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失去丈夫和兒女，老無所依的婦人變成了一只狼，“雕像一樣低著頭，左右打量，然后抬頭看向親眷所在的方向，直到自己完全被對岸的陰影吞沒。”

這是托卡爾丘克的短篇小說集《怪誕故事集》里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繼《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和《云游》之后，托卡爾丘克的作品中譯本出到第四本。《時間》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是作家早年的成名作，《云游》英譯本獲得布克獎，為她在英語世界確立聲譽，她在不同階段不同題材的寫作中，延續(xù)著一種頑固的精神追求，在最近的《怪誕故事集》，讀者能直觀地體會到她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中強調(diào)的：文學察覺到這世界不對頭的痛苦，它揭示著人們難以用其他方式向他人展開的體驗，在作家的頭腦里，微小的碎片頑強地粘合成另一個完整的宇宙。

托卡爾丘克被授予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時，波蘭國內(nèi)的回應是全然對立的兩種聲音。一位文學雜志編輯曾總結(jié)過托卡爾丘克在波蘭本土的讀者特征：年輕人，來自西部的城市，渴望多元文化，對本國錯綜復雜的多民族歷史抱有好奇心。這些人認為，托卡爾丘克的作品在文學和歷史的雙重層面撕開了新的想象空間。但在波蘭的“老派人”眼里，只有顯克微支的歷史小說代表著正統(tǒng)正典，托卡爾丘克是歷史和文學的雙重叛徒。

托卡爾丘克皈依于波蘭文學里離散的、甚至被遺忘的那一脈。她的偶像是布魯諾·舒爾茨，她曾說：“我崇拜且嫉妒舒爾茨，因為我知道自己永遠沒法寫得像他那樣好。”布魯諾·舒爾茨，一個生前靠教書維生的落魄猶太人，生平細節(jié)不可考，在出版《肉桂色鋪子》和《砂制時鏡下的療養(yǎng)院》薄薄兩冊短篇小說集后，他被關入集中營。他幸運地因為繪畫才能得到一個納粹軍官的庇護，荒唐的是，那位軍官因與同僚不睦，泄私憤處死了對方保護的猶太人，對方為了報復，朝舒爾茨的腦袋連開數(shù)槍。一個日后被證實寫作天分和成就堪與普魯斯特比肩的現(xiàn)代作家，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1942年冬天。在被遺忘的塵埃下，舒爾茨留下文學史版圖中異常斑斕的一塊，他用寫作打開了世俗生活中的神秘領域，豐美的、洋溢著感官吸引力的語言，讓微不足道的日常事件打開內(nèi)核，浮現(xiàn)其中無窮燦爛的遠景——這吸引了托卡爾丘克。

和舒爾茨一樣，托卡爾丘克來自族群雜居的波蘭西南。二戰(zhàn)后，波蘭作為戰(zhàn)勝國收復了西部的故土，代價是把東部領土劃入蘇聯(lián)，這意味著波蘭全境往西“平移”了，東邊的波蘭與烏克蘭原住民被集體移民。“很多波蘭人住了下來，根還在烏克蘭，思念故土，整天喝得醉醺醺。有些德國人沒有走，和波蘭人通婚，號稱自己是波蘭人。有德國人在風燭殘年回來尋根，結(jié)果倒在波蘭和捷克的分界樁旁……”托卡爾丘克生于一個移民家庭，由一個德國奶媽撫養(yǎng)長大，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對“邊界”感到迷惑，她的生活和寫作，成了一次次穿越“邊界”的云游。波蘭文學的翻譯大家易立君把托卡爾丘克的作品形容成“文學品種邊緣的小說” “修辭風格混雜、滲透” “各種文體的雜交”，直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紛至沓來，自由馳騁” “七巧板的拼圖形成富有凝聚力的整體”。

正如舒爾茨相信“藝術(shù)家應畢生致力于詮釋那些如郵票般貼在他們腦海中的意象”“他們創(chuàng)造性的努力變?yōu)橛罒o止境的注解”，作為精神層面的繼承人，托卡爾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借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口吻寫下：我不善于再現(xiàn)一個故事本身，但總能再現(xiàn)場面、環(huán)境和那個故事在我心中生根的世界……留給我的是故事里某些模糊不清的刺激情節(jié)或亮點，我把整個故事忘于腦后，記住的都是些無太大價值的果核和種子，而后我的記憶又不得不將它們吐出來。

托卡爾丘克在大學里主修心理學，畢業(yè)后她意識到“自己比大多數(shù)病人還神經(jīng)質(zhì)，以至于無法從事這個行業(yè)”。從大學畢業(yè)到成為專職作家的幾年里，她短暫地旅居倫敦，為了謀生做過豪華酒店的保潔員，因此看到了金碧輝煌的走廊兩側(cè)，“門背后混亂不堪的房間和那些客人同樣混亂的內(nèi)心”。心理學的科班訓練和倫敦生活經(jīng)歷讓她面對空白的稿紙時，相信生命的真相是無序且多義的，過于平滑的第一人稱敘事難以解碼四面八方的雜音。“我寫小說，讓所有屬于人類和超越人類的一切穿透我，把每一件事人格化、個性化” “時間沒有盡頭，沒有以前，沒有以后，我不會認識任何新的事物，也不會忘記我見到的一切”，托卡爾丘克的寫作創(chuàng)造了新的文體，新的閱讀經(jīng)驗，她給小說制造了核裂變的反應。在《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這些小說里，把作者視為“東歐鄉(xiāng)村的民俗守望者”將是一種誤讀，確切說，她重建了遺失已久的寓言傳統(tǒng)，一種甚至讓文學編輯措手不及的新的神話——當她把《云游》的定稿交給出版社時，編輯讀完后給她發(fā)了封郵件：“請問您是不是搞亂了章節(jié)之間的順序？”

托卡爾丘克的小說是這樣的重要、迷人，原因就在這里：她的寫作不是對經(jīng)驗的復刻，她在寫作中創(chuàng)造了經(jīng)驗。《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有一個封圣不成功的修女，祈求上帝把她變成男子的形貌，而寫下她的故事的修道士，是個美貌的男孩，同樣懷揣著難言的心事。在那個故事里，性別界限是模糊的。《糜骨之壤》里，作家塑造了一個文學史中罕見的憤怒的老婦人的形象，她被村民視為瘋癲，捍衛(wèi)著一個屬于狐貍、兔子和鹿的沉默世界，在這里，物種界限是模糊的。直到《變形中心》，萬念俱灰的老婦人變成孤狼，消失在陰影里。托卡爾丘克在演講中提過安徒生童話里一則“被扔在垃圾堆里的茶壺”，她說她在寫作中追求的，也是那個沉默的、破損的，“茶壺的世界”。“為沉默者發(fā)聲”，這份寫作者的溫柔，是在喧嘩騷動的世界中找到新的故事。恰如《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里《麥穗兒的時間》里那段讓人心碎的溫柔的尾聲，麥穗兒被侮辱，被傷害，她在一無所有的時刻，在孩子的墳墓邊——

“她看到一個碩大無朋的野獸，一個巨人，她周圍的一切是一個大軀干，她的身體是這軀干的一部分。她看到一種滲透萬物的力量，她理解這股力量。她看到鋪陳在我們世界上下和其他世界其他時代的輪廓。她看到許多無法化成語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