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之外,閱讀《弗蘭肯斯坦》的幾種方式
1816年夏天,瑪麗·雪萊和珀西·雪萊夫婦在瑞士居住。在日內瓦湖畔,他們結識了鄰居拜倫爵士,并建立了友誼。白天,一行人泛舟湖上,夜晚或是天氣不佳的日子,他們則談天說地。1816年的夏天受一次火山爆發(fā)產生的火山灰影響,多數(shù)時候天氣不佳,于是談話的機會增多了。他們獲得了一本翻譯成法語的德國鬼故事集,或許是受這些故事的啟發(fā),拜倫提議他們每個人寫一個鬼故事。根據(jù)瑪麗·雪萊在1831年出版的書中所寫的介紹,她努力構思一個能切中人性中神秘的恐懼的鬼故事,卻有一陣什么都想不出。同時,她聽了許多拜倫和雪萊的長談,他們的談話內容包括生命的原理,以及這種原理能否被揭示、人是否能創(chuàng)造出生命。夜幕降臨,她沒有入睡,想象力向她展現(xiàn)了一幅生動的圖景:學習褻瀆神明的藝術的學生一臉蒼白,跪在他組裝出的東西旁邊,那東西手腳伸展地躺著,經過某種力量強大的機器的作用,展現(xiàn)出了生命的跡象,不自然地動了動。瑪麗·雪萊認為這情景一定是極為恐怖的,因為任何人類試圖模仿造物主的舉動都勢必會帶來可怕的后果。因此學生一定會被自己的成功嚇壞,懷著這不完美的造物將死去的期待而睡去,但當他醒來,那可怕的東西就站在他床邊,用黃色的、水汪汪的、充滿猜忌的眼睛看著他。瑪麗·雪萊畫像
瑪麗·雪萊畫像
由此,誕生了被不少學者認為是科幻小說鼻祖的《弗蘭肯斯坦》。書中,年輕的弗蘭肯斯坦醉心化學,通過研究死亡獲得了關于生命的奧秘,利用死人的尸骸造出了一個活的、有人的理性和感情的生物(沒有名字,時常被弗蘭肯斯坦稱為“怪物”、“惡魔”,本文中將其稱為“怪物”)。由于長相丑陋恐怖,這個生物為人類社會所不容,出于怨恨和報復心,制造了一系列謀殺,令弗蘭肯斯坦痛苦欲絕。
《弗蘭肯斯坦》顯然與對科學研究的想象以及科技倫理有關,但在比較顯而易見的科幻元素之外,這部小說的許多文本細節(jié)乃至其敘述方式都有耐人尋味之處,因而能支撐多種模式的闡釋,具有極大的闡釋空間。這篇文章的目的是介紹幾種解讀《弗蘭肯斯坦》的方式,希望對愛好文學的讀者有所啟發(fā)。《弗蘭肯斯坦》(修訂版),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年9月版
敘述的可靠性
對《弗蘭肯斯坦》核心意旨的探求,繞不開對主人公造物行為的評價。不過,從小說中卻很難看出作者對弗蘭肯斯坦有任何清晰的評價。道德層面上,弗蘭肯斯坦的形象有不少模糊的地方,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小說的敘述結構是層層嵌套的:
18世紀的某一年,懷揣科學理想的羅伯特·沃爾頓雇了一艘船,踏上了去北極考察的航程。小說由他寫給姐妹瑪格麗特的信組成,以沃爾頓的口吻描述他在北冰洋上先后遇見了“怪物”和弗蘭肯斯坦,并將處于絕境的后者搭救上船。弗蘭肯斯坦對沃爾頓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于是他的敘述隨即被嵌套進沃爾頓的信中。弗蘭肯斯坦的敘述又包括“怪物”對他說過的故事,因此小說中有一部分是由弗蘭肯斯坦轉述的“怪物”的自述。沒有哪一種敘述的聲音與作者的聲音重合,“怪物”的自述與弗蘭肯斯坦的敘述之間存在張力,這種張力會引發(fā)讀者對弗蘭肯斯坦的敘述的質疑和反思,由此打開了巨大的闡釋空間。舞臺劇《弗蘭肯斯坦》(2011)劇照
弗蘭肯斯坦對“怪物”的指責讓讀者注意到他自己道德上的模糊。有時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人”而自豪,但更多的時候他并不把自己的造物當人看待,甚至相信“怪物”的本性就是邪惡的。他得知自己年幼的弟弟遭到謀殺,在返回日內瓦途中的一次暴風雨里見到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怪物”。“有沒有可能是他殺死了我的弟弟?這想法一旦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我就立刻確信事實就是如此……沒有任何有人形的生物忍心摧毀那個可愛的孩子!他就是兇手!”此時的“怪物”尚未犯下弗蘭肯斯坦已知的罪行,弗蘭肯斯坦給他定罪的唯一依據(jù)就是他令人恐懼的長相:因為有非人的丑陋,所以勢必有非人的邪惡內心。雖然后來的故事揭示了“怪物”確實是兇手,但“怪物”實際上正是被這種不可靠的、想當然的邏輯所害,才一步步走向仇恨和殘忍。
