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定州的官道上,一輛馬車向南行駛。車內(nèi),中年人頭戴烏角巾,手捧詩書,深情地回望著斜陽柳樹。他嘆了口氣,縮回車中,城門口,許多百姓自發(fā)來為他送行。
他要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嶺南。曾經(jīng),他是名滿天下的京城學士,如今,皇帝一封語氣嚴厲的圣旨,幾乎宣判了他政治命運的死刑。
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被貶為遠寧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那一年,他五十七歲,已不再是昔日汴京聲名鵲起的少年,在定州,他甚至已經(jīng)貧困到?jīng)]錢買馬、雇人(蘇軾把自己的窘迫,寫在了《赴英州乞舟狀》)。為了酬足盤纏,他不得不繞道汝州,向弟弟蘇轍尋求資助。好在,蘇轍送給兄長七千緡(相當于七百萬文錢),緩解了他的經(jīng)濟危機。
蘇軾一生的熱望是匡扶社稷,實現(xiàn)大宋中興,但他性格剛直,秉筆直言,不被朋黨領袖喜愛,因此無論新舊兩黨,誰人主政,他最后都逃不開被貶的命運。
對于貶官,蘇軾習以為常。治平年間,王安石變法,蘇軾與他政見不合,被外派離京;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說了新法的弊病,再次觸怒王安石,他自知不容于朝野,主動請求出京任職;元豐二年(1079年),烏臺詩案爆發(fā),那是蘇軾一生中最危險的時刻,他幾乎是去地獄邊走了一遭,在監(jiān)獄里待了103天,每天都可能面臨死亡的宣判。好在上天垂憐,他被打發(fā)去了黃州,說是外放,實為軟禁。
神宗年間,蘇軾與新黨不合。神宗去世后,高太后重用司馬光,舊黨一度把持了朝政,蘇軾還朝,做到了禮部尚書,他若是順從舊黨,便是官運亨通,但他認死理,新黨有問題,他冒死進諫,舊黨專橫,他也直言不諱。蘇軾兩頭不討好,再次走上貶官之路。
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從定州到惠州,蘇軾南下大半個中國,來到了大宋帝國最偏遠的角落。
和烏臺詩案時相比,他又老了一截。烏臺詩案那一年,他四十三歲,已經(jīng)是官場的老人。而現(xiàn)在,當他千里迢迢趕赴惠州,已是近六十歲的高齡。儒家說,六十知天命,蘇軾不知自己是否參透了命數(shù),他回望人生,看到的是告別與輪回。
遙想當年,他與王安石朝堂論爭,哪怕政見不合,私下里也能互相尊重。王安石從不想殺蘇軾,這是他和小人不同的地方,烏臺詩案,蘇軾下獄,是王安石一句“豈有盛世而殺才士者乎?”把他撈了出來。
元豐七年,王安石下野,隱退金陵,正巧蘇軾赴任汝州,路過此地,王安石特地在渡口駐足幾天,只為見蘇軾一面。二人浮舟江上,惺惺相惜,沉默中長揖而笑,勝過千言萬語。
王安石評價蘇軾:“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蘇軾則感佩王安石:“從公已覺十年遲。”他們在金陵一起住了一個多月,圍爐夜話,通宵達旦,往日朝堂紛爭,江湖夜雨青燈。而如今,安石歸去,朝堂上的人,也換了一茬又一茬,蘇軾獨行在古道,感受到的不只是失意,還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涼薄。縱然如此,他也能豁達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
從盛名到貶謫,蘇軾這一路走來,體會最深的是人情冷暖。昔日高中進士,風云朝會,自己的府邸那是每天都有拜訪的人,多少商賈名士,爭著搶著要他蘇東坡的筆墨。如今得罪權貴,仕途黯淡,附庸風流者走的走,散的散,就連那些紅粉佳人,一聽說要去嶺南,也怯生生的打了退堂鼓。只有他的至親,還有紅顏知己王朝云愿陪他,赴那千里迢迢的不歸路。(蘇軾自敘道:“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
相傳,這個王朝云不但是蘇軾的紅粉知己,還是蘇門弟子秦觀的暗戀對象。秦觀的千古名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據(jù)說就是為王朝云所寫。蘇軾是個明白人,看出來秦觀的心意,就示意王朝云,要求秦觀為其填詞。據(jù)《苕溪魚隱叢話后集》引《藝苑雌黃》記載:“東坡曾令朝云乞詩于秦觀,秦觀作《南歌子》詞以贈,秦觀詞題作《贈東坡侍妾朝云》。”這首《南歌子》如此寫道:
靄靄迷春態(tài),溶溶媚曉光。
不應容易下巫陽,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暫為清歌住,還因暮雨忙。
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
