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緬因州:《緬因的早晨》
第十五周 第一天
緬因州 羅伯特·麥克洛斯基《緬因的早晨》
我就出生在緬因州的荒漠山島(Mount Desert Island)上,幾千年來島上都是荒漠。1604年法國探險家薩繆爾·德·尚普蘭(Samuel de Champlain)遠道而來并給它起了現在這個名字,至此,阿伯納克族印第安人已經在這個島上生存至少六千年了。他當時想的名字并不是荒漠島,當時觸動他的是島上高山上那些光禿禿的花崗巖山巔,因而將其命名為“荒山之島” (l’?le des Monts Déserts)——滿是荒山的小島。跟沃爾科特的圣盧西亞一樣,我們這塊地方曾一度在兩個帝國和他們的語言之間搖擺,直到1763年,英國最終將緬因合并進了“新英格蘭”。就像沃爾科特對我們當地庭院的稱呼一樣,這個名字如果有點走音,“荒漠山”的發(fā)音就成了“甜點山”,對小男孩來說倒是個好名字。
到十八世紀,緬因沿海地區(qū)逐漸住滿了漁民和小農戶,大都沒什么文化。直到很晚近的時期,描寫這片區(qū)域的作品多出自于“外地”人,從亨利·戴維·梭羅(《緬因森林》1864)、小說家理查德·拉索到環(huán)保主義者海倫、斯科特·聶爾寧夫婦(我們熟知的緬因本地作家斯蒂芬·金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后期才開始出版作品)。從十九世紀后期開始,小島吸引了一幫“鄉(xiāng)居客”,一些家境寬裕的波士頓、紐約、費城人,逃離他們酷暑難耐的都市,坐著汽船來到這里。最開始是租當地人的房子,逐漸變成專門修造的木瓦頂的“村居”。我們本周討論的大多數作家,最初來緬因都是夏季游客,但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和埃爾文·布魯克林·懷特(E. B. White)最終定居在緬因了。
早期的鄉(xiāng)居客中有一個是我曾祖父富蘭克·丹穆若什。他在紐約創(chuàng)立了音樂藝術學院(就是今天的朱莉亞音樂學院),學校沒課的時候,他能在錫爾港(Seal Harbor)自己那個凌亂的小屋里待整個夏天。我父親很珍視那些“祖父小屋”里的夏日回憶,當他和我媽媽在菲律賓待了二十多年,剛回到美國時,就在島上的緬因第一教區(qū)住下了。盡管在我十歲后我們就搬去了紐約,荒漠山島仍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現在我也像祖輩一樣,每個夏天都帶家人回到這里。
在我出生前的幾個月,羅伯特·麥克洛斯基(Robert McCloskey)出版了《緬因的早晨》(One Morning in Maine)。在我能自己看書之前,媽媽會讀給我聽。在我們那個親英派家庭里,大部分童書都是英國作家寫的,有畢翠克絲·波特(Beatrix Potter)、伊迪絲·內斯比(E. Nesbit)、肯尼斯·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還有A.A.米爾恩(A. A. Milne),但在《緬因的早晨》里,我能讀到自己身處的現實,被一種理想化現實主義的筆觸描繪出來。麥克洛斯基1914年出生于俄亥俄州,后來去了紐約,想成為一個畫家。發(fā)現靠繪畫沒法養(yǎng)活自己之后,他成了一名插畫師,很快開始寫書,并給自己的書畫插畫。《緬因的早晨》和更早的獲獎作品《賽爾的藍莓》(Blueberries for Sal)中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麥克洛斯基的夏季度假屋及其左近。他的房子在小鹿島(Little Deer Isle)海岸邊的一個小島上,離巴爾港(Bar Harbor)直線距離差不多十五英里。作為一個極度注重隱私的人,麥克洛斯基顯然需要一個比小鹿島(冬季居民有三百人,夏天稍多一點)更偏僻的地方,他們一家就是這個六英畝的斯科特島上的唯一居民。
