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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懷念舒昌善先生:人類的群星閃耀
    來源:文藝報 | 車祎  2020年08月21日08:23
    關(guān)鍵詞:舒昌善 茨威格

    舒昌善(1940-2020),翻譯家,浙江上虞人,德國哲學(xué)博士,曾任教于北京師范大學(xué)。畢生從事茨威格作品譯介,代表譯作有《人類的群星閃耀時》《昨日的世界》《良知對抗暴力》《鹿特丹的伊拉斯謨》《蒙田》等。

    “一個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刻出現(xiàn)以前,必然會有漫長的無謂歲月流逝而去。”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他的傳記名著《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序言中如是寫道。“我想回顧這樣一些群星閃耀的時刻,是因為它們宛若星辰一般永遠散射著清輝,普照著終將消逝的黑夜。”確切地說,這些優(yōu)美而深刻的文字出自翻譯家舒昌善先生的譯筆,而如今,舒先生也已化作一顆明亮的星辰,閃耀在蒼茫的夜空之中。

    “舒昌善,浙江上虞人,德國哲學(xué)博士。”翻開他的任何一本譯作,只有這短短幾個字的譯者介紹,樸素,低調(diào),卻讓人感到無比踏實。舒先生正是這樣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他從不表彰自己的成就,他最好的名片就是一部又一部精心翻譯的作品。1984年,舒昌善先生在《讀書》雜志第一期發(fā)表了《真實、渲染、魅力:讀斯蒂芬·茨威格的歷史特寫》,介紹《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書,并于1986年出版中文譯本,由此開始向漢語世界譯介茨威格的作品,茨威格的名字也逐漸為中國讀者所熟知。36年來,舒先生幾乎遍譯茨威格的所有歷史人物傳記,其中完成最早也影響最大的正是這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十四篇歷史特寫》。值得一提的是,此書在1927年問世之初,僅收歷史特寫5篇,此后陸續(xù)增加到7篇、12篇;遲至1997年,菲舍爾出版社的德語新版才最終確定為14篇。相應(yīng)的,中譯本《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也有12篇與14篇之分。這部名著經(jīng)過舒先生嚴(yán)謹(jǐn)、優(yōu)雅、流暢的譯筆,深深地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靈,書中那些偉大的理想、崇高的道德、堅定的信念、美好的人性,都是茨威格極力謳歌的對象,也是舒先生傾盡畢生心血想要傳達給中國讀者的不朽價值。為了使讀者更好地了解書中的人物與歷史事件,舒先生細(xì)心地考證并詳盡地注釋了人名、地名、典故等信息,并別出心裁地為每一篇特寫撰寫了題記;為了向讀者更加準(zhǔn)確、如實地傳達茨威格文字的魅力,舒先生在譯作出版后仍然反復(fù)推敲字句、修訂增補。為了讀者更好的閱讀體驗,不得不考慮將比正文字?jǐn)?shù)還多的注釋從腳注移到尾注……這些工作在翻譯界很少有人能夠做到,也正是這種一絲不茍、推敲琢磨的精神,使舒先生的譯本脫穎而出,贏得了廣泛的讀者。

    舒先生將翻譯視為崇高的事業(yè)。在《南極探險的斗爭》中,茨威格沒有為競賽中勝利的阿蒙森作傳,而是記述了“失敗者”斯科特船長悲壯犧牲的瞬間。舒先生總是津津樂道地引用茨威格在本篇結(jié)尾的那句話:“只有雄心壯志才會點燃起火熱的心,去做那些獲得成就和輕易成功極為偶然的事。一個人雖然在同不可戰(zhàn)勝的占絕對優(yōu)勢的厄運的搏斗中毀滅了自己,但他的心靈卻因此變得無比高尚。”從某種意義上講,舒先生也在同命運“搏斗”,與時間“賽跑”,即使在耄耋之年,也毫不放松,以“雄心壯志”和“火熱的心”繼續(xù)投入到充實的翻譯工作當(dāng)中。北師大的圖書館資料室和東門麥當(dāng)勞,是舒先生晚年的“工作點”。資料室的百科全書和德語工具書是舒先生最常翻閱的;而經(jīng)常去北師大東門麥當(dāng)勞的人們,也總會看到一位頭戴紅色貝雷帽的老人坐在角落,手邊放著一盒酸奶和一摞卡片,一絲不茍地校改書稿。如果你和他打招呼,他會放下手里的筆,摘掉眼鏡,和你聊天,聊德國,聊茨威格,聊那些群星閃耀的時刻。他總愛向人推薦茨威格的作品,不帶一絲得意與驕傲,而滿是敬意與真誠。我曾不止一次見到舒先生滿懷期待地詢問坐在對面啃著漢堡的年輕人:“讀過茨威格嗎?”偶爾有人讀過并認(rèn)出舒先生,他總是羞澀又開心地擺擺手。但大多數(shù)時候?qū)Ψ綍悦5負(fù)u頭,他忽然像小孩子一樣難掩失落,身子向旁邊一側(cè),隨即笑著說:“你要去讀讀茨威格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那些懵懂的少男少女或許不知道,面前這個和藹的老頭,是位了不起的翻譯家。不過,他認(rèn)真工作的樣子,足以讓人把他與“了不起”聯(lián)系到一起:一生做好一件事,還有什么比這更了不起呢?