林語堂寫蘇軾時,最動情的就是寫到他和王朝云的忘年戀。林語堂說:“蘇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之中,朝云最稱知己。她愛慕蘇東坡這個詩人,自己也很向往他那等精神境界。蘇東坡對朝云在他老年隨同他流離顛沛,不但把感激之情記之以文字,并且寫詩贊美她,這些詩使他們的熱情化為共同追尋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誼。”
蘇軾是如何贊美王朝云的呢?有詞為證:
白發(fā)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著點,更夏文生采。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tài)。閑跑下斂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殢人嬌·贈朝云》
這個“維摩”就是蘇軾對王朝云的雅稱。據(jù)林語堂記載,相傳:“釋迎牟尼以一個森林的圣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鎮(zhèn)時,一天,與門人討論學間。空中忽然出現(xiàn)一天女,將鮮花散落在他們身上,眾菩薩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來。不管別人多么用力去刷,花朵硬是沾著不掉。天女問他們:‘為何非要把花瓣從此人身上刷落?’有人說:‘花瓣與佛法不合,故而不落。’天女說:‘不然,此非花瓣之過,而是此人之過。已然信佛之人,若還有人我之分,其言行必與佛法相違背。如能消除此種分別,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花瓣落在身上而脫落下來的眾菩薩,都已消除一切分別相。正如恐懼,若心中不先害怕,則恐懼不能入襲人心。若眾門徒貪生怕死,則視聽嗅味觸各感覺,才有機會騙他們。已經(jīng)能爭服恐懼,則能超越一切感覺。’”
王朝云是蘇軾流落時的慰藉,溫存他那被霧霾籠罩的沮喪內(nèi)心,他們在惠州如同神仙眷侶,修小屋,種樹苗,蘇軾那屋子取名為“白鶴居”,他在旁邊的空地上,先后種了橘子樹、柚子樹、荔枝樹、楊梅樹、楷杷樹、檜樹和桅子樹,他和知己云雨恩愛,甚至琢磨起長生之術,只是,人在造化面前,畢竟過于渺小了,當蘇軾好不容易得到安慰的時候,上天又給他重重一擊。紹圣二年(1095年)七月五日,王朝云染上瘟疫而死,時年三十四歲,此時,蘇軾到惠州不過兩年。
時人記載:朝云一生向佛,臨終前,她執(zhí)著蘇軾的手誦《金剛經(jīng)》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即“世上一切都為命定,人生就象夢幻泡影,又象露水和閃電,一瞬即逝,不必太在意。”
八月三日,蘇軾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棲禪寺的松林里,親筆為她寫下《墓志銘》,銘文道:
浮屠是瞻,伽藍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歸。
惠州民間傳說:“王朝云葬后第三天,惠州突起暴風驟雨。次日早晨,蘇軾帶著小兒子蘇過前去探墓,發(fā)現(xiàn)墓的東南側(cè)有五個巨人腳印,于是再設道場,為之祭奠,并因此寫下《惠州薦朝云疏》。”其中說道:
軾以罪責,遷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方負浼瀆精藍之愆,又虞驚觸神祇之罪。而既葬三日,風雨之余,靈跡五顯,道路皆見。是知佛慈之廣大,不擇眾生之細微。敢薦丹誠,躬修法會。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墳墓永堅……
王朝云死后,蘇軾又先后寫下了《朝云墓志銘》、《惠州薦朝云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題棲禪院》,悼念這位他后半生最刻骨銘心的女人,不僅如此,他還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紀念她,并親手寫下楹聯(lián):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
二、試問嶺南應不好,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生活在嶺南,蘇軾不能像以前一樣上疏皇帝,關心國家大事,但他閑不住,他那一腔憂國憂民的抱負不允許他怠惰,他知道廣州、惠州等地常有瘟疫,與水質(zhì)有關,就寫信給當時的廣州太守王古,商量籌措一筆資金,建立官府認可的醫(yī)院。
然后,他從水質(zhì)入手,提議建設水管,引城外優(yōu)質(zhì)山泉入城,緩解平民的用水問題。這個水管怎么修呢?蘇軾想到了嶺南豐富的竹子,他用竹管為水管,竹管接口處用麻縛緊,再涂上厚漆,防止漏水。為了避免竹管堵塞,官府必須按時派人檢查,更換竹管,蘇軾的這個計劃因地制宜,解決了廣州城內(nèi)一個大麻煩。
