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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詩人塞納:“我的創(chuàng)作必將榮耀葡萄牙之名”
    來源:澎湃新聞 | 金心藝  2020年09月14日07:54
    關(guān)鍵詞:塞納

    2019年11月2日是葡萄牙詩人若熱·德·塞納(Jorge de Sena) 的百歲誕辰。葡萄牙文化界從年初起就舉辦各式各樣的紀念活動,就連小城的街道上都豎起他的巨幅肖像,蒼白堅毅的側(cè)臉微微仰起,映著遠山和灰暗的天空,讓人想起他在半個世紀前寫過的一句話:“我的創(chuàng)作必將榮耀葡萄牙之名。”今天的葡萄牙用行動回應了這位20世紀最重要的葡萄牙流亡作家,一位以“見證的藝術(shù)”行走人間的人文主義者。 

    (一)

    塞納,1919年11月2日出生于里斯本。父親奧古斯托·拉波索·德·塞納(1874-1944)來自亞述爾群島,是葡萄牙商船隊司令。母親瑪麗亞·達盧斯·特萊斯·格里洛(1882-1967)來自葡萄牙中北部小城科維良,在多明我教會學校接受過教育。塞納的父母是在一艘前往安哥拉的船上認識的,所以塞納說:“我誕生于非洲。”

    塞納的童年非常孤獨,很少和同齡人玩耍。父親常年在外,是母親教他閱讀和彈琴。與他們同住的外婆伊莎貝爾不僅擅彈鋼琴、懂作曲、熱愛詩歌,還是個猜字謎能手,她把對音樂和文字的熱愛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外孫。塞納家族的男性成員大多是軍人出身,經(jīng)歷傳奇,他們都希望塞納長大后能繼承他們的衣缽,而年輕的塞納顯然更希望兩者兼顧。他早年常讀航海、環(huán)游主題的文學作品,這些書的作者也多是軍人或與塞納出身相近。

    1936年,16歲的塞納即將高中畢業(yè)。六月的一天,他在外婆的“飛行員”收音機里聽到德彪西的鋼琴曲《沉沒的教堂》,音樂中緩緩浮出海面的伊斯大教堂喚醒了他。第二天,他寫下人生中的第一首詩“覺醒”。這一幕“詩人的誕生”,后來多次被塞納寫入作品,例如詩集《音樂的藝術(shù)》(1968)中的“序曲”,標題就叫作“《沉沒的教堂》,德彪西”。在詩歌“勞作與日常”(1942-10-27)中,他寫道:“我坐在桌前,書桌就像整個世界/我開始寫作,書寫散發(fā)著/愛的芬芳……/這紙,這書桌,我捕獲我所寫的一切。”在小說《火的跡象》(1979)中,音樂變?yōu)?936年夏天,落日余暉下海邊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穿過主人公若熱的腦海,凝結(jié)成第一句詩:“火的跡象,人們疲憊而平靜/向這冰冷的灰燼道別。”像這樣或真實或虛構(gòu)的經(jīng)歷將持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在他此后全部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

    1936年10月,塞納進入里斯本海軍學校讀預科班。1937年10月,他登上葡萄牙“薩格雷斯”號訓練艦,開始航海見習,途經(jīng)巴西與非洲多國。然而半年后,因體能不達標,他被正式告知不能入海軍服役。軍旅夢就此告破,給塞納留下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只能用創(chuàng)作和閱讀來疏解。因此,1938年也成為塞納真正的創(chuàng)作“元年”。他僅在九個月內(nèi)就寫下256首詩、一系列短篇小說和一部獨幕喜劇,同時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撰寫文學評論,根據(jù)費爾南多·佩索阿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shù)歌曲,并在大量閱讀世界文學的過程中首次接觸到法國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家喬治·休奈特(1906-1974)和英國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大衛(wèi)·蓋斯科因(1916-2001)的作品。

    1940年,塞納進入波爾圖工程學院就讀土木工程專業(y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經(jīng)濟窘迫,反復生病,中途還去義務(wù)服兵役,最后在朋友的資助下,于1947年完成本科學業(yè),成為一名職業(yè)工程師。當時的葡萄牙已經(jīng)全面進入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時期,思想與言論自由遭到嚴酷打壓,恐懼籠罩社會;而國際社會則經(jīng)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冷戰(zhàn)爆發(fā)。在政治社會環(huán)境以及現(xiàn)代文藝思潮的雙重影響下,20世紀上半葉的葡萄牙文壇涌現(xiàn)出許多文學流派,到四十年代末,形成了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和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兩大主流陣營,其背后實際上是兩種訴求的碰撞:以文學的政治化來轉(zhuǎn)變社會,或以深層意識及語言的絕對釋放來重建真實。

