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歷史的生物學肉身
一
新冠病毒肆虐,已經(jīng)超過半年。記憶中,2020年春節(jié)前后,情況最為嚴重,然后情況一路好轉。讓我最沒有想到的是,在中國基本控制病情蔓延的態(tài)勢之后,病毒的海外傳播開始了,在全世界造成了極為可怕的染病規(guī)模。每天看看當日病毒感染情況的通報新聞,似乎成了一種習慣。在我置身的廣州,時有感染者在海關被發(fā)現(xiàn),然后隔離。尤其是所謂的“無癥狀感染者”字樣,讓不明醫(yī)學機理的大眾感到了恐懼。
但是,無論如何,對中國人來說,似乎最艱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猶記1月22日,我乘高鐵去洛陽,路過武漢之際,仍有人上下車,并且還有人坐在我身邊,我對那個人的形象至今難忘。她戴著N95口罩,安靜輕盈地上車坐下,然后掏出手機來看,全程一動不動,在下一站安陽就下車了。讓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她沒有任何行李,雙手空空。第二天,1月23日,武漢封城了。情況比預想的要嚴重太多。原本還計劃去西安看父母,隨著各地紛紛封城封路,行程也取消了。這些年來,我與父母每年也幾乎只是春節(jié)一見,今年因此變故,還不知何時能見。
春節(jié)后,我坐飛機回廣州,全程不敢摘口罩。到了白云機場,也不敢乘坐的士或滴滴,只能乘坐地鐵,據(jù)說地鐵的消毒密度比較大。地鐵上,每節(jié)車廂零零散散只有五六個人,戴著口罩,低頭盯著手機一動不動,宛如雕塑。曾以每日人流量達到四十萬人次而“稱霸”世界第一的體育西站,也只有寥寥數(shù)人上下車,恍然有種乘坐深夜末班車的錯覺。和我一樣有外出接觸史的,都得在家隔離。
我一開始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和蔬菜,但蔬菜經(jīng)不起放,發(fā)黃變質,隔幾天還是得出門購買。廣州的商業(yè)秩序還是不錯的,小區(qū)門口的幾家超市正常營業(yè),紙巾、雞蛋和水果被放置在門口的顯眼處。隨著疫情的持續(xù),出門所能見到的人越來越少,包括冒著風險在小區(qū)散步透風的人也越來越少。小區(qū)門口的保安對每次出入的人用紅外體溫器測量體溫,那姿勢猶如近距離射擊。人們被分隔,焦慮在蔓延,恐怖在激增。廣東的感染人數(shù)在持續(xù)增長,確診人數(shù)僅次于湖北,成為全國感染位列第二的省份。常規(guī)的時間流逝被裝上了剎車裝置,空間的封閉更是加劇了這一點。我們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不斷地閱讀著關于疫情的每一篇報道,朋友們會發(fā)信息、打電話,交流關于本次疫情的復雜感受,嘆息和沉默不時出現(xiàn),那是屬于個人的不可溝通的部分,是這個部分在建構著一個人的真實存在狀態(tài),而非那些說出來的部分。
隔離時期的生活,幸虧有網(wǎng)絡才得以保障日常所需,可也正是因為有了網(wǎng)絡,讓這場瘟疫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發(fā)達的信息網(wǎng)絡,讓我們迅速知道疫情的狀況,大到每天的確診人數(shù),小到我們周圍隨時暴露出來的疫情位置,我們都可以迅速掌握。我們手持手機,GPS或北斗鎖定了我們的位置,在電子地圖上,距離我們最近的疫情爆發(fā)紅點連成一片,如同噴濺的鮮血。假如距離我們一百四十八米的地方有了疫情,我們的心臟一定會緊縮起來。當我們說黑死病曾經(jīng)殺死兩到三千萬人的時候,根本沒有我們的鄰居突然被殺死了更驚悚。網(wǎng)絡延伸和擴大著我們的視野,這就像是望遠鏡的發(fā)明,讓人類的歷史視野發(fā)生了本質性的改變。伽利略把望遠鏡對準月球,發(fā)現(xiàn)上面布滿了環(huán)形坑,月球便從人類的想象中跌出,我們不得不意識到,像地球這樣的行星,不是唯一的,而是遍布宇宙。如今,我們通過網(wǎng)絡,把目光探進了瘟疫的內部,每個人都像是我們的鄰居一般。