同時,蘇軾叮囑太守,別讓他人知道這是他的主意,因為他當時正是“反面典型”,蘇軾擔心,這事被上面知道,會卷入不必要的政治斗爭。可諷刺的是,后來太守王古被革職,理由是“妄賑災民”。
在惠州,大大小小的事,只要是關于民生的,他都要過問兩句。有一年惠州谷價下跌,官府拒絕直接收取農(nóng)民繳納賦稅的谷子,而是要他們把谷子換成現(xiàn)錢,再交給官府。但這樣一來,農(nóng)民實際上等同于被勒索,因為當年的谷價遠低于市場合理水平。蘇軾知道后立即給相關官員寫信,他言辭懇切,據(jù)理力爭,終于說動當?shù)氐亩惱艉瓦\輸官,依谷物市價向農(nóng)民征稅,減輕了農(nóng)民身上的沉重負擔。
這還不夠。蘇軾下到田地,看見農(nóng)民們頂著暴曬,赤腳前行,每天都付出大量時間在插秧中,他想起了自己在黃州見到的“浮馬”,是一個可以有效節(jié)省插秧農(nóng)民體力的工具,他就再次寫信,這一次不但給惠州的官員,還寄給了廣州太守,像一個推銷員,熱情地介紹“浮馬”的好處。
蘇軾在惠州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在惠州湖上修建橋梁、給無名死者重建墳墓、寫祭文、在城西修建一座用于買魚放生的放生池(日后名為“蘇東坡放生池”),還有鼓勵當?shù)亟逃龋褪沁@一件件實事累積起來,讓惠州百姓感激這位遠道而來的東坡先生,他不只會吟詩作詞,更是一位體恤百姓的好官。
在古代,嶺南窮山窮水,是煙瘴之地,達官貴人至此,總是一身的牢騷,但蘇軾不同,他到了嶺南后享受生活,他給朋友寫信說:“來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無掛慮,因為已經(jīng)樂天知命。”老朋友陳糙想來探望,他回信說;
“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雖蠻多百之邦行矣’;豈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覺三山硅步,云漢路尺,此未易遺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亦莫遣人來,彼此須髯如就,莫作兒女態(tài)也……”
蘇軾在惠州最大的驚喜是吃的,尤其是那些在北方很難吃到的嶺南瓜果,其中就有他最喜歡的荔枝,于是有了“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蘇軾愛吃荔枝,也酷愛喝酒。嶺南不禁酒,給了他沉浸酒肆的機會。他在惠州學習了一種釀酒法,用白面、糯米、清水三物釀成,據(jù)說釀好后,清香可比王孫甘露。
曾有人統(tǒng)計,《東坡全集》共出現(xiàn)“酒”字九百多次,蘇軾喝過的酒,可以鋪滿他的府邸,他不但喝酒,還自己造酒,作為蘇軾的忠實讀者,林語堂就說他是“造酒試驗家”,傳說蜜酒、真一酒、天門冬酒、桂酒、萬家春酒、酴酸酒、羅浮春酒等,都與蘇軾有關,而蘇軾留給后世的絕美詩詞,很多都是酒勁上頭,即興而成,比如有一首《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寫得頗為雅致:
杏花飛簾散余春,明月入戶尋幽人。
襄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
花間顯酒清香發(fā),爭挽長條落香雪。
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
洞簫聲斷月明中,惟憂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風惡,但見綠葉樓殘紅。
蘇軾被荔枝和酒勾了魂,不但自己吃,還教別人怎么吃。如今惠州有名的烤羊蝎子,就是蘇軾的心頭好。那時候,惠州的肉鋪宰羊,別人都愛吃羊肉,但蘇軾囑咐屠戶,每天把大梁骨留給他,這個大梁骨,就是我們說的羊蝎子。
據(jù)說,蘇軾烹羊蝎子會先煮熟,然后輕灑酒和鹽,在火上烤至微焦,待酥脆焦嫩,便是食用的最佳時機。他不但愛吃羊蝎子,燒蠔、鹽焗雞也都是他的桌上料理。如此吃好喝好,以至于他說:“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又說“試問嶺南應不好,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句詩背后,還有一段動人的故事:且說蘇軾的好友王鞏,因烏臺詩案而被貶嶺南賓州,當他南下時,只有歌妓柔奴愿意隨行,后來,王鞏等到了北歸的機會,他在臨走前與蘇軾重逢,喚柔奴為好友敬酒,故友重逢,不勝唏噓,蘇軾問及嶺南風土,柔奴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
知道蘇軾的境況后,當朝宰相章惇大為不快,驚呼:“蘇子瞻尚爾快活耶!”