    1942年,二十二歲的塞納以本名出版第一部詩集《追捕》。詩集標題顯然在影射個人與世界現(xiàn)實,但我們在書中卻讀到了夢境、幻滅感、錯置的主題意象以及潛意識奔涌的自動書寫,而此時距離葡萄牙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正式拉開序幕尚有五年。1946年,塞納出版第二部詩集《大地之巔》。雖然仍保留了部分超現(xiàn)實主義寫作,詩人的目光卻聚焦煉獄般的世界以及被延長的人類痛苦,對現(xiàn)實的沉思和抗爭性躍然紙上。隨著五十年代三部詩集《哲人石》(1950)、《顯跡》(1955)和《忠誠》(1958)的出版,塞納的創(chuàng)作特點也越來越清晰,他拒絕跟隨任何一種流派,始終保持風格的獨立性和多元化。在塞納看來,詩歌既不應該變成迷狂情感與想象的單純宣泄,也不應該淪為政治工具而放棄抒情藝術(shù)和詩歌語言的審美要求。因此,《哲人石》里的諷刺詩辛辣鋒利,愛情詩繾綣動人,情色詩頗具感官美;《顯跡》巧妙融合了彼特拉克詩體、莎士比亞詩體和其他格律的十四行詩;《忠誠》則體現(xiàn)了詩人對自我和人類的全景式觀望,具有辨識度極高的人文和智性色彩。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塞納把詩人作為其首要的文學身份,但他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一種全局性的展開。在全職從事工程行業(y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塞納以詩人、小說家、劇作家、文學評論家與學者 、期刊雜志編者等多重身份活躍于文壇,并譯介了許多外國文學尤其是英語文學作品,這在當時的葡萄牙是極為罕見的。然而,獨樹一幟使他游離于文學圈主流之外,他的職業(yè)要求他常年奔波于全國各地及國外,卻無法給他足夠的經(jīng)濟條件來養(yǎng)家糊口,從《顯跡》開始,他就不斷遇到出版方面的問題。1959年,塞納卷入一場反對薩拉查獨裁政府的失敗政變,面臨流放非洲政治犯集中營的危險。恰逢巴西政府請他參加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圣保羅的阿西斯人文學院也向他發(fā)出文學教職邀請,40歲的塞納帶著妻子梅西亞和七個孩子,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流亡之路。 

    (二)

    塞納曾說,“流亡”早在他尚未離開葡萄牙時就已開始。去國離鄉(xiāng),作為一種地緣和精神的去領(lǐng)土化,似乎解開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最后一把枷鎖。

    1961年,塞納在《詩歌全集·第一卷》序言中明確提出了他的詩學立場,一種有別于佩索阿“偽裝的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道路,即“見證的藝術(shù)”。在塞納看來,“偽裝”無疑是捕獲人之無限潛在性的最高技藝,它證明詩的創(chuàng)造可以超越我們每時每刻的局限存在。但“偽裝”亦是一種傲慢,是站在外部,“宣稱我們復雜多樣的內(nèi)心是不和諧的家庭、不安的社會和痛苦的世界”。因此,塞納說:詩歌不是“偽裝”,而是“見證的過程”,“最好的詩藝就是為內(nèi)部和外部多重世界向我們揭示的一切提供表達。不僅僅有那些共時的、可能的理想世界,更有人類尊嚴的意志呼吁并渴望成真的世界。見證我們自身和經(jīng)由我們所發(fā)生的轉(zhuǎn)變,從而能夠理解一切,認識到一切事物的積極與消極功能,在意識與情感中經(jīng)歷一切。”