在弗蘭肯斯坦的敘事里,剛剛造出“怪物”的時候,他被“怪物”的丑陋嚇得不輕,對創(chuàng)造生命的事業(yè)的一腔熱血一下子變成了對“怪物”的恐懼和嫌惡。于是他離開實驗室,甚至逃出了房子,由此逃避了自己作為創(chuàng)造者(甚至是某種意義上的父母)的責任,也將體格比人更強的“怪物”釋放出來,使其處于無人管束的狀態(tài)下。而“怪物”則講述了一個十分值得同情的故事。根據(jù)“怪物”的敘事,他剛剛來到人世時頭腦空空,沒有是非善惡的概念。他躲在一間小木屋旁邊的棚子里,通過觀察和偷聽小木屋里那一家人的言行(以及旁聽那一家的兒子為他的阿拉伯妻子講授的課程),學會了說話,了解了人類社會的運行。雖然明知自己被人認為是怪物,他還是希望被人類所接納。他試圖與那一家人建立友誼,知道那一家的老父親是個盲人,看不見自己的樣貌,于是趁其他人都出門時試圖與老父親攀談,不曾想年輕人們進了屋,年輕女人們有的昏倒有的逃走,兒子沖了過來將他從父親身邊拉開,并用棍子打了他一頓。這種遭遇使得他憤怒,卻不曾使他絕望——他回到木屋,爭取讓老父親站在他那一邊。但兒子卻認為父親處于極大的危險中,舉家搬走了。前前后后“怪物”遇到過許多次來自人類的不公正待遇,根本原因都是他的長相。他遇到的所有人(包括弗蘭肯斯坦年幼純真的弟弟)都因為他的丑陋而默認他是邪惡而危險的,由此他逐漸對自己的處境感到了絕望,嫉妒與仇恨使得他犯下了可怕的罪行。根據(jù)《弗蘭肯斯坦》改編的電影《科學怪人》(1931)
“怪物”的敘事展現(xiàn)了故事的另一面,即一個長相丑陋的生物是如何成為真正惡貫滿盈的怪物的。弗蘭肯斯坦僅僅創(chuàng)造了一個用人類的標準來看十分丑陋的生物,是他和其他人對這個生物的畏懼和排斥使它成為了怪物。在這一點上,自負英才的弗蘭肯斯坦與“怪物”遇到的其他人沒什么不同——他們共同殺害了那個一心向善而親人的“怪物”。如果弗蘭肯斯坦用對待人的標準對待他以人為模版造出來的生物,擔負創(chuàng)造者的責任,教育培養(yǎng)其良善的一面,或者至少在“怪物”誕生時不因害怕而逃走,故事的結局可能非常不同。
學者們也注意到弗蘭肯斯坦制造的“怪物”的黑色頭發(fā)黃色皮膚,將其與亞洲人或者蒙古人聯(lián)系起來。且不論瑪麗·雪萊寫作時是否真的有意將“怪物”刻畫為歐洲人之外的種族,“怪物”的故事本身或許能為種族和性別層面的“他者”形象的生成提供一種解釋:“他者”的許多糟糕特質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經歷所賦予和強化的。不公正待遇的起因,與其承受者的本質屬性沒有必然聯(lián)系,卻會帶來承受者的怨恨、報復等種種糟糕的表現(xiàn),由此引發(fā)對承受者的偏見,偏見又使得不公正的待遇成為常態(tài),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怪物”所遭遇的不公正對待和由此引發(fā)的恨意與兇殘,印證了珀西·雪萊從書中提煉出的道德準則:“以糟糕的方式對待一個人,他會變得邪惡。回報感情以輕蔑;——讓一個生物被選為他那一類中被拒絕的那一個,不論出于什么原因——將一個有社會性的主體與社會隔離開來,你就強加給他了難以抵御的義務——惡毒與自私。”
對《弗蘭肯斯坦》的女性主義解讀
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古芭在女性主義批評的名作《閣樓上的瘋女人》中,以彌爾頓的《失樂園》為參照系,探索了弗蘭肯斯坦和“怪物”這兩個主要人物與夏娃的關聯(lián)。她們把《弗蘭肯斯坦》視為《失樂園》中厭女情結的另一版本,小說重述了關于墮落與地獄的故事。《閣樓上的瘋女人》,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15年2月版
