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紐約:《迷宮》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gòu)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六周 第二天
紐約 索爾·斯坦伯格 《迷宮》
二戰(zhàn)后的數(shù)十年里,對紐約生活的描繪,恐怕沒有哪個作家或藝術(shù)家能比索爾·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更加充分。他最有名的作品是已成經(jīng)典的《紐約客》雜志封面畫《從第九大道看到的世界》: 但這幅圖僅僅是他描繪紐約的數(shù)十張作品之一。我將他列入這個寫作計劃,是因為他雖然是一個視覺藝術(shù)家,但幾乎可以作為作家來看。他在惠特尼美術(shù)館(Whitney Museum)的一個重要回顧展的目錄后記中曾說:“藝術(shù)家(我心目中的藝術(shù)家、詩人、畫家、作曲家等等都是小說家)研究所有其他生命,來理解這個世界,或者來理解自己,然后才能回歸自身,而且只能短暫地遲鈍地回歸自身。”他緊接著用嘲諷的口吻說,“這就是為什么藝術(shù)家總是滯后的(甚至智障的)”。
斯坦伯格1914年出生于羅馬尼亞東南部的一個小鎮(zhèn),父親是印刷工和裝訂工,兼紙箱生產(chǎn)商。他在布加勒斯特大學學習哲學和文學,1933年前往米蘭學習建筑,并為一家當?shù)貓蠹垊?chuàng)作漫畫。1941年他逃離了法西斯意大利,途徑圣多明各,有驚無險地到達美國。他開始在美國頂尖雜志上發(fā)表畫作,二戰(zhàn)中入伍當兵,戰(zhàn)后和《紐約客》關(guān)系緊密,為其創(chuàng)作十多幅封面畫和大量的漫畫。
他一直保持著強烈的作為移民的自我意識——《護照》(The Passport)是他的一部畫冊的名字,在他的很多畫作中經(jīng)常能夠看到偽造的文件、橡皮圖章和難以辨認的官樣人物。城市混亂無序的活力及其數(shù)量龐大的人口都令斯坦伯格心醉神迷,他最富感染力的畫作中,就有一些表達紐約的街頭生活,例如下圖就是對格林威治村的布里克街(Bleeker Street)的描繪:紐約是斯坦伯格此后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但也是他無數(shù)次周游世界的出發(fā)地,他的全球旅游都記錄在他的各種畫冊里。他的視覺藝術(shù)就是一個帶著面具的人的帶著面具的自傳,就如同我們在《迷宮》(The Labyrinth, 1960)的襯頁上看到的作者肖像一樣:斯坦伯格在審視身邊世界的時候,總是將自己改頭換面后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這些形象有:堂吉訶德、一只用各種風格畫出自己喜愛食物的貓、一只隱藏在一個看起來自信滿滿的人的空殼里的膽小的兔子: 一根簡單的線條能夠無窮無盡地改變自己,讓他為之陶醉。正如他在編目中所說:
我在童年結(jié)束之后依然在畫畫,而且在延續(xù)和完善孩童畫,沒有因為傳統(tǒng)的專業(yè)培訓而中斷,像我這樣的人為數(shù)甚少。我的畫作中的連續(xù)不斷的線條開始于我的童年時期,或許是我尚未識字時候的一種寫作方式。《迷宮》開頭是長達七頁的一幅畫技高超的杰作,畫家的線條變換成為一系列眩目的錯視畫。在下邊的兩頁圖中,埃及沙漠變成了威尼斯運河,然后變成了紐約的建筑,然后變成了晾衣繩上的衣服。文字常常變成實在的物體,或成為用整體表達雙關(guān)含義的景物:當我見到斯坦伯格的時候,我已經(jīng)畫了很長時間的復雜迷宮,我是通過我九年級英語老師斯塔茨小姐的牽線搭橋認識他的。我曾經(jīng)給過斯塔茨小姐一張迷宮,她將其拿給斯坦伯格看,她在當老師之前就職于《紐約客》,正是在那里她認識了斯坦伯格。他提議和我交換畫作,所以我給他繪制了一張迷宮,而他給我一張選美皇后的漫畫,她的腰帶上寫著“北達科他州”,她正在夢想自己州的首府俾斯麥。當斯塔茨小姐帶我去看他的時候,我有幸目睹過幾次他熱衷于自我形象塑造的事例。他給我看了一本畢加索的畫冊,斯坦伯格為其寫過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文字,據(jù)說這本畫冊來自于畢加索本人。他將此書留在咖啡桌上,這樣一個來訪的采訪者就可以看見它,當發(fā)表的文章稱畢加索對斯坦伯格的作品欣賞有加的時候,斯坦伯格非常高興——“這是真的”,他說。他還描述他如何帶著朋友尤金·尤奈斯庫(Eugene Ionesco)逛紐約,說在尤奈斯庫來訪的時候,他們一起玩一個游戲,尤奈斯庫假裝不懂英語,需要斯坦伯格給他翻譯。
我最喜歡的斯坦伯格的圖畫是《迷宮》的兩張襯頁。第一幅是艾森豪威爾時代美國自我形象的絕妙的諷刺畫,畫中掙脫鎖鏈的“繁榮”站在金字塔尖,左右分別是圣誕老人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底下是一系列自相矛盾的成對概念,用各種滑稽的方式搭配在一起。在書的末尾,在最后一張襯頁圖中,美利堅揚帆起航,駛往夢想中的未來,在大海上,真理被神話吞噬,“為什么”被實用主義的“如何做”吞噬。民主黨和共和黨作為兩支相互競爭的棒球隊出現(xiàn),而一個美國印第安人諷刺性地被用來象征自由,一個大學畢業(yè)生代表商業(yè),一個兄弟會的男子代表秩序。在這些圖像上面的天空中,是馬克思、弗洛伊德、喬伊斯和儒勒·凡爾納四個名字。斯坦伯格所有的畫冊用八十幅或三百幅圖像帶我們周游世界,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它們時代的偉大美國小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