    塞納通過“詩歌日記”去呈現(xiàn)這種“經(jīng)驗的見證”,他的詩歌往往都有精確的寫作日期 ,按一定的時間順序排列,通常會從一段具體的經(jīng)歷開始寫起。為了捕捉書寫經(jīng)驗的當下性,他保留了自動書寫的習慣,幾乎不修改作品。但這并不意味著放棄思考,任由情緒泛濫。沉思,是“見證”賴以存在的方式,一切經(jīng)驗和情感被賦予了人文內(nèi)涵,獲得了時間的歷史性。而沉思的載體是語言,對詩歌語言結(jié)構(gòu)性的駕馭,使塞納得以實現(xiàn)“見證”的終極目的:世界的“蛻變”。

    詩集《蛻變》(1963)和《音樂的藝術(shù)》(1968)是塞納“見證”詩學的經(jīng)典之作。葡萄牙著名學者若熱·法增達·洛倫索認為這兩部作品開創(chuàng)了葡萄牙詩歌的新紀元,對后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與其說它們是“詩歌日記”,不如說是“主題系列”,聚焦對人類文化、藝術(shù)與智識的沉思和體驗。《蛻變》以雕塑、繪畫、建筑、攝影等視覺藝術(shù)為書寫對象,《音樂的藝術(shù)》則以音樂和文學的交互為基礎(chǔ),囊括了16-20世紀西方古典音樂史上26位作曲家、若干演奏家、一位法國香頌歌唱家以及相關(guān)作品。詩集首版共有34首詩,經(jīng)過兩次修訂,最終版本包含了44首詩、一篇寫于1967年的后記、一段1977年發(fā)表的聲明,以及塞納為每一首詩寫的札記。

    同《蛻變》一樣,《音樂的藝術(shù)》也是編年體詩集,除首尾兩首詩以外,其余都按作曲家的生活年代排序,堪稱一座“音樂博物館”,是對音樂這一人類最接近完美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聆聽與回望。從調(diào)性到無調(diào)性,從復調(diào)到主調(diào),從絕對音樂到標題音樂、交響詩和歌劇,我們跟隨塞納走完了一段橫跨數(shù)個世紀的音樂語言蛻變之旅。音樂,正如塞納在后記里所說,是“一種有組織的聲音,但尚未被清晰的意義所污染”,因為音符不像文字那樣有明確的所指。音樂倘若有意指功能,也必然要依賴于音符的“組織”,即和文字系統(tǒng)迥異的“語法”規(guī)則。在音樂中,意義首先誕生于形式的表達。因此“音樂的詩化變形只有在我們理解音樂自身時才能實現(xiàn):把它理解為形式本身,一種關(guān)于形式的經(jīng)驗”,而不是將它作為“偶然的閱歷”,成為我們個人情感投射的對象。把音樂還原為獨立而自足的客體,是對這種“從無有中創(chuàng)造無限存在”的藝術(shù)應有的敬意。

    然而,沒有哪一種音樂語言不是時代審美觀念與精神的產(chǎn)物,它由人創(chuàng)作,由人演奏,由人聆聽,因此也絕無可能與人性割裂。《音樂的藝術(shù)》也是人的歷史畫卷:寫安魂曲的莫扎特、流亡的肖邦、做著間性之夢的柴可夫斯基;復活了大鍵琴的蘭多芙斯卡、凝視雙手的老李斯特、泰晤士河上的皇家樂隊;中國公主、俄國沙皇、巴黎拉丁區(qū)窮困潦倒的藝術(shù)家,還有北歐神話中的英雄……這些真實或虛構(gòu)時空里的人坐上“時代與地點”的列車,在聆聽的田野上疾馳而過。與他們的歷史并行的,還有塞納的詩人之路。

    正如前文所說,詩集的第一首詩“《沉沒的教堂》,德彪西”講述的正是詩人在音樂中覺醒的經(jīng)歷:沉沒的教堂從收音機里浮現(xiàn),于是“我再也不能成為過去的自己”,經(jīng)由音樂,“詩歌在我體內(nèi)誕生,/這是無法在世間表演的不幸,是只知自我否定、迫使我/抵抗自身與他者虛無的不幸”。從此,詩人開始向世間的一切“投射深沉視象”。所以,《音樂的藝術(shù)》并不是單純地談?wù)撘魳罚覀兡茉谄渲锌吹截灤┤{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存在之苦、人性之光、生命與死亡、時間與不朽、愛與情色、人的墮落與神性、政治與社會諷刺、精神與身體的流亡等等。在這個世界上,愚蠢如此張揚,良善又如此微渺,但音樂可以從“無意義的音符”中拔地而起,變成一座意義的宏宇,猶如一個隱喻,證明人可以超越自身,達到更為崇高的神性。在“最后的‘混成曲’”中,具體的聆聽經(jīng)驗已經(jīng)淡出,音樂和語言共同支撐的人文智識在詩行中恣肆揮灑,仿佛是詩人在對其所屬的文化傳統(tǒng)做最后的回望。當巴西詩人阿澤維多的詩句第一次出現(xiàn),“五月花號”鳴笛,《自新大陸》嘹亮的銅管聲響起,詩人告別昨日的世界,踏上了新的旅途。 

