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撞地球:當藝術家邱志杰遇上科幻作家陳楸帆
科幻作家陳楸帆不久前跟藝術家邱志杰有個跟地圖有關的合作,邱志杰畫地圖,陳楸帆根據(jù)畫面寫文字,其中的一幅圖里,在畫面的正中往下,有一個山脈的形狀。它上面寫的是機器學習,就是這座山峰,在上面有5條河流,是來自于人工智能之河那條主干分出來的直流,它每一條都是象征著一種學習的方式,比如說無監(jiān)督學習,半監(jiān)督學習。陳楸帆腦洞大開,用這坐山峰寫了一個小段落——
“相傳,AI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伏羲,我們上古的伏羲2.0,時常盤坐在機器學習之山顛,苦苦思考關于人工智能的奧秘,他遙望數(shù)據(jù)油田,日夜勞作的鉆井。數(shù)據(jù)油田就是在他邊上這一整片。奔涌不息的人工能之河,量子霸權的浪花拍打著AI倫理之島,就是那個小島,他再把目光投向極北之境,就是再往北上面,那里被籠罩在一片智能設計論,設計論大家知道,就是我們?nèi)祟惪赡苁怯赡硞€更高級的智能設計出來的。迷霧中,智能從何處來,又將從何處去,它需要遵循怎樣的法則。某日,他在冥思中,進入了太虛幻境 ,這是來自于《紅樓夢》里,忽聽一聲炸響,河流對岸的山丘,就是自然語言處理山丘,豁然裂開。一匹龍馬振翅飛出,順河而下,直落了數(shù)據(jù)井噴的灘涂上,汲取數(shù)據(jù)源泉止渴,只見它通體發(fā)光,陰陽纏繞,仿佛一輪全息的太極圖,緩緩旋轉,以地圭之力,牽動所有的能量,伏羲深受震撼與啟示,則題名為GPT,GPT是一個算法。神馬似乎正在昭示他某種關于智能的終極秘密,它就存在于我們的語言,語意識之中,但只有將其嵌入更為廣闊的宇宙版圖之中,達成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領會其精髓,于是,伏羲大筆一揮,開始講自己的思緒灌注到你眼前的這幅地圖之中,理解了它,你就得到了終極的智慧之道。”
這一段天馬行空的文字,是不是很有趣,很清奇?科幻作家陳楸帆說,邱志杰就是伏羲。
兩位跨界人物的很早交集于對科技的興趣上,但是真正促成他們正式合作的,是邱志杰最認同的一個身份:Mapper,也就是畫地圖的人。他創(chuàng)作了各種領域的知識地圖,如技術史地圖。一幅關于人工智能的知識地圖成為兩人合作的基礎,陳楸帆的工作是根據(jù)地圖上的一些詞條,比如“數(shù)據(jù)油田”“AI河流”進行故事構思,他認為邱志杰教授的地圖無論是在知識上還是工作方法上都對自己有極大的啟發(fā),自己也在尋找類似的東西。他介紹了自己以上古神話為線索進行創(chuàng)作的思路,引起了讀者的極大興趣。
最近藝術家邱志杰出了四本書,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四本跨界藝術筆記的主題,那就是:未來考古。
10月20日的杭州曉風書屋新書分享會上,邱志杰透露,《無知者》跟《失敗者》是在杭州國美的教學筆記,《實驗主義者》是在央美完成的,2016年他去了央美之后的教學筆記。
如果要在科幻作家陳楸帆和當代藝術家邱志杰身上找相通點,有一類科幻,它探討的是人與自然與技術之間的關系,包括人性的這種更深刻的一些底層的規(guī)律。雖然陳楸帆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科幻作家,但他參與了很多科技研發(fā)項目,是少有的有技術方面實踐經(jīng)驗的寫作者。
四本新書中的其中一本《劇透》,簡直就是把我們?nèi)祟愒撚械膭隼锩娴乃械目蚣苣贸鰜恚灰@些人物不斷的去起化學反應,理論上它就可以產(chǎn)生所有人類,就有各種劇本,邱志杰自己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很像是算法。
席間,邱志杰與特邀嘉賓、中國科幻小說銀河獎、全球科幻華語星云獎得主陳楸帆進行了一場橫跨科技、藝術、文學、哲學等眾多領域的精彩對話,給讀者們帶來一場前沿有趣的頭腦風暴。
這是一場長達4個小時的對談。
【未來和考古,像孫悟空一樣亂折騰,其實并不矛盾】
