人驚醒的句子。《碎片》也是一個人的閱讀史,讓我們看到西方世界的神話傳說、經(jīng)典名著對她的影響,最突出的是女性主義思潮對她的啟發(fā)。我們在《碎片》里可以找到比較完整的女性主義思想家和作家的名單,費蘭特也有提到意大利女性寫作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狀。費蘭特和意大利最重要的女性主義哲學家穆拉洛(Luisa Muraro)的交流,更是讓人覺得棋逢對手。比如這則對話,沒有支吾之詞,費蘭特的態(tài)度很明確:
泰拉尼和穆拉羅:勒達對尼娜(《暗處的女兒》中的人物)說,從她年輕時開始,一直到那時候:“世界并沒有變好,而是對女人越來越不友好。”您想說明什么問題呢?
費蘭特:我覺得,女性對平等的訴求使我們要和男性進行競爭,也使女性之間競爭激烈。這使男人和女人關系惡化,也使女性之間的關系變得殘酷。在形同虛設的男女平等前提下,性別差異可能會讓我們回到之前的身份和角色。我們帶著僥幸把之前那些身份都抹去了,或重新包裝了一下。總之,我想說男權比之前更占上風了,這讓我很憤怒。他們緊緊控制著這個世界,一有機會他們就會比之前更囂張霸道,讓女人變成犧牲品。我覺得,我們處于一場艱難的戰(zhàn)爭中,我們每天都有可能會失去一切,包括用于講述事實的語法。
費蘭特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明確的態(tài)度,小說最主要的任務還是“講故事”,語言的各種嘗試也不能讓小說偏離本意。意大利小說“講故事”的傳統(tǒng)比較微弱,小說家不得不通過一種卓絕的努力,達到一種寫作的“真實性”。她也清楚什么是糟糕的敘事,小說不是非虛構寫作,不能淪為媒體塑造的刻板印象的集合,也不是為了表達一個政黨的姿態(tài),一項人類學或社會學研究的成果,不是去講今天的那不勒斯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什么樣子的、女性變成了什么、家庭的危機,還有意大利有什么樣的問題等,小說要呈現(xiàn)作者獨一無二的視角。
《碎片》是費蘭特20多年里書信和訪談的匯集,雖然有些零散,卻集中在作品和作品背后的故事上,費蘭特的面目和“自我”并沒有得到呈現(xiàn),我們依然只能觸摸到一個作家的思想,一個女人對一座城市的情感,對母親夾雜著排斥和仇恨的愛,對世界節(jié)制、略顯堅硬的答復。獵奇的人不會有任何的滿足感,因為費蘭特依然藏身于小說和那些人物的背后。
(編者注:本文作者為費蘭特“那不勒斯四部曲”與《碎片》的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