哲學家齊澤克便提醒我們,這次瘟疫帶來的危機是三重的:“醫(yī)療危機(流行病本身),經(jīng)濟危機,外加(切勿低估的)心理健康危機。”他以自己為例,訴說著痛苦:“這些天來,我有時真盼著自己染上這種病毒——如此一來,至少那個令人惴惴不安的不確定性會消失……有清楚的跡象表明,我越來越憂心忡忡。這個跡象就是我與睡眠的關系。直到大約一個星期前,我一直熱切地等待夜幕降臨:最終,我能逃入夢鄉(xiāng),忘記日常生活中的恐懼……現(xiàn)在的情形幾乎是完全相反:我害怕入睡,因為一入夢鄉(xiāng),即為噩夢所困,并在一團慌亂中驚醒。”齊澤克的這種心理絕對具備普遍性的體驗。現(xiàn)代生活越來越同質化了,但瘟疫時期的生活,才讓我們領略到什么叫真正的同質性。我們都被裹挾進去了,無論身體是否染病,我們的精神都是病態(tài)的,都已經(jīng)感染了病毒釋放出的恐怖信息。我在年初的時候,每晚也是要看完當天全部的疫情新聞才能睡去,似乎瘟疫有一種巨大的魔力將人卷入,即便你的生理尚未感染,但你的心理注定要感染。如果遇見心理沒有感染的人,我可能還會不習慣,覺得此人怎么可以如此冷漠呢?如今沉下心來想,這真是一種病態(tài)心理。我們得允許人們與這場瘟疫完全無關,我們得向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學習。當然,超然度外與蒙昧無知完全是兩回事,我在這里說的顯然是前者。
二
新冠病毒的肆虐重新喚醒了我對“非典”時期那些快要遺忘的記憶,我由此重新閱讀了SARS的傳播情況。一個感染者就可以導致一座城市的崩潰,那樣的例子有太多。對SARS的恐懼徹底被喚醒,疊加進了本次的恐懼當中。我想,恐懼的記憶總是比防治的經(jīng)驗更加持久和深刻。“非典”與這次新冠病毒的季節(jié)非常類似。
2002年底,“非典”起源于廣東河源;2003年初,在廣州、香港和北京等地擴散開來。我當時是一名大三的學生,所在的宿舍樓有同學是疑似病例,被送往校醫(yī)院隔離,我們宿舍樓也被隔離,幾個穿著一身白色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來消毒。當時心中的恐懼還是極為鋒利的。因為當時已有網(wǎng)絡,知道這種病的致死率極高。不過那是學生時代,朋友們一起插科打諢,胡編亂扯,時間就過去了。現(xiàn)在居然都淡忘了期間的細節(jié),比如當時是如何吃飯的?難道頓頓都是外賣嗎?當時叫外賣,還得打電話,電話下面放著一沓子外賣單。按理說,這樣的非常經(jīng)驗,應該會進入我的小說,但是沒有。我想可能是因為我潛意識里認為“非典”的發(fā)生依然是一次“非典型”事件,不會再有第二次,至少不是那樣可怕的規(guī)模。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不僅是“非典”,不僅是這次“新冠病毒”,我進一步搜刮記憶,發(fā)現(xiàn)瘟疫其實從來都沒有消停過,其密度比我們想象中的要高得多。比如2014年的時候,廣州蚊蟲泛濫,暴發(fā)了登革熱,印象中僅廣州一地,便有一萬五千人染病。但是由于登革熱的死亡率較低,才沒有引發(fā)恐慌,只是掀起了全民滅蚊運動。登革病毒通過蚊蟲的叮咬而傳播,蚊蟲比起空氣中懸浮的氣溶膠來說,要具體可感,這也降低了恐懼的指數(shù)。我的祖父若干年前就感染過登革熱,當時他在陜西,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高齡了,高燒長時間不退,令人揪心。所幸,他的身體硬朗,救治及時,才挺了過去。
“非典型性肺炎”的命名便隱藏著人類的某種僥幸,多多少少在暗示那是一次常態(tài)下的意外。可事實上,“非典”并非“非典型”的,在某種意義上恰恰是典型的:未來不知道人類還得遭遇多少“非典型”的未知病毒。我也徹底明白,“新冠病毒”瘟疫不會是我們遭遇的最后一次。“不是最后一次”這樣的想法令人壓抑和絕望,但同時對此刻陷入的困境也多了謙卑的理解。
