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紫金陳為例:對“文筆”的一次詳細討論
紫金陳的小說改編影視劇容易大熱,《沉默的真相》和《隱秘的角落》是今年的兩部力作,它們分別改編自紫金陳的《長夜難明》和《壞小孩》。劇集大熱,推動了對書的討論,其中,調(diào)侃“紫金陳文筆不好,但講故事厲害”成了一種常見聲音。但認真來說,紫金陳并不屬于文筆不好,而是他的文筆具有明顯的優(yōu)缺點。同時,在《長夜難明》和《壞小孩》中,紫金陳的文筆表現(xiàn)也有高低之分。
為什么《長夜難明》比《壞小孩》更勝一籌
首先說《隱秘的角落》原著《壞小孩》。這部小說如網(wǎng)友批評,在文筆上難以恭維。《壞小孩》的人物塑造淺白,如同作者的工具人。在內(nèi)容上,它是純粹依靠劇情推動的懸疑爽文,書中很多事件,完全是為殺人而殺人,為了推動情節(jié)、制造爽感,而制造極致的“惡意”。一位朋友評價說,讀原著,如同讀一份加長版的劇情說明書。
與原著對比,劇版的人物塑造是更飽滿的,比如朱朝陽的母親,拍出了她被生活折磨、懊悔自己、又對孩子有控制欲的狀態(tài),是一個有層次的人物,而原著里,她只是推動敘事的工具。原著對三個小孩的塑造,連環(huán)殺人、無窮無盡的惡意,雖然是有極端案例可以佐證,但通讀下來,作者依然是把三小孩當工具的,為了腦洞而殺人,原著本身的設(shè)定很牽強,是靠不斷堆腦洞來吸引讀者。誠然,它的情節(jié)在反轉(zhuǎn)上做得讓人意想不到,但是它在人物塑造上比較單薄,讀者很難從內(nèi)心深處共情,而只是好奇他怎么殺人。
例如朱朝陽這個人,我讀原著無法共情,但是在《隱秘的角落》里面,實際上很多人是能對朱朝陽、張東升產(chǎn)生共情的。《隱秘的角落》為什么會比原著更有共情能力?在我看來,它展示了每個人的脆弱,展示得恰到好處,我們說《隱秘的角落》,到底什么是隱秘的角落?它既是指地理上的隱秘的角落,同時也是指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地方,但是又渴望得到照亮的那個地方,這個是每個人真正的隱秘的角落。
相比起《壞小孩》,《長夜難明》的文筆是更好的。這是一個當代的《大宋提刑官》式故事,小說從一起詭異的行李箱藏尸案,牽扯到多年前的隱情,先是幼女性侵、自殺案,隨后是鄉(xiāng)村教師侯貴平的意外死亡,它像是一個套娃結(jié)構(gòu),一層又一層,你以為到頭了,小說還能繼續(xù)延展。
小說瞄準的不只是官商勾結(jié)、權(quán)力尋租,還有市場化改革后,社會上的司法環(huán)境。江陽在此作扮演的是宋慈一般的角色,多年后的嚴良,猶如湯川的中國式化身,一個體制外的學者型偵探。在改編劇《沉默的真相》里,嚴良被改寫為一位體制內(nèi)警探,形象氣質(zhì)延續(xù)了廖凡在《南方車站的聚會》里的感覺。小說最難處理的,是流暢且穩(wěn)定的三線敘事,多線敘事、反復倒敘、插敘的難度要高于單線。
《長夜難明》勝過《壞小孩》之處,一個在于立意,另一個就在于結(jié)構(gòu),紫金陳在此作淋漓盡致地彰顯了他講故事的天賦,行文毫無拖沓、滯重,時刻吊著一口懸念。這部小說的長處不在于詭計,而是它表現(xiàn)出的對社會的洞察,或可說,它是一部社會派小說,迄今為止,應(yīng)當算紫金陳小說中格局最深遠、結(jié)構(gòu)最精巧的小說,雖然他的女性描寫和比喻一如既往地拉胯,但瑕不掩瑜,此書在通俗文學里,已是一部佳作。
就像題目“長夜難明”所說,撥開云霧,你看到的或許不是光明,而是更深不見底的黑暗。小說有幾處也提到,地方看似是正義與黑暗的搏斗背后,其實是一個官僚系統(tǒng)內(nèi)部的洗牌和利益的重新分配。
個體之上,是一只巨大無形的手。紫金陳終究褒獎那些為正義赴湯蹈火的人,那些看到黑暗之難明,依然懷著殊死勇氣闖入黑暗之人。總有人要追求真相,還無辜者清白。立意上的高妙,為整部小說升華,《長夜難明》更加耐讀,也跟它在立意上更勝一籌有關(guān)。
紫金陳的文筆優(yōu)缺點明顯
世人談到文筆,說的多是“文字美感”。文字漂亮,被形容為“文筆好”,文字淺白乃至粗糙,則落下“文筆不行”的批評,例如本文討論的紫金陳,常被認為“文筆不好”。他形容人落淚,“眼淚就如蘭州拉面般滾了出來”。形容保安伸出大手,“像張印度飛餅一樣攔在了他面前”。
紫金陳文字本身的粗糙、直白,無需贅言。但他是否簡單的是一個“文筆不好”的作家,可以討論。實際上,他只是一個例子,借助這個例子,筆者討論的是“文筆”與“文采”的區(qū)別。
嚴格來說,文筆不只是文字的美感,還有節(jié)奏、懸念、信息處理能力、對句子和段落間呼吸感的把控,一言以蔽之,是文字的取舍能力。比如舒爾茨、張愛玲的小說,是語言美感的極致,文字是很美很美的。阿城的小說,文字不以華麗著稱,但白描功底極強,文字節(jié)奏感好,是一筆一劃,有人物活的靈魂的小說。
