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勝男:歷史小說的新途徑
中國歷史背景的故事,大一統(tǒng)的時期好寫,諸侯割據(jù)時難寫,春秋戰(zhàn)國、南北朝、五代十國,從來就被稱為歷史寫作者的黑洞,事件多、人物多,而且人物之間親戚關系復雜混亂,挖一個牽出10個來,再繼續(xù)挖這10個,就會牽出100個來。所以去觸碰的結果,就是大部分作者被資料黑洞吞了。
因此我們過去比較習慣于這樣的歷史書寫:以大一統(tǒng)王朝作為背景下的皇權爭斗、清官反腐、改革派與保守派的權力博弈,官場的明爭暗斗。這個類型出了許多精品,但我想,我是否可以走另一條道路呢?我們能否向歷史去叩問,我們的前人在面臨同樣的問題時,是怎么處理的。我們是否想看到另一種類型的歷史小說,是否想知道在某個“大變局”面前,身處其中的人會怎么想,在他當時的環(huán)境下,會怎么選擇。
從《羋月傳》到《燕云臺》,一直有人問我,為什么是羋月?怎么會是蕭燕燕,你為什么選擇這兩個人物?你是如何開始創(chuàng)作的?
寫這個故事,首先是時代原因,先秦的人更自我、更自由,沒有那么多的森嚴規(guī)矩,也沒那么多的壓抑和“不得已”,講究的是“君行令,臣行意”,就算是君臣也一樣是合則來,不合則走。他們的精神世界更張揚、更大膽、更狂放。那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沒有形成規(guī)定的意識形態(tài)。所以羋月才能夠以女兒身執(zhí)政秦國41年,進而開疆拓土,問鼎天下,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太后。這是詩經和楚辭的時代,這是百家爭鳴的時代,這是《戰(zhàn)國策》的時代。
但從選擇這個時代,到選擇這個主角,固然是紀錄片的觸發(fā),也是因為這個人物本身的故事足夠精彩。秦宣太后雖然本身史料極少,但那個時代的史料卻是很多,多到成為黑洞,如果不被黑洞吞沒,那你就擁有了足夠的構建空間。
而故事怎么開始,羋月從何時入場,卻是一個值得考慮的事情。
當時有三個設想:一個是從秦武王舉鼎而亡開始,季君之亂,諸公子爭位,六國勢力插手其中,然后是羋月帶著嬴稷自燕國王者歸來。這是比較熱鬧的寫法,也是比較偏意識流的寫法。好處是幾十萬字就能夠搞定故事,壞處是很可能就這么變成一個故事,在激烈的戲劇沖突中,那種我想追求的歷史感和文化感,反而會被沖淡。
另一個設想,是以羋月入秦為開始,這是大多數(shù)小說都會選擇的開頭,從一個女主角青春初動開始,愛情、故事都有了。但是,卻容易一開始就會置身于我所不喜歡的宮斗,所以這個設想,也被放棄了。
然后,就是現(xiàn)在呈現(xiàn)的這個故事,最艱難、卻最能夠展示我的表達愿望,寫一個人從生到死的所有經過。我要讓這個人物從人生的第一次呼吸,就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氣息。
這個故事是羋月這一生從出生到死亡,經歷了無數(shù)波折,從稚嫩到成熟,到最后執(zhí)掌秦國,追求天下一統(tǒng)的歷程。或許我更是借羋月這一生,來展示先秦那個百家爭鳴的年代,來展示那些曾經在歷史舞臺上活躍過的,令人向往的名士風流。
寫古人并不是堆砌名物、羅列器皿,而是要讓他們每一個都要“活在”那個時代。對于《羋月傳》的人物來說,禮、樂、詩都是浸淫于他們身心,俯拾即是,舉手投足皆是符合禮樂之數(shù),見物比詩經,動情吟楚辭,一切都是這樣自然而然。
因為秦最后一統(tǒng)天下,在此前,許多作家愿意用更多筆墨去表現(xiàn)秦國,更愿意站在秦國立場角度去思考,而將其他的思想和見識有意無意地輕視和貶低。但事實上,百家爭鳴不僅僅是學術論戰(zhàn),更是殘酷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也是諸侯爭霸戰(zhàn)爭的肇始。這樣的斗爭決定了接下來千年的歷史走向。秦以法家富國強兵,最終一統(tǒng)天下;漢初則用黃老之術治國,及至武帝則獨尊儒術。而沿著數(shù)千年歷史的長河回溯,我們卻可以從那些早已湮滅的國度留下的思想遺產中發(fā)掘出閃光的珍珠——這就是諸子百家的文化脈絡。時至今日,在這個擁擠而略顯喧鬧的地球村,重新審視春秋戰(zhàn)國那段百家爭鳴的歷史,則別有一番深刻意義:不同的文明、文化之間,如何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乃至消彌硝煙于未起,值得我們深思。從整個人類文明的視角去看,這個世界上真正重要的并不是一時一地的沖突的成敗得失,而是文明的多元發(fā)展與和諧共融。
《羋月傳》僅是翻開了戰(zhàn)國紛爭一角,而以《燕云臺》為開端的宋遼夏系列,則是切開了三國紛爭時代的一個斷面。隨著資料挖掘的不斷深入,我發(fā)現(xiàn)僅僅一本小說是不夠的,當我寫到北宋,就必須要寫到遼國,寫到西夏。他們的歷史脈絡相互交匯,文化相互影響,從而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時代。所以我就決定為宋遼夏各寫一本書,分別以遼的眼光看宋夏,夏的眼光看宋遼,宋的眼光看遼夏。理解他們共存的一個狀態(tài),對于歷史的觸摸,不應局限于一時一地一區(qū)域思維,應該站在大歷史大視野的格局去重新看待那個時代的風起云涌。我覺得這對當下是很有意義的,也是對歷史負責任的態(tài)度。
不管是春秋戰(zhàn)國,還是宋遼夏時代,當那個時代最精英的人,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以所有的力量和勇氣去試錯踩雷;當我們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先人們在歷史上的每一個十字路口所作出的選擇,都是我們的路標和指示牌。歷史是一面鏡子,可以照見彼此,也能夠透過歷史的塵埃讓生活在此刻的人整飭衣冠。而這面鏡子,我希望它不止是冰涼的反射,更能擁有溫情的光澤,亦能從各個角度反射出歷史的群像。歷史長河中的每一個留下來的人物,都構成了歷史的一部分。
我選擇蕭燕燕成了這個落點,承載起那個時代轉折變遷的最大故事量,成為那一艘將浩瀚的歷史長河引渡到人們眼前的小船。但同時,歷史的鏡像不會只是她一個人的悲歡,蕭燕燕的親人和愛人,蕭燕燕一生路過的君王、朝臣,甚至僅僅是驚鴻一瞥的某個小配角,他們不是彼此的敵人,而是彼此的鏡子,折射當時在民族融合的十字路口,不同身份、位置的人面臨的選擇和他們背后的得意或失落。而澶淵之盟,是一個劃時代的標記。當時宋遼的統(tǒng)治者,考慮到唐末以來100多年的戰(zhàn)亂,克制住了自己的政治欲望,120年的和平帶來了宋的文化繁榮昌盛和遼的發(fā)展,也為后世提供了解決修昔底德陷阱的答案。
對于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刻能夠面對國際風云的世界,對于這個地球村的環(huán)境,我更希望看到另一種對歷史的解讀。而這種解讀,或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在將來,我們面臨歷史的十字路口時,能夠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