這種收縮起來的敬畏狀態(tài),才應該是人類面對世界所應有的狀態(tài)。“新冠病毒”的超強傳染性,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生活開始加速向“云端”轉移。這段日子里,我先是參加各種“云研討”,然后是領受了一次“云頒獎”。最近看新聞,已經(jīng)連續(xù)舉辦了一百多屆的“廣交會”,也放在云端舉辦。盡管中國的疫情情況緩和了許多,但境外輸入病例幾乎每天都有,這也讓“新冠病毒”成為了一種“典型”的全球化疾病,只要這個病毒還在世界上某處蔓延,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放松警惕,獨善其身。
三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病毒是否也在跟人類一起進化?當然不是指的跟任何生物一樣在經(jīng)歷漫長的自然選擇,那是確定無疑的;而是說,病毒是否跟人類所取得的科技能力在較勁?病毒被人類真正認識不過才一百多年,在那微小的結構中,隱藏著難以置信的狡黠,甚至不得不承認,那其中有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智慧”。病毒并沒有因為對它的種種認知(比如基因序列,感染方式)而降低它的神秘色彩,它反而展現(xiàn)出了更加強烈的神秘性。這個簡陋的蛋白質大分子結構,完全稱不上生命,但它怎么能像生命一般富有某種“智力”?它逼迫著我們思考,究竟什么是生命?也許生命比我們所理解的要廣闊得多?
有人說病毒是地球免疫系統(tǒng)對于人類的攻擊,這樣的說法里邊不僅僅有隱喻,而且有著一種新的神學話語。這讓我們對生命這個概念有了更真切的反思,對生命所潛藏的尺度也有了更寬闊的想象。比如“蓋亞假說”就把地球比作一個自我調節(jié)的有生命的有機體,生命體與自然環(huán)境——包括大氣、海洋、極地冰蓋以及我們腳下的巖石——之間存在著復雜連續(xù)的相互作用,生命體在維持地球可居住性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換句話說,地球上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構成了一個更大的生命,地球就是一個生命。
因此,那種穩(wěn)固而傳統(tǒng)的生命觀念,是到了重新思考的時候了,我們應當持有一種更加包容的“大生命觀”。那些被我們停留在口號中的“生態(tài)”,是如此真切地和每個人的性命息息相關。生態(tài)并不僅僅是關于遙遠的巴西雨林的傳說,生態(tài)就在我們的身體內部,就在我們的呼吸當中,無數(shù)的微生物包括病毒將我們和巴西雨林緊密相連。要知道,我們的身體就由百分之十五左右的微生物構成,如果失去這些微生物,我們的生命機能就會遭到破壞,無法延續(xù)。宏觀層面的生態(tài)觀講究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相處,保持生物鏈的穩(wěn)定;而在微觀層面上,人甚至沒有辦法讓自己從自然生態(tài)中抽身而出,人的生命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下面的子系統(tǒng),我們要接納這樣的有限性。以這樣的思路來理解科學技術,那高科技便是不斷地拓寬人類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從而讓人類擁有更大的生命能力。反觀文學,文學幾乎是以人類的本能就感知到這一切的,人類與自我、人類與世界的關系,是文學的永恒母題。即便科技取得再大的突破,人類依然要面對文學的永恒母題,所以說,文學并非科技的對立面,文學是要以感性的方式容納科技的進步及其現(xiàn)實結果。