紫金陳的文筆,肯定是不如上述大家的,不過,他其實是文筆有明顯優(yōu)缺點的作家,而不是一句“文筆不好,但會講故事”能概括的作家。
文學生態(tài)里,類型作家常被看輕,寫懸疑、寫犯罪,因為通俗,所以容易被嚴肅文學的學徒評論為“文筆不好”,但紫金陳,乃至很多推理作家,在我目力所及,并不是文筆不好,而是他們文字的美感欠缺,有一股糙漢風,但他們的天賦在于謀篇布局、節(jié)奏感、信息處理和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能力,這也是他們故事好看甚至讓人“意難平”的基礎(chǔ)。《長夜難明》寫出了江陽和朱偉兩個深刻的人物,讓人看后仍久久為之嘆息的人物,如果真的文筆不好,是根本寫不活的。
《長夜難明》可謂紫金陳的代表作,在書中他把文筆的優(yōu)缺點都展現(xiàn)了出來。相比之下,心平氣和地說,很多寫嚴肅的作家,文字美感定然比紫金陳高,但論節(jié)奏感,論讓讀者記住人物、被故事吸引的能力,乃至《長夜難明》里“三重嵌套故事”的處理能力,在這方面的文筆,恐怕還不如紫金陳及一眾推理作家,更不用說后者還面臨快速更新的壓力。如果他們好好寫嚴肅文學,文字的美感未必不會上去。
所以“文筆”這件事,其實可以細分來看。我會建議評論者真的去自己創(chuàng)作,自己寫會發(fā)現(xiàn),語言的美感、穩(wěn)健的氣息很難,而謀篇布局、駕馭結(jié)構(gòu)同樣很難。紫金陳是半部好小說,因為他做到了后者,但前者往往不行,而寫小說的大家,往往是二者兼得的。
“簡潔是天才的姐妹。”
能夠兼顧文采和結(jié)構(gòu)的小說大家,世人常會說到契訶夫。契訶夫說“簡潔是天才的姐妹。”他自己踐行此道。契訶夫的小說之所以翻譯過來,魅力不減,是因為他是小說的結(jié)構(gòu)大師,懂得怎么讓小說活起來。
例如小說《牽小狗的女人》,第一句就吸引了讀者:“據(jù)說,在堤岸上出現(xiàn)了一個新面孔:一個帶小狗的女人。”沒有多余的環(huán)境描寫,沒有臃腫的形容,契訶夫在第一段迅速帶出人物、動機、整個故事的主要關(guān)系: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維奇·古羅夫已經(jīng)在雅爾塔生活了兩個星期,對這個地方已經(jīng)熟悉,也開始對新來的人發(fā)生興趣了。他坐在韋爾奈的售貨亭里,看見堤岸上有一個年輕的金發(fā)女人在走動,她身材不高,戴一頂圓形軟帽;有一條白毛的獅子狗跟在她后面跑。后來他在本城的公園里,在街心小花園里遇見她,一天遇見好幾次。她孤身一個人散步,老是戴著那頂軟帽,帶著那條白毛獅子狗;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就都簡單地把她稱做‘帶小狗的女人’。”
她沒有跟她的丈夫住在這兒,也沒有熟人,男主角古羅夫想和她認識一下,兩個人的發(fā)展,成為讀者好奇的點。在短篇小說中,契訶夫喜歡寫人的關(guān)系,在關(guān)系之中,讀者知道每個人的模樣。他很少給人物做判斷,很少直接告訴讀者,這個人是怎樣的,他只是把一個人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和意識表現(xiàn)出來,寫他們的動作、他們對別人的看法,乃至他們的夢。
《牽小狗的女人》里,德米特里見那女人沒有熟人,牽著小狗,就想“認識一下,倒也不壞”。《萬卡》里,痛苦的孩子萬卡給鄉(xiāng)下的祖父寫信,那是一封不會有人收到的信件。契訶夫?qū)懩切┯哪⒒乃查g,他把憂傷都藏在明亮的文字里,就像花火后飄在夜空中的煙霧,如此輕盈,揮之不去。
節(jié)奏、細節(jié)、人物,尤其是刪繁就簡的能力,這是契訶夫文筆好的地方。當然,他自己本身說話也很可愛,溫柔、細膩,對人坦誠,這個從他的日記可以看出。
文筆好的作品,讀起來是感性的,但內(nèi)在是高度的理性。局外人對文學的一個誤解,是僅僅看到文學感性的、抒情的一面。寫作常是感性的,但達到文學的寫作,是高度理性下對于情感的運用。美妙的寫作,初看一氣呵成,細看字斟句酌,結(jié)構(gòu)、句子、標點符號,乃至人名,都可能有作者的心思。
大道至簡。繁復綺麗是一種美,微言大義是另一種美,文字之美有不同,但殊途同歸,都是在某一種路徑上做到極致,達到了難以被修改的地步。白居易的《長恨歌》,在古代長詩中算是大部頭了,而卡爾維諾的《黑羊》,一篇小說,卻只有幾百字篇幅。它們截然不同,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一字難改。它們都在有限的文體里,找到了人類社會永恒存在的東西,因此流傳多年,仍能直擊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