其實,蘇軾這種樂觀,王安石早就領教過了。在那些貶官黃州、杭州的歲月里,蘇軾郁悶歸郁悶,但依然寄情山水,保持他那至死方休的樂觀主義。所以,他在那里留下了很多關于吃的文字。
冬至時吃羊肉,他說:“秦烹惟羊羹,隴饌有熊臘”。
某一天吃豬肉,他說:“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
又有一天,他品嘗了一位老婦人做的環(huán)餅,興奮道:“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知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
就連吃野菜,蘇軾也津津有味:“秋來霜露滿園東,蘆菔生兒芥生孫。我與何憎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
那些年,蘇軾留下許多舌尖上的傳奇,比如“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玉糝”、“東坡腿”、“東坡膾”、“東坡墨鯉”、“東坡餅”、“東坡酥”、“東坡豆花”、“東坡肉”等,成百上千的店鋪,都說自己和蘇東坡有關系。
如果北宋有《舌尖上的中國》,蘇軾絕對是座上賓,他對吃食的態(tài)度,正應了周作人的話:“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知堂談吃》)
三、被貶海南,與弟弟隔海相望
紹圣四年(1097年),在章惇的授意下,蘇軾被貶為瓊州別駕(知州的佐官),昌化軍(今海南儋州中和鎮(zhèn))安置,這一年,他剛好六十歲。
為了讓蘇軾受盡苦頭,章惇還借朝廷詔令,對被貶的蘇軾下了三條禁令:一不得食官糧;二不得住官舍;三不得簽書公事。
據(jù)陸游的《老學庵筆記》記載:章惇之所以把蘇軾貶到儋州,是因為蘇軾字子瞻,瞻與儋形似。而與此同時,蘇轍被貶雷州,則是因為蘇轍字子由,由與雷下面都有田字。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蘇軾是朝廷命官,只能乖乖領命。有幾人知道,他在嶺南哪是快活,分明是苦中作樂,跋涉千里,忍受痔瘡之痛,仕途失意,更無幾人言說,蘇子瞻心中郁結,只好托付詩文,自我療愈罷了。
所以他在惠州曾寫道:“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這春天里的病容,才是蘇軾的無奈。
其實,章惇和蘇軾本是舊時好友,年輕時,他們一同出游,有一次,二人要過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章惇慫恿蘇軾一起過去,在石壁上題字,蘇軾不敢,章惇就一個人大笑而過,在石壁上寫下大字:“章惇蘇軾來游。”蘇軾看到后,斷定章惇以后必能殺人,章惇問為何,蘇軾說:“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高齋漫錄》)
還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在山寺邊飲水,聽說附近有老虎,章惇借著酒勁興奮地想看,在距離老虎數(shù)十步的地方,馬兒都嚇得不敢繼續(xù)走了,章惇偏偏取出銅鑼,在石頭上碰響,沒想到,老虎被他嚇跑了。(《耆舊續(xù)聞》)
后來,少年知己成為官場對手,一個舊黨,一個新黨,夕陽下漸行漸遠,但彼此依然敬重,有一次,章惇還救了蘇軾一命。
鄒金燦先生在《蘇軾和章惇》中寫道:“新派中的李定、王珪、舒亶等人,利用蘇軾的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以蘇軾自比‘蟄龍’,誣陷他有不臣之心。蘇軾因此下獄4個多月,受盡屈辱,在獄中寫下‘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的悲憤詩句。就在蘇軾性命攸關之時,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敵章惇站了出來。章惇在神宗面前與新黨同僚據(jù)理力爭,說諸葛亮號‘臥龍’,但誰能說諸葛亮有不臣之心?以此力證蘇軾的清白。退朝后,章惇痛斥宰相王珪:‘你是想讓蘇軾全家都滅口嗎?’王珪無言以對,只能說自己所言,是從舒亶那里聽來的。章惇厲聲道:‘舒亶的口水你也吃嗎?’一連串的逼問,令王珪啞口無言。在多方勢力的營救下,再加上神宗本來就沒有傷害蘇軾之心,最終蘇軾保住了性命。”
可惜,隨著黨爭激烈,北宋政壇的報復越來越殘酷。紹圣年間,章惇成為宰相,為了報復舊黨對蔡確等新黨老臣的冤殺,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羅織罪名,大興牢獄,把一大批和舊黨有關的人抄家流放,蘇軾與他政見不和,自然難逃厄運。
紹圣四年(1097年)五月,蘇軾動身前往儋州,在路途中與弟弟蘇轍重逢。他對弟弟說:“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大意是:瓊州、雷州雖然被大海阻隔,但我們兄弟二人仍可隔海相望,這不正是皇恩浩蕩的眷顧嗎?