作為寫作者,肯定會思考瘟疫與文學之間的深層關系。首先,本次疫情讓我們再次發(fā)現(xiàn)疾病對于文學敘事的重要性。疾病對文學來說是百分之百的隱喻與象征,文學不可能將疾病作為疾病本身而接納,正如沒有將疾病作為疾病本身而接納的人生。疾病會在任何層面上改變人生,正如疾病在文學的敘事中不可避免地要承擔闡釋和轉變的功能。在這個語境下,思考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也頗有意味,桑塔格作為一個批評家所解構的恰恰是疾病的隱喻性。那么,我們不能認為她要否定疾病的隱喻性,我們要認識到,她恰恰是想重建疾病的隱喻性,讓疾病與道德脫離關系,回歸到生命的本質當中。其次,我認為未來的文學話語面臨著變革,科學話語會替代抒情話語,文學必須得容納這樣的話語方式,因為文學并非等于抒情話語,文學是一套復雜的藝術機制,是足夠讓科學話語在新的敘事與抒情中,呈現(xiàn)出新的文化可能性。
新冠病毒肆虐帶來的末日感,也讓一些人詢問:荒誕的筆法、先鋒的精神、想象的狂歡,是否會在浩瀚的現(xiàn)實素材面前失去繼續(xù)的意義?這個問題,其實有很多種變體。比如,每當有個極為離奇的新聞出現(xiàn)的時候,作家就會被問:你看看,你們作家都編不出這么離奇的故事吧?還有一些災難出現(xiàn)的時候,作家也要接受靈魂的拷問:作家為什么就沒有書寫這樣的困難?文學怎么又缺席了?實際上,這些問題多多少少都誤解了文學,文學的荒誕跟現(xiàn)實的荒誕,本來就是兩回事兒。那種現(xiàn)實永遠比小說荒誕的說法是一種巨大的誤讀。文學的荒誕是一種條件的設定,一種反思和探尋的路徑。而現(xiàn)實的荒誕則是人類盲目和短視的表現(xiàn),是文學反諷、反思的對象。當然,一個好的作家應該從現(xiàn)實的荒誕當中獲得足夠的智慧,從而呈現(xiàn)在文學的荒誕當中。一個好作家需要的不是編造離奇故事的能力,而是發(fā)現(xiàn)復雜意義的能力。他講述一個故事,不是因為這個故事離奇,而是因為這個故事是他基于他的生命經(jīng)驗而想要表達的,他賦予這個故事以獨特而又普遍的意味。他的寫作,便是一次話語藝術的建構。
在這里,福柯意義上的“話語”再一次凸顯于眼前,不能回避。面對疫情,“話語”的方式成為文學以及人文社科領域的主要表征。如果說,科學話語顯示出我們這個時代的認知程度,那么,社會話語則顯示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延續(xù)性。文學的取景器需要將形形色色的話語都納入到視野當中,才能獲得一種近似整體性的觀察。
疫情和社會的關系自然是很復雜的,從個人防護、醫(yī)療水平到社會組織,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遭受考驗,關于疫情的社會話語也改變著人們的觀念乃至行動。比如說,這次的新冠病毒的命名就能看出端倪,美國某些政客別有用心稱之為“中國冠狀病毒”,而世界衛(wèi)生組織命名為中性化的COVID-19。這樣的例子其實在歷史上屢見不鮮。比如死亡人數(shù)巨大的“西班牙大流感”更具有戲劇性,最初的爆發(fā)地并非西班牙,而是美國,感染人數(shù)最多的也不是西班牙,只是西班牙透明地報道了疾病的大規(guī)模傳染情況,反而被安上了“西班牙流感”的惡名,當然在西班牙國內,他們又將其稱為“法國流感”。
對病毒的恐懼,人們需要將它具體化為現(xiàn)實世界中能夠對應的具體敵人,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其成為自己群體之外的另一群人的責任。因此,無論是客觀上,還是在話語層面,傳染病的特征都要求著某種群體的關聯(lián)性。傳染病的攻擊途徑完全是借助于人性中的溫情行為,比如交談、聚會、撫摸、親昵,因而防治病毒的方式是與人性的特質完全相反的,這也是人們對于“隔離”談虎色變的原因。所以,有一點是可以預測的,就是在病毒的陰影下,除了生物學方面的探索研究,未來的人類社會肯定會加速向虛擬世界的發(fā)展和轉移。人們的身體愈加遠離彼此,但人們的情感與思想會離得更近,更近并非意味著親密,甚至會v面臨越來越嚴重的彼此裹挾的困境。