未來是一個概念,考古通常是指向歷史。但是在藝術家邱志杰的觀念里,過去跟未來是可以凝結在我們今天的。
邱志杰從小學書法,他認為其實書法史跟考古史根本就分不開來,特別是整個20世紀尤其如此。20世紀的書法受到考古發(fā)現(xiàn)非常大的影響。比如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和敦煌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等,基本改變了整個20世紀書法的走向。學書法,學篆刻,很自然的對拓片,對古物就會有一種上古的情感會滲透在你身體里。再加上篆刻,典型的有一個顯而隱的過程。
邱志杰說,他做很多拓印,拓印跟印刷又非常不一樣。拓印是一個立體的物象,是可以慢慢顯隱出來的,這么一個過程。所以它有類似那種考古的感覺,跟你拿著洛陽鏟,拿著一把刷子,慢慢地把土刷開來,然后這個物體慢慢的露出一小點,然后慢慢的整個成型在你的眼前的那個感覺,非常像水落石出。
邱志杰描繪一幅景象:水落下去的整個山頭,一個小島,兩個小島連起來的,變成了一座山的,變成了一條山脈的,水如果又漲起來了,它又變成一個孤零零的小島,或許就消失掉了。
“這種滄海桑田的感覺,這種滄桑感,我想其實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對時間和空間的一種理解。大概是因為這種東西,所以我非常早的理想是想要成為一個敦煌學家。”
邱志杰說自己喜歡考古,現(xiàn)在知道他基本上一輩子也沒有逃開過。“經(jīng)常以為自己亂折騰,今天搞搞版畫,明天弄弄書法,后天去搞搞AI,像孫悟空一樣亂折騰,折騰了半天你還是會發(fā)現(xiàn),歸根到底,你還是書法家,還是一個畫家,還是一個讀過版畫系的書法家,做了好多東西,也做戲劇,做劇場,寫作。但是你會發(fā)覺還是有一些基因還是非常強大。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邱志杰這樣形容成名后的自己的這些年在藝術上的各種探索。
為什么在藝術家這里,未來和過去可以直指到我們當下?
邱志杰說到緣起:2005年他在南京博物院的第二屆中國藝術雙年展上有個展覽,就叫未來考古學。
“我們對未來的態(tài)度,實際上后來興起一種特別未來主義的,或者說是社會進化論的態(tài)度,人們相信可以通過研究過往的歷史,獲得對歷史規(guī)律的認知,因此只要輸入足夠多的參數(shù),人們其實是可以預測未來的,是可以想像的,而且這個未來甚至某種程度上,它會被人描述成為一種必然趨勢。”
【我們給失敗者非常大的空間,失敗者其實未必真的失敗】
邱志杰最新出版的四部作品——《無知者》《失敗者》《實驗主義者》和《劇透》,作為一個中央美院的老師,這個系列的書顯得有些特別。有點不太一樣,當下的人們看到無知者,失敗者,實驗主義者這些字眼時,會不會有點崩潰有點迷茫?
在現(xiàn)場,邱志杰風趣地說:其實中國古代是一個特別崇尚失敗者的文化,我們都喜歡諸葛亮不喜歡司馬懿,我們都喜歡楚霸王,不太喜歡劉邦。失敗者,我們給失敗者非常大的空間。成功者在朝堂中風光無量,失敗者還總是有機會歸隱。所以中國古代文化是一個有退路的文化,要說中國最偉大的失敗者,是孔子,孔子的一生可謂失敗的一塌糊涂,惶惶如喪家之犬,但是孔子又何其綿長,何其偉大。
化身為人生導師的邱志杰說,你一旦知道成敗之間是這種關系,你就會不停地干活而不去想成敗,你可能敗于此而成于彼,可能敗于我,成事不必在我,我這里敗了,可能下一代人就成了,其實我挺想講這個作為教育者這種接力的心態(tài)。
被稱為“魔鬼導師”的邱志杰,此刻給人的不是必須成功的壓力,而是正好應對了當下普遍焦慮的社會心態(tài),讓人放松下來。
有段時間,邱志杰曾經(jīng)在南京長江大橋上救人,或許正是這段經(jīng)歷,才有了《失敗者》一書。
【再回首,杭州這座城市,它是有“毒”的】
“其實你是這個無窮無盡的能量的傳遞鏈條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你是無窮無盡的網(wǎng)絡中的一個節(jié)點而已。其他一些個人也是多種力量的節(jié)點,絕沒有孤立的這么一個個體。”邱志杰2017年策劃威尼斯雙年展的主題,叫《不息》,說的就是愚公移山這件事,其實中國不止愚公移山這個神話。中國每一個神話都是不息,大禹治水是不息,精衛(wèi)填海是不息,中國人就是在講這種,一遍遍的做,一直做到一種東西長出來。那么它跟西方的那種殺父神話是非常不一樣的。他有當年曾重復書寫一千遍《蘭亭序》的往事,也是“不息”。