蘇軾總能把嘆息化作玩笑,咽下人世間的苦與痛,寄情一壺溫熱的酒。他和蘇轍是在藤州相遇的,在去雷州的路上,兄弟二人故意走的很慢,他們知道,此去一別,再見不知何時,從藤州到雷州不過五六百里,他們足足走了二十五天,期間同床共枕,秉燭夜話,吃最粗糙的糧食,忍受嶺南的燥熱和無常。
真正要離開雷州的那天晚上,蘇軾痔病發(fā)作,如若將死之人,雷州不像汴京,有一流的大夫立刻給他開藥。蘇軾只能忍著痛苦度過整夜,蘇轍也徹夜不眠,陪在哥哥身邊,那個晚上,他為蘇軾誦讀陶淵明的《止酒》詩,蘇軾作了一首《和陶止酒》,作為回應:
蕭然兩別駕,
各攜一稚子。
子室有孟光,
我室惟法喜。
當蘇軾真的要坐船去往海南時,蘇轍眉頭緊鎖,在北宋,被貶海南是僅比滿門抄斬罪輕一等的處罰。海南比廣東更加偏僻,毒蛇猛獸遍地皆是,更恐怖的是,北宋時期,那里是瘴癘和瘧疾的高發(fā)期,而兩年前,王朝云正是死于由此引發(fā)的瘟疫。
據(jù)《瓊州府志》記載:“此地有黎母山,諸蠻環(huán)居其下,黎分生、熟。生黎居深山,性獷悍,不服王化。熟黎,性亦獷橫,不問親疏,一語不合,即持刀弓相問。”
《儋州志》則寫道:“蓋地極炎熱,而海風甚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蔭翳,燥濕之氣郁不能達,蒸而為云,停而在水,莫不有毒”、“風之寒者,侵入肌竅;氣之濁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幾稀矣。”
樂觀如蘇軾,這一次也做了最壞打算。他給朋友寫信說:“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又對弟弟蘇轍慨嘆道:“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
他在儋州過得清苦,方言不熟,地理不通,身上的疾病一天比一天嚴重,甚至,幫助他的人也會被他牽連。昌化軍使張中是他的仰慕者,知道他來海南后,安排他和小兒子蘇過“住官房,吃官糧”,結果,湖南提舉董必察訪廣西至雷州時,聽說蘇東坡住在昌化官舍,派使者渡海,把蘇軾一家逐出官舍,并且狠狠地出分了張中。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得到北上的一天,所以在聽說好友佛印要來看他時,他寫信回絕,自述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爾。唯有一幸,無甚瘴爾。”
好在蘇軾懂得苦中作樂,與當?shù)厝舜虺梢黄谝恍┌傩盏膸椭拢诔悄系蔫胬屏窒陆藥组g茅屋,起名“桄榔庵”。又勸課農(nóng)桑,勘察水利,指導當?shù)厝舜蚓∷I晕⑷谌氘數(shù)厣詈螅K軾的嘴又饞了,他和兒子自創(chuàng)了一道美食,取名叫“玉糝羹”:“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不僅如此,他連蝙蝠都吃得下。在《聞子由瘦 儋耳至難得肉食》一詩中,他寫道:“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署芋,薦以薰鼠燒蝙蝠。”
蘇軾吃東西不挑食,自然不會錯過海南的美味燒蠔。有一次,當?shù)匕傩账徒o他一些生蠔,蘇軾就把生蠔剖開,取出肉放進熱湯里,隨后靈機一動,倒酒入鍋,待煮熟之后,取之入口,味道出人意料。美食家蘇軾興奮地告訴兒子,這個燒蠔的做法,一般人你別告訴他:“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翻閱東坡文集,我們看到蘇軾的這一段海南時光極盡凄涼,又被寫得充滿了生活的小歡喜。他為了排憂解悶,甚至鉆研起養(yǎng)生的門道,晚年自創(chuàng)養(yǎng)生三法:晨起梳頭、中午坐睡和夜晚濯足,寫入文章《謫居三適》,一個飽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卻悠然自得道:“解放不可期,枯柳豈易逢。誰能書此樂,獻與腰金翁。”