    (三)

    塞納熱愛音樂,甚至有自己的音樂作品,他聽過許多現(xiàn)場音樂會,在任何地方只要有可能就會打開收音機或唱片機,他的詩歌基本上都是邊聽音樂邊寫成的。我們不止一次讀到他說音樂“在我筆下生成詩歌”之類的話。這讓人想起《音樂的藝術(shù)》最初的標題——《音樂的變形》。這44首詩,也是音樂和語言劇烈摩擦并趨向和諧的結(jié)果。例如,在“《沉沒的教堂》,德彪西”中,塞納像作曲家一樣使用了黃金分割律和斐波那契數(shù)列,把少年詩人覺醒的過程用“閱讀”(“我讀了不少書,這是真的”)、“聆聽”(“我聽見鐘聲”)、“觸覺形象”(“撣灰時將它打碎”)、“使命的召喚”(“投射深沉視象”)、“詩的誕生”(“經(jīng)由它,詩歌在我體內(nèi)誕生”)、“旅途開始”(“這短短的序曲中”)這六個節(jié)點連成一線,創(chuàng)造出一種與樂曲平行的隱性結(jié)構(gòu),這些節(jié)點所對應的詩句都在各自詩節(jié)的黃金分割點上。 在“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中,詩人以“我知道,音樂只是音樂”為原始主題,發(fā)展出16種“變奏”,將音樂不斷同語言、繪畫、寂靜、建筑、時間與人等進行多重參照或交叉隱喻,一步步拓寬音樂本體的內(nèi)涵。詩中有一句橫跨26行的長句(第15-40行),內(nèi)含8個“變奏” ,其中“穹頂”一詞,是第八“變奏”(第34-40行)的黃金分割點,因此“仿佛是在聲音的穹頂下/我們得以知曉,有時候,/人比自身更加崇高”也將整首詩推向高潮,形成了有如巴赫原曲般的拱形結(jié)構(gòu)。而結(jié)尾處的“是否在某個時刻,……/……我們/不再是聆聽者,而是存在之人,/我們曾經(jīng)只是音樂?”仿佛與開頭的“音樂只是音樂”遙相呼應,就像樂曲從詠嘆調(diào)(Aria)回到詠嘆調(diào),形成一個開放的環(huán)形世界。像這樣的情況在《音樂的藝術(shù)》中并不少見,其翻譯難度也可想而知,譯者不得不盡可能直譯,不輕易在這些詩歌的譯文中調(diào)換詩行順序,以免破壞詩中的隱性結(jié)構(gòu)。

    在這部詩集中,從經(jīng)驗到語言的“詩化變形”并不只有數(shù)學或作曲思維一種表現(xiàn)形式。例如“《水上音樂》,亨德爾”一詩,音樂和演奏樂曲的原始場景同時出現(xiàn)(“繩弦”、“木頭”、“金屬槳”既指皇家游船的部件,也指管弦樂器);樂曲在詩行中淡入淡出之際,人在時間之河上的活動與英國奧古斯都時期的理性思潮交相輝映,產(chǎn)生了蒙太奇式的拼接與疊化效果。在“聽薩蒂的《蘇格拉底》”、“《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理查·施特勞斯”、“最后的‘混成曲’”三首詩中,“變形”集中體現(xiàn)在音樂、文學、哲學甚至多種語言的高度互文性上。“肖邦:一份清單”是整部詩集中單行詩句最長的一首,乍看像篇流水賬,開頭一長串干澀的作品羅列讓人感到不適,熟悉肖邦的讀者也會發(fā)現(xiàn),詩中的許多描寫其實并不符合肖邦的真實情況。詩人正是用這種方式,以39行詩對應作曲家的生前年齡,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位被世人誤解的天才。這讓人不免想起塞納同時期寫下的另一首名為“三十年前”的詩: “三十年前,我開始出版作品/……人們見我懂英語,/便暗諷我抄襲艾略特。/……當我發(fā)表關(guān)于佩索阿的文論,/我就成了佩索阿的門徒。/一旦我公開研究卡蒙斯,/評論界又立馬從我的詩歌中讀出了卡蒙斯傳統(tǒng)。/……我是古典主義的,巴洛克的,浪漫主義的,/推論者,超現(xiàn)實主義者,反超現(xiàn)實主義者,/……/我是誰,取決于人們各自的怒火。”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無疑都是讓譯者發(fā)際線后移的艱難挑戰(zhàn),需要盡力在譯文中保留細節(jié),供讀者深究。此外,考慮到中國與西方文化傳統(tǒng)差異巨大,《音樂的藝術(shù)》中文版的譯者注釋最初有230余條,精簡后仍保留了一半,希望這些腳注有助于中國讀者的閱讀。需要說明的是,塞納為每首詩都撰寫了札記,它們是“見證”聆聽與書寫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里面詳細記錄了激發(fā)詩人創(chuàng)作的音樂演奏版本,許多都是珍貴的歷史錄音,值得我們找來細細品味。 

