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是對現(xiàn)實的幻術表演
福爾摩斯曾問過華生一個問題:什么是怪誕呢?這位大偵探認為,怪誕總有某種恐怖成分。如果從美學觀念看,它是一種審美范疇,與優(yōu)美、崇高都不一樣。因為其本質(zhì)是“不和諧”,是沖突性的壓倒。它突兀又怪異,超出人的認知慣性,是對現(xiàn)實限度的挑戰(zhàn)。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文藝創(chuàng)作,充滿對怪誕的偏愛,以至于在文學、繪畫、影視等各個門類里,都成為一種“顯要”風格。究其原因,這是人類試圖窮盡認知極限,感官可能,意識幻想的本質(zhì)力量的幽曲表達。
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最新小說集《怪誕故事集》,就用十個短故事寫盡荒誕異能、幽默狂想。她本就屬于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那類以想象見長的作家。“她運用觀照現(xiàn)實的新方法,糅合精深的寫實與瞬間的虛幻,觀察入微又縱情于神話。”“她的敘事富于百科全書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現(xiàn)了一種跨越邊界的生命形式。”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理由中,我們覺察出某種邏輯——她的技巧,促成了怪誕風格。
《罐頭》寫出一個喪母之后的“蒼老巨嬰”——50來歲的兒子不找工作不成家,終于把母親拖累“啃死”的故事。這個日常俗套被作家寫出了奇異感。死去的母親就像女巫,雖對兒子念念叨叨,厭倦不已,但還是給他留下“遺產(chǎn)”——地下室里各種稀奇古怪的腌制罐頭。“也許她想用這些罐頭給兒子的未來提供一個保障”。這種愛和原諒,就像腐壞變質(zhì)的罐頭,“既感動,又惡心”。當兒子死于蘑菇罐頭的食物中毒時,你會發(fā)現(xiàn)來自母親“愛的詛咒”:沒有人可以只享愛,而不付代價。
與之相似,《接縫》寫了喪偶后的老人發(fā)生了感官認知的“異化”。這個故事的絕望并不亞于《變形記》里甲蟲不被接受的處境。感官不被他人認同,意味著自己在內(nèi)心囚室里無盡受刑。作家有意揭示,幻覺和真實的界限值得永遠質(zhì)疑追問。
怪誕正是超越常識與邊界,抱有激情,想象無限可能性的沖動。此外,它也一定包孕與現(xiàn)實的對話,無論是抗拒逃離,抑或詛咒,都絕非空想。它要以虛幻寫真實,細節(jié)全是筆筆到肉的體感。如此一來,虛到極處,正是實到極時。
《拜訪》里“我”通過寫作畫畫供養(yǎng)“愛工”,組裝家庭。這是否是對單子化生活的揶揄?“愛工”是提供體力勞動,撫育孩子的機器人,“她們”可以隨時被改造、關停。物化女性,本就是社會癥候的隱喻,我們對用智能技術滿足情感慰藉、愛欲本能,始終抱有幻想。然而,作家的諷刺在于,要遵循排除感情,不可獨處,不分高低貴賤,不可打聽愛工數(shù)量(這正如詢問財產(chǎn))四大原則。它讓人想起《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里荒誕總是披著理性邏輯的外套,讓人絕望。當“我”感受到愛與感動時,反而被愛工操控關掉,故事終結。原來,情感本身是一種故障,它可以讓人壞掉。這或許是對未來家庭的恐怖想象。
《真實的故事》或許是小說集中“現(xiàn)實形變”最小的故事。即使如此,依然能發(fā)覺,這很像早期鄉(xiāng)野夜話時的果戈里。在看似寫實的線條勾勒中添加不可思議和戲劇感,作家對主人公的態(tài)度,就如戲臺觀眾。一個教授在前往學術會議和晚宴途中,路遇一個女人危在旦夕,失血不止。教授呼救,路人不加理睬,卻被警察當成肇事者。他滿身血污逃往酒店,卻被保安拳腳相加。這個故事之所以“真實”,是擊中了現(xiàn)實的殘忍真相:社會里一切認同和承認都基于身份、表演和“外套”。
當教授丟掉西裝和護照,赤裸的他只是一個充滿血污,遭人鄙夷的動物。所謂體面的、受過良好教育的背景,蕩然無存。他和那個栽倒嗚呼、無人搭理的女人,沒有任何分別。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潛藏的“互文”——女人受傷嚴重的身體突然使他想起了一幅靜物畫,它“用自然主義的手法呈現(xiàn)了一只被獵殺的兔子的尸體。”而門衛(wèi)諷刺地看著教授,“他抓住教授的脖子,就像抓一個小偷,教授的兩只腳亂蹬著,被扔到了廣場上,屁股上還被狠狠地踢了一腳,以至于跌倒在地,很長時間都爬不起來。”
當我們急迫展望后人類時代的時候,怪誕或許成了有力的思想翅膀。作家總不滿足于現(xiàn)實感。空間探索、人工智能和基因技術恰恰給這類題材提供了“可能希冀”。同時,不要忘記怪誕本身的批判維度,它通過幻想抵抗現(xiàn)實的缺陷、局限,無論是暴露,抑或反諷。在我看來,怪誕作為主題,它把老舊的現(xiàn)實主義“報廢”在前現(xiàn)代的機械時代中;作為敘事風格,它又是對現(xiàn)實的幻術表演,旨在呈現(xiàn)生存動機、情感意志的真實。正如《變形中心》里的人物所言:“情感總是真實的,不真實的可能是引發(fā)情感的原因。虛假原因引發(fā)的情感同真實原因引發(fā)的情感一樣強烈,所以常常具有欺騙性。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去體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