海南歷史千百年,左遷至此的官員不計其數(shù),但儋州人最喜愛和憧憬的一位,百年來都是蘇軾。因為蘇軾熱愛海南,并沒有只把海南當做蠻夷之地,他來到海南后沒有消極怠工,也毫無高門讀書人的架子,反而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修了座“載酒堂”,找當?shù)氐淖x書人一起喝酒,這座“載酒堂”就是后來的東坡書院。
蘇軾是考試能手,二十一歲就中了進士,他來到儋州,最得心應手的一是喝酒,二就是教別人考試。他在儋州點撥了很多熱愛讀書的年輕人,其中最得意的弟子是來自瓊山府的姜唐佐,他本來就是當?shù)亟處煟犝f蘇軾要來儋州,當即啟程,不求回報侍奉在蘇軾左右。幾年后,姜唐佐去廣州應考,臨行前蘇軾為他題詩:“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并鼓勵他說:“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
往后,姜唐佐學成返鄉(xiāng),開辦鄉(xiāng)學,他繼承老師的遺志,幫助更多海南人走上讀書之路,所以《瓊臺紀事錄》記載:“宋蘇文忠公之謫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如今來到海南儋州,我們還能看見東坡書院,在一片綠樹繁花的掩映下,東坡居士頭戴圓帽,手捧古籍,一身正氣行走于浩然天地。
四、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
或許在獨自面對大海時,蘇軾會想起汴京的鬧市。去年燈市,花好月圓,一切都是極好極好的,但那些都過去了,都已經(jīng)隨著仁宗朝那個“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神話,一起掃入了歷史的墳塋。
對一個士人來說,抱負無從施展,他熱愛的國家只想放逐他,許是午夜夢回最心酸的事,但蘇軾不是一個怨天尤人的人,即便在帝國最邊緣,他所表現(xiàn)的,依然是一個樂觀豁達、熱愛生活的蘇軾,只是這種“釋然”背后,終究是對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
晚年,蘇軾的詩詞更加沉郁頓挫,他在去世前兩個月寫了一首《自題金山畫像》,仿佛是對自己這輩子的回望: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
黃州惠州儋州。
這首詩初讀之下,是閱盡千帆的老人,在執(zhí)著之后的放下與坦蕩,但細細品味,未嘗不是對人生的自嘲。所謂“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蘇軾何等志向,最后一生功業(yè),也不過幾個外派州府,眼看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而自己卻如已灰之木、不系之舟,個中滋味,又有誰人知。
蘇軾在另一首詩中,同樣隱匿了自己的無奈。那是他在儋州寫的《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其二)》:
總角黎家三四童,
口吹蔥葉迎送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
溪邊自有舞雩風。
此詩作于元符二年(1099年),蘇軾時年六十四歲,被貶儋州,一生已是陌途。這個年紀,前唐宰相李德裕在感慨“鳥飛猶是半年程”,而蘇軾呢,他借著酒勁,去當?shù)厝思依镒隹停粋€說官話的四川眉州人,和三四個黎族小伙把酒言歡,蘇軾有趣的地方,正在于此,但他嬉笑之間,卻又隱約流出了對人生的感慨。
所謂“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這兩句致敬《論語》的詩,其實是蘇軾對自我的開導,就是說,沒有必要執(zhí)著于自己被貶謫千里的事實,也不必沉淪于政壇失意的絕望,即便在偏遠之地,你一樣可以快樂地隨風起舞。這種開導,看似豁然,可我們想,什么樣的人會這樣開導自己?