    (四)

    1963年,塞納入籍巴西。次年三月,巴西爆發(fā)軍事政變,軍人獨裁政府成立,塞納受到政治迫害,被迫離開執(zhí)教的普雷圖河畔圣若澤學院。1965年10月,因無法接受巴西重蹈葡萄牙覆轍,詩人再次選擇流亡,先后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和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工作(1970)。他在巴西時從未被當成過巴西人,在美國也始終被視為葡萄牙人,盡管從1968年起,他開始返回歐洲,但每次都途徑多國,只在葡萄牙稍作停留。人生的最后十年,他已經(jīng)是一名具有國際聲譽的詩人,卻始終不愿為了回葡萄牙生活而向政府妥協(xié),放棄自由批判的意志和權(quán)利。

    塞納生前出版的最后幾部詩集中,《前往污濁人間的朝圣之旅》(1969)是典型的“詩歌日記”,分為“葡萄牙1950-1959”、“巴西1959-1965”、“美國1965-1969”、“返回歐洲的旅行筆記1968-1969”和“尾聲”五個部分,在流亡中見證了個人生活和世界的變遷。《驅(qū)魔》(1972)則是一部風格極為清晰明快的詩集,情感豐熾,其對葡萄牙社會瘤疾的冷嘲熱諷,達到了塞納創(chuàng)作生涯的高峰。在《我熟悉這鹽……》(1974)里,這種攻擊性化為詩人同世界與自身的和解,對死亡的平靜凝視和柔軟的愛意充盈著詩句。《關(guān)于這海灘……太平洋岸邊的八次沉思》(1977)是塞納最后一部“系列”詩集,詩人的目光穿過沙灘上赤身裸體的游客,在現(xiàn)實、回憶與神話的三重時空里,對人性發(fā)起終極的問詢。

    1978年6月4日,塞納因病逝世,終年58歲。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40余年,他為葡語世界留下了極其豐富的文學遺產(chǎn):20多部詩集、10多部戲劇(如1951年發(fā)表的悲劇代表作《無人期待的國王》)、30多部短篇小說、一部驚世駭俗的中篇小說《奇異之身》(1966)、一部未完結(jié)的自傳體長篇小說《火的跡象》(1979)、近40部專著(包括對卡蒙斯、佩索阿、世界文學、歷史、文化和藝術(shù)的深度研究),還有大量與同代重要作家的書信(至今仍在陸續(xù)出版)。同時,他還譯介了200多位外國詩人的千余首詩歌和20多位作家的小說、戲劇及文論。他以罕見的淵博學識、寬廣的視野、深刻的思想和令人驚嘆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成為20世紀葡萄牙文藝復興式的學者詩人。盡管塵世令人痛苦,他依舊坦然面對生活,忠于這個世界。當我們透過這些閃耀著“理智之光,愛之激情”(但丁語)的詩句,延續(xù)“見證”與“沉思”的時候,相信詩人像他自己所寫的那樣,正在克里特島上同彌諾陶洛斯一起喝著咖啡,慢慢變老,問心無愧地迎接眾神的凝視。

    金心藝

    2019年12月24日,于科英布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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