四
相較于病毒本身,四處蔓延的社會話語其實影響力更大,幾乎每個人都被那些話語所裹挾。甚至全世界的格局與走向也反映在話語的立場與講述中。許多驚天動地的大故事,構成了人們對于疫情認識的基本背景。我在這里想講幾個真實的小故事,它們在我心中一直揮之不去,構成了我個人的記憶光譜。
第一個故事的結局我至今無從知曉。豆瓣網(wǎng)上有個網(wǎng)名叫小雨的年輕人,在武漢,疫情爆發(fā)以來,她便開始記錄周圍親人的得病情況。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文字,當時關注的人也并不多,后來,一家微信公眾號將小雨的這些文字匯總整理后發(fā)出,激起了巨大的反響。原來,小雨的父母也患病去世了,而在發(fā)布當天,小雨也檢測出了陽性。我記得那天晚上我讀完這個匯總的日記,心如刀割,久久不能入眠。朋友圈里邊好幾位朋友也在轉發(fā)這篇文章,我知道,大家被一個遙遠的陌生人的痛苦連接在了一起。第二天,這篇文章打不開了,原來這家公眾號并未獲得小雨的授權,而小雨因為這次發(fā)布而備受打擾,有些網(wǎng)友以關愛的名義頻繁聯(lián)系,若不能取得預期反饋,則忽然變臉大罵,人性之扭曲和丑惡讓人出離憤怒。小雨選擇了沉默,從豆瓣網(wǎng)銷號了,就此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但我一直記得她,希望她早已痊愈,并開始了新的生活。
第二個故事的結局倒是幸運的。3月初,一則命名《河南一貧困戶女兒因無法在家上網(wǎng)課吞藥物自殺》的新聞刷屏。老李有三個兒女,大女兒上高一,二女兒讀初三,兒子讀小學六年級。老李是個修鞋匠,左腳跛行,妻子患有精神病,為了生存,他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和尊嚴。他在苦熬,若是再撐幾年,只要有一個孩子步入社會,有了收入,家庭條件就會大為改觀。可惜,遇到了新冠瘟疫,三個孩子爭唯一的一部手機上網(wǎng)課。二女兒既沒有姐姐年長懂事,又得讓著年幼的弟弟。老師問她為什么不上課,同學們在直播群里找不到她,她一氣之下,服毒自殺。經(jīng)過長時間的搶救,這個孩子才保住了性命。她名字中有個“敏”字,我們權且叫她阿敏吧。阿敏的行為肯定是過激的,也許還有很多別的原因,但是,她讓我們看到了科技社會的門檻成本。盡管這個門檻成本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但終究還是有一個門檻的,總有些人會被阻攔在這個門檻之外。就像另外一則新聞報道的,有個老人家沒有智能手機,因此沒法出示證明自己健康的“綠碼”,故而沒法乘坐交通工具和住宿,只能風餐露宿,走了幾天才回到家。
第三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叫“松鼠”的網(wǎng)友。新冠病毒剛剛爆發(fā)之際,根本不知道什么藥物有效,各種老藥新試。2020年1月26日,國家衛(wèi)健委發(fā)布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三版),其中對于口服藥物治療一覽中,增加了推薦使用“洛匹那韋利托那韋片”,又叫“克力芝”。對這個藥,松鼠一點兒也不陌生,他是個艾滋病患者,這種藥他已經(jīng)服用好幾年了。當時,武漢的藥物資源很快就不夠用了,很多醫(yī)護人員感染,松鼠開始聯(lián)系別的病友,大家一起想辦法捐藥給武漢的醫(yī)護人員以及急需用藥的患者,前前后后有很多人得到了他們的救助。松鼠說:“如果這次捐藥活動能夠扭轉大眾對于艾滋病患者這一群體的偏見,當然好。如果不能的話,我們也不強求。我們其實就是想救一個人,盡一份力。”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非常不容易,跟各個方面交涉,有些人還污蔑他們“發(fā)災難財”,他也無從辯駁。
