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尼茨勒的最后長篇
阿圖爾·施尼茨勒是十九世紀末葉至二十世紀初葉奧地利出色的劇作家和小說家,在將近半個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為德語文學從而也為世界文學貢獻了許多內容和形式都具有開拓性的劇作和小說,獨樹一幟,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特別是他最早把“內心獨白”和“意識流”這種新穎的藝術表現手法引入德語文學,開啟了爾后風靡歐美文壇的現代主義之先河,使他被公認為這一分支眾多、影響深遠的重要流派的先驅。
然而施尼茨勒不僅是文學家,同時又是一位醫(yī)術高超的喉科醫(yī)生和心理醫(yī)生,他出身于久負盛名的猶太醫(yī)生家庭,二十三歲在維也納大學獲得醫(yī)學博士學位后從醫(yī),先在父親的醫(yī)院任助理醫(yī)師,幾年后便自己獨立開診所行醫(yī),在多年的醫(yī)療生活中為病人解除疾苦,也曾為不少著名演員和歌唱家成功地治療了職業(yè)病。除診病外,他還主編醫(yī)學刊物,發(fā)表過數十篇很有分量的醫(yī)學論文。不過,他對文學的興趣遠勝于醫(yī)學,幼小時就顯露出文學天才:十二歲小試牛刀動筆創(chuàng)作,寫出了一首頗有些席勒的氣勢和韻味的詩,令他的長輩大為驚奇和贊賞。十八歲初露鋒芒,在《自由信使》雜志上發(fā)表詩作《芭蕾舞女演員的情歌》,一炮打響,之后連續(xù)在德國和奧地利多家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一系列不同凡響的詩歌和小說而引人注目,成了一顆熠熠閃光的文壇新星。綜觀近現代文學界,棄醫(yī)或棄理從文后成為大作家者不乏其人,但如施尼茨勒那樣同時兼有名作家和名醫(yī)雙重身份而兩方面均成就斐然者,可說是十分罕見了。
施尼茨勒在世時是個飽受爭議的作家,人們對他的作品往往褒貶不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幾十年間,他作為現代主義文學先驅和經典作家的地位才逐漸被認定下來。
施尼茨勒的作品中最突出的特點是他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抒寫,采用的是“內心獨白”及最初的“意識流”形式,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后來被法國的普魯斯特、英國的伍爾夫和美國的福克納等作家發(fā)揮到極致。所謂“意識流”描寫,就是將作品中人物的七情六欲和他們的整個思維活動,包括他們的“潛意識”、下意識以及所謂“半意識”、“夢幻意識”等等之中哪怕最最細微的顫動、流動或波動,跳躍式的、瞬時即逝的、時空倒錯的也都包括在內,統統赤裸裸地、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是一種深入徹底展示人物內心世界的創(chuàng)作方法。而作者在展示人物內心動態(tài)的同時,也讓讀者進一步窺見該人物生活于其中、給他(或她)打上深刻烙印的那個社會的圖景。施尼茨勒的許多中短篇小說都運用內心獨白和意識流手法表現人物,而《古斯特少尉》和《艾爾澤小姐》可以說是他使用這種藝術手法的出色代表作。
施尼茨勒只寫了兩部長篇小說:《通向野外的路》(1907)和《苔莉絲的一生》(1928)。第一部描寫維也納上流社會一些貴族知識分子、演員、軍官的生活,其中也表達了作者對當時甚囂塵上的反猶太主義的抵制;第二部講述一個出身家道敗落的貴族家庭的女子短促的一生,刻畫了奧地利社會籠罩在“世紀末”氣氛陰霾中的各色人等,通過主人公的際遇,折射出十九世紀最后十幾年至二十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奧地利的社會現實。
《苔莉絲的一生》是施尼茨勒晚年的作品,距他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已有二十年之久。雖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使他精神上受到重創(chuàng),但他戰(zhàn)時戰(zhàn)后都仍然堅持寫作,始終筆耕不輟,寫出了《艾爾澤小姐》和《夢幻的故事》等中篇小說杰作,之后又完成了《苔莉絲的一生》這部長篇。
小說講述主人公從十六歲到三十七八歲的經歷,從她還是一個美麗的花季少女時講起,直到最后——嚴格說來無論是心態(tài)上還是生理上都尚未完全告別芳華歲月——被成年未幾的盜竊犯兒子施暴致死為止,一共二十幾年的故事。應該說既有社會的原因,也有主人公自身的因素,最終釀成了這一悲劇。
父母家道敗落后的苔莉絲離家到首都去,靠當上層社會富裕人家的家庭教師掙得的微薄薪俸苦度時光。她是個普通的平民女子,心地善良、性情直率,追求美好幸福生活和浪漫愛情,厭惡平庸淺薄,堅持自食其力獨立謀生,這些是她的長處;但她性格上有不少弱點,如缺乏主見,常常耽于幻想,易于輕信,比較輕率,有時孤芳自賞,有時又自卑自責。她在形形色色的有錢人家做家庭教師,嘗夠了寄人籬下的滋味,總是被迫不斷更換主人。對于私生兒子,她的情感十分復雜,充滿了矛盾,從彷徨、恐懼、疼愛、歉疚、憎惡直至痛恨。最后,當兒子對她這個親生母親施暴致使她傷重不治時,她于垂死之際將兒子犯罪的罪責完全歸于自己,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殺人犯,被兒子“處死”罪有應得。于是她虔心懺悔,要為兒子贖罪,懇請法庭為兒子減刑,在滿腹悔恨不能自拔的心境中凄然死去,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施尼茨勒對小說主人公生活于其中的那個社會及其各色人物,以及外部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都逼真生動,不放過每一個細節(jié);在人物的對話方面,則根據人物的身份、階層、社會地位,什么人說什么話,涇渭分明,頗為傳神,令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維也納現代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杰出的詩人和劇作家胡果·霍夫曼斯塔爾,在讀了這部小說之后曾高度稱贊它,他在給作者的信中說:“這個講述苔莉絲生平的長篇故事緊緊吸引住了我,令我欲罷不能……你把一個維也納家庭女教師的一生經歷作為素材,在娓娓講述的同時便已將整整一個世界展現在人們眼前了……而特別值得稱道的是:你的特長,即把自己處理的題材寫得節(jié)奏分明、鏗鏘有聲,從而使之變成文學珍品,這一優(yōu)點在本書中也表現得非常突出。”意大利的施尼茨勒傳記作者法萊士則認為這部小說“讓人認識和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奧地利社會,與此同時它也描繪出一個時代衰亡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