在《緬因的早晨》中,麥克洛斯基和兩個女兒,小賽爾和她剛學會走路的妹妹簡,一起開著小艇出發(fā),開過海灣去買東西。他們住在巴克港的南布魯克斯維爾村離里。在麥克洛斯基生動的圖畫里,這個村子就是一個無所不備的小世界,這里有港口,有教堂,還有康登家族的雜貨鋪和車庫。賽爾早上刷牙時發(fā)現一顆牙掉了,這件事差點就要耽誤她和父親、妹妹的探險。她父母保證說,她還是能一起去,她還可以把那顆掉的牙收好,然后悄悄許個愿。她先和爸爸一起去海灘上撿蛤蜊,結果牙掉在泥地里找不到了。機智的賽爾找到了一根鳥的羽毛,決定就用它來許愿。當他們準備出發(fā)去巴克港時,爸爸發(fā)現小艇尾掛的引擎沒法啟動了,所以他們只能劃過海灣。所以他只好把引擎拖到雜貨鋪里,請康登先生給換個火花塞。就在雜貨鋪,賽爾得到了一個圓筒冰淇淋,而這恰好實現了她的秘密心愿。三人小隊開著小艇回了家,期待著喝到故事里那個理想化的媽媽在他們離開期間所做好的蛤蜊濃湯。
也許你會說,不是多了不起的故事,但如同上百萬的孩子(和家長們)所發(fā)現的那樣,麥克洛斯基有雙對日常對話非常敏銳的耳朵,和一雙能捕捉家庭情境的熱切的眼睛。這本書展示的是賽爾和爸爸都克服了意料之外的阻礙,并戲劇化了賽爾的自我逐步浮現的過程,這個自我將足以掌控她的世界。那顆不幸脫落的牙齒,則象征了即將到來的成熟。在故事的結尾,她的妹妹央求再吃一個圓筒冰淇凌,賽爾勸誡道:
“傻瓜!”賽爾大聲說道,“我們的愿望已經用完啦。”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長大了,也就像個大人那樣說道:“而且,簡,兩個圓筒冰淇凌會讓你壞了胃口。等我們到家,午飯還要吃蛤蜊濃湯呢!”
文學總給我們以在想象中轉換身份的快樂,我能毫不費力地把自己想象成彼得兔、小熊維尼,或者一個像賽爾這樣的小姑娘。走進這樣一個貼近日常家庭的故事,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當奇瑪曼達·阿迪契(Chimamanda Adichie)終于發(fā)現尼日利亞故事是她經常讀的英國故事的補充時,也能感受到這樣的愉悅。而對一個還不能自己閱讀的孩子來說,麥克洛斯基作品的魔力還和他的插圖密不可分,值得花幾個小時細細品讀。
在這本書里,插圖連綴成自己的一個小故事線。鬧騰的小娃娃簡一直在探索她的世界,不僅爬上了堆著的輪胎,還研究了拿到的火花塞。在一張圖里,一只小貓在凳子下往上瞪著她,到下一頁,小貓緊接著跑到了她旁邊,第三頁里,小貓偷偷窺視她,到第四頁,簡最終離開雜貨鋪的時候,小貓又很失望地目送她。
麥克洛斯基極其精準地呈現場景,但在頁碼轉換時,視角上常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轉換,有時候感覺事物被神秘地變形或挪動了。右下角的螺帽和螺栓后來怎么樣了呢?堆著的木箱子怎么從四層變成了三層?另一些細節(jié)則讓故事更完整:接下來一頁,我們會看到康登先生扔在地上的一個箱子,是裝新火花塞的,而在左邊,賽爾正把舊火花塞遞給簡。
麥克洛斯基巧妙地用印象派那樣多變地線條和陰影來引導我們的視線。在最后一幕,小艇上的三個主角被銳利的線條勾勒出來(與其他的畫一樣,麥克洛斯基喜歡用小視角來表現自己),與此同時,左側的陰影就淡一點,線條也更模糊。在坡道上,有個用類似日本漫畫風格勾勒的形象,其向下注視著小艇,擺出了一個M. C.埃舍爾(M. C. Escher)作品中人物的姿態(tài)。我出生在這個島上,我父親度過了他最美好夏天的地方,這樣美好的關聯延伸到書籍上面,尤其是兒童書。我最初的讀物都是我父母,甚至可能祖父母們喜愛的書,這絕非巧合。《緬因的早晨》是在我出生后不久才出版的,但我手頭的這本,朋友送給我大女兒黛安娜的,是她的一歲生日禮物,也是在一個緬因的夏天。
若干年后,她第一個引用的文學典故也是出自這本書。當時大概是賽爾的年紀,她能自己閱讀這本書了,但還是很喜歡聽我來讀給妹妹和弟弟聽。我們在紐約的一個早晨,她對著浴室的鏡子檢查一顆掉落的牙齒。“噢,天吶!賽爾暗想” ( “Oh dear! thought Sal”)她帶著害羞的笑驚呼起來,在“賽爾暗想”這句壓低了聲音,模仿我讀這段時候的樣子。她明白自己的牙已經真的掉下來了,所以就沒把這句話說完(“這不可能!”)。但她把自己想象成了麥克洛斯基作品里的女主角,已經準備好接管巴克港和背后的整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