第四個故事發(fā)生在我身邊。我自讀大學起,就時常出沒于中山大學旁邊的學而優(yōu)書店,在那里購書不少。后來,網(wǎng)上購書很方便,但我還是喜歡去那里走走,買個一兩本。成為作家后,在那里做過新書的宣傳活動。今年瘟疫爆發(fā)后,學而優(yōu)書店經(jīng)歷了創(chuàng)業(yè)以來最嚴重的經(jīng)營困難,書店不得不暫時關停了大部分店面。據(jù)一份對一千余家實體書店的問卷調查分析報告,超過百分之七十的書店在疫情中撐不到三個月便倒閉了。北京有名的單向街書店還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封求助信,希望以眾籌的形式征集書店資金,保證書店的持續(xù)運營。也有一些書店用線上售賣儲值卡的方式,在艱難時刻尋求書友們的支持。學而優(yōu)書店一直堅持著,每天都開門,做好消毒工作,即便來的人只有一兩個。我知道,有些行業(yè)同樣慘烈,比如旅游業(yè)、餐飲業(yè)、影視業(yè),但隨著疫情的好轉,這些行業(yè)會逐步恢復的。可書店的倒閉也許是沒有復原的那一天了,病毒加速了紙媒的衰敗與轉型。
第五個故事和我有關。我有個成都的朋友,他在辦一個教學培訓機構,因為疫情的影響,這個機構只能暫時關閉了。他為了早日開學,便從俄羅斯網(wǎng)購了一千個口罩,想作為禮物送給學生。他問我要不要,在那個時候,口罩是最為緊俏的物資,街上所有的藥店門口都貼著一張紙:口罩已售完。我不知道疫情還要持續(xù)到什么時候,便厚著臉皮說:“給我二十個就好。”并夸贊他是“雪中送炭,疫中送罩”。幾天后,我收到口罩了,他居然寄了一百個,我在為他的友情感動之際,也發(fā)現(xiàn)這個口罩的包裝盒上印著Made in China,有懂俄語的朋友還發(fā)現(xiàn)這個口罩的生產(chǎn)基地是湖北仙桃。其中的關聯(lián)不免令人唏噓一番,而這只是全球化時代的一個小細節(jié)。今后,全球化的浪潮會退縮嗎?有很多人說,此次疫情會阻礙全球化的進程,我對此并不認同,阻礙人類走近的從來都不是病毒或疾病,而是人類自己的觀念。換句話說,全球化是不可逆的,只是什么觀念意義上的全球化罷了。
這幾個小故事,可以獲得多種多樣的解讀。但無論如何解讀,我意識到自己一直都處在這樣的境地:各種話語始終在引導著我們。我們從各種話語中得到了建構主體的養(yǎng)料,但同時也必須要跟各種話語作斗爭,這便是主體的判斷與選擇在持續(xù)影響著主體的生成。一個人認為自己成熟了,成長與己無關了,這是最為可怕的想法。人的境況竟然是如此的復雜、多變和琢磨不定,文學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五
有好幾次,在漆黑的深夜,我閉上眼睛,朦朧的意識中浮現(xiàn)出來的竟然是戴著口罩的人群。他們沒有面孔,只有一模一樣的白色口罩,像是幽靈一般安靜矗立在空間深處。他們用口罩的獨眼在凝視這個世界,我感到了詭異的驚悚。在這里,我引述兩位詩人的詩:
別人認不出戴口罩的我,我因戴口
罩也認不出自己。
我在心里一遍遍確認我是誰,但總
被口罩堅決否認。
但其實我摘下口罩時,它什么也不
是。
——西川《口罩頌》
是時候對偉大的口罩說出這句話了
我愛你
我的至愛
我的小監(jiān)獄
封好我的嘴巴
——于堅《至愛》
口罩的意象被兩位詩人敏感捕捉,并賦予復雜的況味。相對于直接表達的話語,由景觀建構出來的話語是比較幽微的,但其豐富性實際上一點兒也不遜色。黑死病肆虐時期就出現(xiàn)了詭異的鳥嘴醫(yī)生,他們身穿泡過蠟的亞麻或帆布衫,頭頂戴著黑帽,戴上可過濾空氣、狀如鳥嘴的面具,眼睛由透明的玻璃護著,手戴白手套,持著長長的木棍,用來接觸病人的物品。鳥嘴醫(yī)生至今仍然是很多藝術家在表達的意象。鳥嘴面具、防毒面具、口罩,構成了一系列人類對于他者的恐懼景觀。
