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腔”是不好的文風嗎
今年浙江省高考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引發(fā)多個維度的討論。一個重要角度就是“文風”。文風無小事。許多人指出《生活在樹上》“不好好說話”“像拙劣的翻譯”,是學術論文里的“翻譯腔”傳染到了高中生的文章里。其實,“翻譯腔”并不是新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多年來,著作、譯著、論文中確實存在大量晦澀難懂的語言。
那么,所謂的“翻譯腔”究竟是什么?“翻譯腔”真的是不好的文風嗎?
什么是“翻譯腔”
“與秩序的落差、錯位想來不能為越矩的行為張本。”“從家庭與社會角度一覘的自我有偏狹過時的成分。”——《生活在樹上》一文公布后,用詞及語言風格引發(fā)了許多爭議,贊同者認為作者閱讀面廣,文章論題有深度;批評者則指出文章生僻字過多,語言佶屈聱牙。
“這篇文章語言晦澀,有些句子不通,像是拙劣的翻譯,的確在有意顯示‘理論性’。現(xiàn)在有些專業(yè)人士的學術論文也有類似的毛病,不好好說話,我稱之為‘翻譯腔’。這是不好的文風,現(xiàn)在傳染到高中生這里了。”8月5日,教育部聘中小學語文教材總主編溫儒敏在個人微博上對《生活在樹上》一文發(fā)表評論,他認為“作者有一些理論思考,知識面較廣”,同時也指出該文的文風存在“翻譯腔”的問題。
“俠客島”評論道:“這幾十年中國引進了不少西方學術著作,但西語的表達和漢語的表達間缺乏轉換,直譯的結果就是逐步形成了‘譯著體’。”
“翻譯腔”究竟是什么?不久前,作家文珍在《外行談翻譯腔與文學翻譯》一文中寫道:“在我的理解里,一開始以為就是對一種多用歐式長句和倒裝句式的中文寫作方式的客觀描述。”網(wǎng)友也總結過“翻譯腔”的“幾宗罪”:省略主語、定語和修飾語太多、多用倒裝句、大量使用“生活”“靈魂”“意義”等抽象詞匯。
隨著人們對浙江高考作文的關注,浙江作文教輔書《高考作文實戰(zhàn)實訓》一書也走進大眾視野。網(wǎng)友指出,書中范文與《生活在樹上》風格類似,比如大量引用西方哲學典故,語言抽象晦澀,句式復雜。
“翻譯腔”也分低級和高級
“不能因為怕‘翻譯腔’就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潑出去。”“翻譯腔”被頻頻點名后,上海外國語大學高翻學院副院長吳剛表達了一種擔憂,他認為所謂的“翻譯腔”是一個復雜的、多層面的問題,不能簡單地否定。
吳剛認為,從專業(yè)的翻譯研究來看,“翻譯腔”涉及兩個層面:一種是譯者還沒有掌握語言轉換的基本技巧,這時的“翻譯腔”是一種無能的表現(xiàn)。但還有一種高級的“翻譯腔”,體現(xiàn)的是對新的語言表達形式、新的思維方式的接納以及對文化融合的追求。
著名翻譯家許淵沖曾對比過《紅與黑》的兩種譯法:
“這種勞動(把碎鐵打成釘)看上去如此艱苦,卻是頭一次深入到把法國和瑞士分開的這一帶山區(qū)里來的旅行者最感到驚奇的勞動之一。”
“這種粗活看來非常艱苦,頭一回從瑞士翻山越嶺到法國來的游客,見了不免大驚小怪。”
顯然,第一種是我們?nèi)缃癯R姷牡图壍摹胺g腔”,這類語言為讀者閱讀設置了許多障礙。“讀幾頁就放棄了”,許多人正是因為佶屈聱牙的翻譯語言而放棄閱讀。譯者翟鵬霄告訴記者,在英國小說《金色筆記》的中文版中,她找出了譯文中15處錯誤,很多是因譯者沒有搞清楚原文意思造成的。
低級的“翻譯腔”應當批評。那么,什么是高級的“翻譯腔”?莎士比亞的某部劇中有“為某事畫上一個句號”的表達,著名翻譯家方平初譯時,漢語中還沒有這種表達,因為怕人家說他有“翻譯腔”,于是翻成了“讓某事告了一個段落”,但后來“為某事畫上一個句號”這種說法逐漸被漢語接納。方平曾說,若有機會重譯一定要改過來,照著原文直譯。
“一些讀者鐵了心要把‘翻譯腔’消除凈盡,其實對于那些文體意識強的外國語言大師來說,‘翻譯腔’恰恰是最能保留其語言價值和魅力的一種翻譯方式。”吳剛介紹說,“近年來,我接觸到的不少譯者,越來越尊重原文的形式,而不是一味追求‘地道’的漢語表達。陌生化的異域表達不僅帶給我們新的觀察角度,也大大豐富了我們民族的語匯。”
寫作還是要“好好說話,說自己的話”
“近些年,我們的學術論文也有一些‘學術八股文’的現(xiàn)象,如今傳染到了學生的文章里。”《世界文學》主編高興說,《生活在樹上》一文涉及很多哲學、文學知識,視野很開闊,高中生有這樣的知識面是非常讓人驚訝的,但是此文的語言表達不值得推薦。
北京市豐臺二中特級教師陳維賢認為,該文有突出的特點,但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從網(wǎng)上的相關信息來看,浙江高考優(yōu)秀作文存在類似語言問題,這應該引人深思”。
“我參加了一些中小學征文評選,發(fā)現(xiàn)很多孩子在說大人話,而且是假大空的大人話,這篇作文的語言不是講大人話,是沒有化為自己的語言。”高興在這篇作文中看到了一種混雜影響的痕跡,“其實,我們都在‘翻譯腔’的影響下,只是我們知道應該控制在什么程度上,我看到了語言中這些混雜的影響,蓋過了自我。”
高興介紹說,從歷史的脈絡看,一個世紀以來,我們都處在“翻譯腔”的影響之中,五四以來,白話文革命很大一部分借助于“橫向移植”,把異域的東西翻譯到漢語中來,“翻譯腔”也就產(chǎn)生了。胡適那一代引用異域語言給古老的漢語帶來新的生命力,我們看魯迅寫作,他的個人風格非常鮮明,其實“翻譯腔”給他造成過很大影響,但他在吸收融合后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其實,當代的寫作者都是先模仿他人,然后才慢慢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
“沒有影響就沒有文學史,關鍵是怎樣在影響中形成你自己的表達風格。”高興說,“我還是推薦我們的青少年用自己的語言來說話,希望大家好好說話,說自己的話。”
“歐而不化”與“歐而能化”是鑒別“翻譯腔”好壞的重要標準。吳剛介紹,有翻譯研究學者將“翻譯腔”區(qū)分為“善性”和“惡性”兩面,“惡性歐化”就是寫出不中不西的語句,使?jié)h語不通、不簡、不潔。“善性歐化”則借鑒外語的表達方式,使?jié)h語越發(fā)精密準確。事實上,從文學和翻譯的角度看,“翻譯腔”并不是一個對與錯、是與否的判斷題,而是一個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分析題。
文風無小事,從一篇作文到一種文風,無論是“翻譯腔”還是“學術腔”,都是值得人們持續(xù)深入討論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