林語堂說:“蘇軾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這不可救藥的樂天背后,實是東坡自飲的悲涼底色。
元符三年(1100年)6月20日,65歲的蘇軾終于等到了朝廷的大赦。三年海南光陰,如今物是人非,蘇軾北眺茫茫大海,內(nèi)心百感交集,臨行前,他留下了自己在海南的最后兩首詩,其中一首道: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據(jù)林語堂考證:蘇軾本想搭福建一只大船過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友人吳復古、兒子過、他的大狗“烏嘴”一齊渡海。渡海后,他們先到雷州去探望了秦觀,然后一家人再緩緩北上。
北上期間,蘇軾收到了章惇被貶的消息。諷刺的是,這位昔日權傾朝野,對他一貶再貶的人,如今卻成了被罷黜的對象。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諫官任伯雨八次上章彈劾章惇,陳瓘、陳次升等人跟進,不但稱章惇有謀反之心,輕視徽宗、還重提當年他想追廢宣仁太后的事情。宋徽宗一怒之下,把章惇貶為雷州司戶參軍。
章惇有一個兒子章援,恰好是蘇軾的門生(昔日科舉,蘇軾為主考官時,親自以第一名錄取了章援),他聽說此事后,擔心蘇軾念及舊仇,會報復自己的父親,于是誠惶誠恐地寫信給老師,懇請?zhí)K軾,寬宥章惇以前的行為。
可嘆章援不懂,蘇軾根本沒有報復之心,他在收到信后大喜,不但對身邊人夸起了章援,還寫信答復他:
“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因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 隅,此懷可知。但已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 知。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所云穆卜反復究繹,必是誤聽。紛紛見及已多矣,得安 此行為幸。見今病狀,死生未可必。自半月來食米不半合,見食卻飽。今且連歸毗陵 ,聊自想我里。庶幾少休,不即死。書至此,困憊放筆,太息而已。”
在信中,蘇軾寬慰章援,坦誠自己重病在身,對章惇毫無加害之心,不僅如此,他還寫信給自己與章惇的共同朋友黃實說:“子厚(章惇)得雷,為之驚嘆彌日。海康地雖遠,無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wěn)。望以此開譬大夫人也。”
蘇軾被赦免了,但他的身體也愈發(fā)虛弱。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情遲遲不見好轉(zhuǎn),像一條毒蛇緊緊纏繞著他,讓他痛苦難熬。蘇軾謝絕了大部分拜訪的友人,臥榻病床一個月,他沒有胃口,也無力起身,自知離油盡燈枯之日不遠,他囑咐友人說:“我在海外,完成了《論語》、《尚書》、《易經(jīng)》三書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書托付你。把稿本妥為收藏,不要讓人看到。三十年之后,會很受人重視。”(林語堂:《蘇東坡傳》)
七月十五日,蘇軾的病情繼續(xù)惡化。高燒、牙根出血、飯菜難咽,實在太餓了,就喝人參、麥門冬、獲菩熬成的濃湯,或者少許清水。他身體暴瘦,面色如枯骨,又過數(shù)日,他的呼吸都困難了,兩只眼無神地望向窗外,昔日故人,仿佛一個個向他走來,又離他遠去,而他面對著哭哭啼啼的親人,仍強裝著樂觀的神色,氣息微弱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日(1101年8月24日),一代文豪蘇軾在常州(今屬江蘇)逝世,享年六十五歲。半月之前,他曾寫信給維琳方丈道:“嶺南萬里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爾,無只道者。”
蘇軾一生坎坷,不折其節(jié),他的政治成就雖不如王安石、司馬光、章惇等同期友人出色,卻憑借不朽的詩文、豁達的品性,在歷史的長河中造就更加深遠的影響,北宋是一個才人輩出的時代,而蘇軾堪稱閃耀群星中最奪目的那一顆。
求仁得仁,死生無憾,對蘇軾這一生的評價,他自己已經(jīng)寫出來了。那是在去潮州紀念韓愈的時候,他寫下了這么一段話:
“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蘇軾這一生留下的,是一位君子對世界最謙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