從口罩和面具延伸到更大的具象,受疾病影響最大的物理景觀非建筑莫屬。人類從洞穴走出,開始搭建簡陋的窩棚,便是基于保護身體的種種認知。這種觀念隨著歷史進程越來越鮮明化。比如在達·芬奇的速寫本中,解剖學圖紙旁邊出現(xiàn)了建筑體內部的剖面圖。他從建筑學的角度理解著大腦和子宮的內部,只有將身體剖開才能洞察其中的秘密。也就是說,建筑與身體有著類似的結構特質。人們借助身體理解建筑,也借助建筑來理解身體。
建筑不僅僅抵御烈日、暴雨與颶風,也承擔著抵御疾病的功能。在結核桿菌被發(fā)現(xiàn)之前,人們認為肺結核的病因包括:不好的氣候,久坐的室內生活,通風不良和光線不足。1907年建成的達沃斯療養(yǎng)院,就按照這樣的理解來規(guī)劃建筑。托馬斯·曼因為夫人患肺病住在達沃斯療養(yǎng)院,他前往探望,結果一個星期之后,他的上呼吸道被感染,持續(xù)咳嗽。醫(yī)生對他進行了檢查,發(fā)現(xiàn)他的肺部有塊“濕斑”,建議他也留在療養(yǎng)院,和夫人一起治療六個月。托馬斯·曼拒絕了,后來,他說:“我用寫小說代替了。”這部小說就是《魔山》,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他筆下的漢斯·卡斯托爾普代替他在療養(yǎng)院里住下去,住了整整七年。《魔山》充滿了疫病話語,展示了為了抵抗瘟疫而形成的空間形態(tài),其中專門有一節(jié)介紹二十世紀初的生物學和醫(yī)學,這對今天的寫作具有極大的啟示:早在一百年前,文學對人的認識已經(jīng)納入了生物學和醫(yī)學的內涵,而不只是來自于古典的人性觀念。
從莎士比亞到托馬斯·曼,從《紅樓夢》到《白鹿原》,中西文學里邊都浸染著疫病的陰影,這絕不是偶然的,文學要比傳統(tǒng)的歷史編纂學更加緊密地置身于人類日常生活的核心地帶。從托馬斯·曼的《魔山》再到加繆的《鼠疫》,瘟疫越來越成為人類生存狀況的一種根本性隱喻,這其中包涵著現(xiàn)代性的精神焦慮。
其實,疾病的陰影早已被固化和強化到了驚人的地步,它不再停留在虛無的隱喻中,而是成為堅固的混凝土本身。現(xiàn)代建筑跟醫(yī)學圖像之間的關聯(lián)度越來越鮮明。X射線的人體透視圖與玻璃摩天大樓的結構圖如出一轍。CT掃描圖像出現(xiàn)后,當代建筑也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類似景觀。我們終于可以這樣說了:“疾病塑造著我們。我們生活在疾病的塑造中。疾病是我們生存的重要結構。”
在所有的疾病中,瘟疫是最為殘酷的。我們可以把疾病(不包括物理性傷害)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內在系統(tǒng)的衰敗,每個人因為各自體質罹患不同的疾病;一類是無差別的外在攻擊,主要是細菌和病毒入侵人體。傳播力與致死率極強的病毒才能稱之為瘟疫,其最可怕之處在于攻擊的普遍性,跟個人體質幾乎無關。病毒所過之處,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幸免,這與戰(zhàn)爭的暴力極為相似。而感染者像極了不自知的奸細,不斷給病毒提供補養(yǎng)、繁殖和傳播的途徑。
美國歷史學家麥克尼爾在《瘟疫與人》中不無偏激地認為,無論是雅典的衰落荒蕪,還是羅馬帝國的轟然倒塌,甚至整個美洲文明的徹底消失,都是因為瘟疫。確實,我們知道,作為“黑死病”的鼠疫曾致死過數(shù)千萬人,動搖了歐洲的中世紀,讓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的出現(xiàn)成為可能。結合中國歷史,比如明代的覆滅,就不僅僅因為崇禎皇帝的剛愎自用,還因為席卷了北京的那場“大頭瘟”,李自成率領了一支拼湊而成的農(nóng)民軍隊,幾乎沒有遭遇像樣的戰(zhàn)斗就攻陷了京師,改寫了歷史的走向。