邱志杰表達對他生活過多年的杭州這座城市的感覺也很極致,他說,杭州這座城市有毒的。
他笑著回憶自己,曾用一種非常“爆裂”的方式在國美開始教書,早上8點半上課,上到晚上3點半,帶著大家去吃宵夜,8點半回來再接著上,中午還公然在草地上課,一群學生都圍著,弄著當時的美院人人側目。再后來,他在京杭兩地奔波,一下飛機就直接奔去教室上課。邱志杰說,當然今天的杭州又完全不一樣了,因為由互聯(lián)網(wǎng)構建起來了新杭州,完全不一樣的新杭州。
“傳統(tǒng)意義上的杭州,它變成了一個匯聚‘失敗者’的地方,我們當時在杭州住在三臺山,號稱古墓派,就是因為旁邊就是墓。我每天拿著一本康德坐在于謙的墳頭中讀,坐在于謙的墓桌上讀康德,于謙是不是失敗者?我記得吳山上面有個江湖匯觀亭,我大一的時候,讀到那個對聯(lián)就覺得好厲害,那個對聯(lián)叫做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圖畫 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臺。這誰寫的這么厲害,我查了半天是徐文長寫的,大畫家寫的,這不是一般人能寫的出來的這種胸襟。那個江湖匯觀亭,就左江右湖,這邊看錢塘江,這邊看西湖。所以杭州跟南京或者北京這種廟堂不太一樣,它就是江湖,它就是容納這些失敗者的一個地方,這大概是杭州對我的意義吧。”這是邱志杰心目中曾長期停留過的杭州。
【會導致年輕人絕望的,不是AI,而是社會固化】
“其實我覺得蠻幸運的,我在自己人生的不同階段,一直遇到最好的老師,他們比較早的在我身上植入了一種自我批評和不斷更新的習慣。所以我非常認真的教書,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確確實實在報答我的那些老師們。因為他們對我太好了。“
作為炙手可熱的當代藝術家,邱志杰的另一個身份始終是一位美院的老師。在杭州,面對很多慕名而來的國美學生,這位“魔鬼導師”訴起了心曲。
“我現(xiàn)在比如說要去南山路,那我應該打一個車,穿過西湖隧道,每天走每天走,你就不反思,你覺得這是唯一的走法,你就忘了當年賈似道拉一根鋼絲繩,直接滑到南山路來,所以賈似道很有才是吧。你還可以弄個熱氣球,你也可以爬過西湖隧道,不見得坐出租車。有很多別的方式。
邱志杰畫過一張科幻地圖。陳楸帆則希望以后有機會能和邱志杰一起做地圖,不管是什么樣的地圖。
當代藝術家和科幻作家火星撞地球,不可避免地會聊到AI。邱志杰認為,首先我們?nèi)祟惖目赡苄裕袥]有可能被AI所完全計算?這件事情,即使是AI科學家并沒有定論,他們甚至關于人工智能有沒有機會出現(xiàn)都還在爭論不休。今天的AI還非常幼稚,未來會走到哪一步,我們拭目以待,其實還不知道。它是否能夠計算出所有的變量,這在邏輯上也還有各種爭論。即使AI能夠幫我們算出非常多的可能性,消滅掉生活中的非常多的不可預測性,從歌德的不完備定理,我們基本上可以知道它絕無可能消滅一切不確定性,在邏輯上是這樣的。
邱志杰堅信,人始終是會找到自己能作為的空間的,他對人和AI一起工作和一起生活的前景,基本執(zhí)偏謹慎態(tài)度。
成為生于1969年的成功的藝術家,邱志特別提到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絕望“,他認為,導致他們絕望的,絕非AI,AI也在解放年輕人,導致他們絕望的是社會固化。“讓年輕人懶的活了,宅在家里,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改變世界,是整個社會固化的這個事實,其實跟AI沒有什么關系,我不認為有什么特別直接的聯(lián)系。”邱志杰說。
思維天馬行空,聲稱現(xiàn)在越來越向科學靠攏的藝術家邱志杰透露,他正在跟幾家機構籌劃著,想做一個他自己的AI替身,如果真的有這一天,他會讓那個AI開個抖音帳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