雖然夏娃沒有在小說中出現(xiàn),但文本中卻能找到弗蘭肯斯坦和“怪物”與她的相似之處。吉爾伯特和古芭認為,最能定義弗蘭肯斯坦的行為是他“生育”了一個怪物:他費盡心思獲取關于人類生命的知識(類似于夏娃吃了禁果得到了罪惡的知識),離群索居,制造出了一個龐然大物(這也使人想起《失樂園》中生下了“罪惡”的撒旦),也由此發(fā)現(xiàn)他不是亞當而是夏娃。她們認為,“夏娃的發(fā)現(xiàn)不是她必須墮落,而是,因為被創(chuàng)造成女性,她本身就是墮落的,作為女性與處于墮落狀態(tài)本質上是同義的”,而弗蘭肯斯坦對自身罪惡的意識與夏娃相近。他制造出“怪物”后充滿焦慮與罪惡感的原因,在于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就是墮落的夏娃,是他自己將罪惡與死亡釋放到人間。她們也指出,“怪物”的敘述也讓人想起夏娃:當亞當與神明對話時,她無助孤單地呆在一旁;夏娃所代表的女性和“怪物”一樣,生來不存活于歷史中,若要為個體生命尋找歷史,只能尋找到《失樂園》中的起源神話。這個神話則教會她們:她們是墮落的、有罪的,正如“怪物”所受到的教育:他在人類社會中是一個怪物。
筆者認為吉爾伯特和古芭的解讀新穎而有創(chuàng)見,但筆者還希望指出弗蘭肯斯坦與夏娃的區(qū)別:他掌握著敘述自己的歷史和命運的話語權,還有著自我崇高的傾向。吉爾伯特和古芭觀察到的他與夏娃的相似性是否保持到了小說的結尾處?或許沒有。小說最后一段,他在北極追逐“怪物”直到死在了沃爾頓的船上,如果根據(jù)這一段中弗蘭肯斯坦的敘述來看,他在對“怪物”的仇恨中逐步消解了自己的罪惡,將摧毀“怪物”視為自己的命運,為自我形象注入正義感,以此來支撐他走完人生中最后一段狂熱的旅程。
弗蘭肯斯坦多次以“朝圣之旅”(pilgrimage)來形容自己殺死“怪物”的旅途,并由此獲得了一種使命感。以殺死“怪物”、為親人復仇為使命,他甚至為這段旅程賦予了英雄主義的色彩,彷佛自己是史詩中注定要經歷磨難、完成使命的英雄一般:“我的勇氣和堅韌被這些輕蔑的話語激發(fā)出來;我下定決心不能失敗;然后,我召喚上天來支持我,以未減退的熱情接著跨域了廣闊的荒漠……”小說的最后,弗蘭肯斯坦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死前他回顧了自己一生中的所作所為,不認為自己有可怪罪的地方:根據(jù)他的敘述,他在一陣“熱情的瘋狂”中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有理性的生物,知道自己對這個生物的幸福負有責任,卻認為自己對“我自己的種族”——人類——的責任更為重大,因此拒絕了“怪物”讓他創(chuàng)造一個女性伴侶的要求。充滿仇恨的“怪物”對他的親友犯下一系列罪行,于是他自覺擔負起毀滅“怪物”的使命。縱觀他對“怪物”的態(tài)度,無論是“怪物”的生、死,還是情感,他都對此缺乏尊重。
他不僅僅對“怪物”的生命缺少尊重,對人的生命也是如此。他死前還發(fā)生了一段插曲:沃爾頓的船四周被浮冰包圍,處于險境,船員們害怕沃爾頓在脫險后選擇繼續(xù)航行,將他們帶入新的危險中,向沃爾頓提出要求,一旦船脫險,就必須返航。弗蘭肯斯坦對船員們發(fā)表了一篇言辭頗為雄辯的演說,大意是:因為這段航程被危險和死亡所環(huán)繞,所以是光榮的,如果能堅持下來則能獲得“造福人類”的聲名;人心一旦堅定不可轉移,冰就抵抗不住人心;總之絕不能背負著成為懦夫的罵名返航。他視人所能獲得的聲名為最大的價值,鼓動著船員和他一樣沉湎于幻夢中——“人一旦內心堅定就有無限能力”的假設,無視了客觀的條件,只是幻夢一場。結局是弗蘭肯斯坦死在船上,沃爾頓服從船員的要求,返航了。弗蘭肯斯坦最大的罪惡,或許不是創(chuàng)造了“怪物”,而是沉浸在一種對自我的崇拜和由此而來的狂熱中,從而忽視了生命本身的價值。他對創(chuàng)造生命的狂熱,也是為了確證他為自己預設的“崇高”命運。弗蘭肯斯坦最終成為了“怪物”的奴隸,追逐“怪物”直到死去,即是對他的自負和自我中心的絕大諷刺。
參考文獻
Mary Shelley, Frankenstein, edited by J. Paul Hunter, W. W. Norton, 2012.(本文引用的評論文章也來源于此書所收集的關于《弗蘭肯斯坦》的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