新冠病毒讓我們再次深刻地發(fā)現(xiàn)人類歷史的生物學基礎。這是被過去的歷史學有意無意忽視的部分。實際上,人類作為一種生物,必定受制于生物學的很多特征。這在過去由于生物學技術的不發(fā)達,而未能進入歷史演變的視野之內。今天的歷史學,理應獲得這種生物學的自覺意識。人類的歷史建構在人類這脆弱的血肉之軀上,本應是常識。在量子世界當中,之所以會“測不準”基本粒子的軌跡,就因為人類作為觀察者會干擾微觀粒子的運動。我們在文化層面也是同樣,我們得理解我們自身作為觀察者跟承受者的雙重角色和身份。人類由血肉之軀構成,人類的歷史便同樣由血肉之軀構成。我們觀察歷史,不能覺得歷史是遠離了身體的抽象之物,這種觀念才是危險的。
從文明演進的大尺度來看,這次的新冠瘟疫其實算不得什么新鮮事,但是,由于交通技術的發(fā)達,讓染病規(guī)模在極短時間內就遍布全球,帶來的沖擊是史無前例的。也是由于科技的發(fā)達,讓我們認為人類來到了許多關鍵技術即將突破的前夜,新紀元即將開始了,沒想到被原始的瘟疫襲擊到如此狼狽的境地,故而挫敗感也相應有點大。硅谷的庫茲韋爾就大膽預言:2045年人類將實現(xiàn)永生。他這樣說,并沒有受到多少嘲笑,因為他過去的許多預言都一一應驗了。人類基因組計劃就是很好的例子。1990年,二十世紀最宏大的生物學研究項目之一啟動了,計劃用十五年時間完全破譯人類基因密碼,繪制出基因組圖譜;可直到1997年,僅有百分之一的基因被破譯,很多人便開始質疑,但庫茲韋爾說:“只要每年完成雙倍的突破,從百分之一開始,七年之后,就能達到百分之百。”人類基因組計劃的完成時間證明了庫茲韋爾的預言是正確的。因此,當庫茲韋爾預測人類永生之際,帶給人們的更多是一種震撼。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天堂的門檻在云端若隱若現(xiàn)。但是,新冠病毒橫空殺出,帶著古老的野蠻敵意,似乎遮蔽了通往那個門檻的路徑。
我們還是得承認,面對宇宙和自然的法則,人類還是非常愚昧的。無比原始的病毒,隱藏著對人類的限制。我們要理解我們每天都在使用的身體,必然伴隨著對整個世界的深入理解。通過宇宙奧秘的道路,與通往生命奧秘的道路,是同一條道路,這條道路是壯麗的。對此,人類應當懷著無比謙卑的信心。
在科學認識的道路之外,科學倫理與社會倫理的問題,也許需要更加迫切地解決。科學倫理與社會倫理的沖突帶來了混亂,它們無疑不可能完全貼合,總會存在著大大小小的罅隙。這種罅隙表現(xiàn)在今天就是人們的健康與自由(包括隱私權)之間的沖突。每個人不得不成為潛在的“嫌疑犯”,病人既是受害者,又像是施害者,關于行蹤與接觸等隱私信息被不斷公布開來,并進行追蹤。健康與自由變成一道相互對立的選擇題,給人們留下了一種負面的印象:仿佛為了健康,就要放棄自由。因此,便也有試圖選擇自由的,那就是“適者生存”(群體免疫)的論調,這又涉及到了文明底線的問題,一個拋棄老弱病殘的世界是沒有希望的。健康與自由真的不能兼顧嗎?也許,這只是眼下階段的暫時性困局,我希望一種新型的世界秩序會由此脫穎而出。在這個新的世界秩序當中,健康與自由不再成為對立的選項。
六
蘇珊·桑塔格晚年患病后,在一次訪談中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她的話深深打動了我,我覺得應該跟每一個經(jīng)歷新冠病毒大流行的人分享。
“人們的確會對疾病抱有負罪感。人們說我寫《疾病的隱喻》是一種超脫,實際上我一點都不超脫。除了身體上的痛苦之外還有害怕和恐懼,我嚇壞了。我經(jīng)歷了不折不扣的動物性的恐慌,但是也經(jīng)歷了無與倫比的狂喜。愿意迎接死亡絕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蘇珊·桑塔格點燃了一根煙,癌癥也阻攔不了她抽這支煙,她緩緩地吸了一口,吐出來,煙霧后邊是她智性的眼神。她盯著你,用少有的遲疑語調說:
“你不能對大自然憤怒。你不能對生物學憤怒。我們都會死,雖然很難接受,但我們都要經(jīng)歷這個過程。”
王威廉,作家,現(xiàn)居廣州。主要著作有《獲救者》《內臉》《非法入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