    舒先生曾說,在14篇特寫中,他最喜歡的是《馬賽曲》。文章的主人公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魯熱,一個法軍工兵上尉,憑借一曲《萊茵軍戰(zhàn)歌》(即后來的法國國歌《馬賽曲》),將自己與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留名青史,此外再無事跡。茨威格贊譽魯熱為“一夜之間的天才”,仿佛法蘭西民族的不屈精神與人類對自由獨立的渴望于一瞬間在他的體內(nèi)匯聚成靈感,令他創(chuàng)作出不朽的杰作。茨威格在文中這樣感慨道:“一件藝術(shù)作品縱使可能會被時間遺忘,可能會遭到禁止和被徹底埋葬,但是,富有生命力的事物最終總會戰(zhàn)勝沒有生命力的事物。”身處浩瀚無垠的宇宙時空,面對滾滾向前的歷史巨輪,個人永遠是渺小的,然而,渺小的身軀里蘊藏的寶貴的勇氣、智慧與道德,能夠震爍古今,永垂不朽。舒先生的翻譯何嘗不是如此呢?我想,舒先生喜愛《馬賽曲》,贊賞那個平凡的魯熱,正源于他對偉大的作品獨特而深刻的領(lǐng)悟。他曾說:“我并不渴望別人談?wù)撐沂钦l,而是希望50年后還有人認(rèn)真讀這些偉大的作品。”舒先生把自己隱沒在作品之中,甚至忘記了自我。個人或許是速朽的,但偉大的作品可以永恒。因此,他從不靠作品標(biāo)榜自己,而是保持謙卑,甘愿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傳遞者和闡釋者。在傳遞力量的過程中,舒先生也成為了力量的一部分,這種力量,能夠讓百年之下、遠隔重洋的中國讀者潸然淚下、心有戚戚焉。舒先生曾意味深長地總結(jié)道:“茨威格通過他的一生作品,弘揚良知、謳歌人性、反對暴力、反思?xì)v史,倡導(dǎo)人與人之間的和睦相處。”可謂夫子自道。舒先生甘愿一生為人類的高貴精神傳播火種,不僅有功于茨威格,更是這個世界的寶貴財富。

    在舒先生的譯著中,除了詳盡的題記、注釋與年譜,還有精彩的譯者后記。舒先生的譯筆流暢,漢語文章也寫得古色古香。在每一篇后記的結(jié)尾處,舒先生往往習(xí)慣于引用中國古人的箴言作結(jié),如“荀子曰: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勸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昨日的世界》);“詩圣杜甫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呂氏春秋》有言:敗莫大于不自知”(《良知對抗暴力》);“《論衡·自紀(jì)篇》有言:大簡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鹿特丹的伊拉斯謨》)……這些謙虛的求教之辭,讀來真誠而有韻味,可見舒先生的良苦用心。更重要的是,每一篇后記又相當(dāng)于一篇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論文,收束全書,旁征博引,并對相關(guān)問題一一作出回應(yīng),讀者在閱讀中產(chǎn)生的種種困惑至此都能渙然冰釋,讓人不禁驚訝于譯者的“知心”。例如,在《良知對抗暴力》的后記中,舒先生介紹了學(xué)術(shù)界對加爾文研究的歷史和現(xiàn)狀,肯定了加爾文是一個復(fù)雜且具有雙重性格的人物,并在史實考證與文本分析基礎(chǔ)上,對《加爾文傳》的作者麥格拉思詆毀和攻擊茨威格的做法給予了公允的判斷。舒先生并沒有一味地批判麥格拉思、為茨威格辯護,而是具體分析了他們各自的長處與不足,揭示了這個事件中復(fù)雜矛盾的一面。但舒先生仍然有鮮明的態(tài)度蘊含其中,那就是“還茨威格一個公正”,因為在麥格拉思攻擊茨威格時,后者早已去世,無法回應(yīng)與反駁,且茨威格面臨的歷史情境與麥格拉思不可同日而語,應(yīng)當(dāng)具體分析。即使由于資料匱乏產(chǎn)生了一些差錯,但瑕不掩瑜,茨威格在此書中弘揚的“呼喚寬容,撻伐專制,弘揚良知,對抗暴力”的主旋律不會泯滅,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更加熠熠生輝。

    與《良知對抗暴力》彰顯的主題幾乎一樣,《鹿特丹的伊拉斯謨》講述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輝煌而充滿悲情的一生。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舒先生揭示了茨威格傳記文學(xué)的精髓所在:“不僅寫伊拉斯謨,同時也盡情披露自己的心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中心是人,將人生體驗融入作品中,感同身受地參與到歷史的當(dāng)時一境,才能寫出永恒的人性之美,創(chuàng)作出真正偉大的作品。正如茨威格在自傳《昨日的世界》中所說的:“我從不愿意為那些所謂的‘英雄人物’歌功頌德,而始終只著眼于失敗者的悲情。在我的傳記文學(xué)中,我不寫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取得成功的人物,而只寫那些保持著崇高道德精神的人物。譬如,我不寫馬丁·路德,而寫伊拉斯謨;不寫伊麗莎白,而寫瑪利亞·斯圖亞特;不寫加爾文,而寫卡斯泰利奧。”為失敗者鼓掌,為小人物立傳,關(guān)注宏大敘事背后的平凡與悲情,永葆良知和赤子之心,這是茨威格的精神,也是舒先生的氣質(zhì),一脈相承,歷久彌新。

    直到去世前幾個月,舒昌善先生還在堅持工作。他修訂的最后一部書稿是《蒙田》(即將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在舊版的基礎(chǔ)上,舒先生精挑細(xì)選,翻譯、增補了10篇蒙田隨筆,并修改了一些字句,使之更加充實、嚴(yán)謹(jǐn)。2019年初,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翻譯一篇隨筆至少需要20天時間。他指著書稿中批注的筆跡,堅定地說:“我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據(jù)說,那時的舒先生思路清晰,目光如炬,像老頑童一樣,狀態(tài)年輕有活力。誰能想到,僅僅一年半以后,舒先生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他所熱愛的事業(yè)、家人、學(xué)生和讀者,與茨威格、與他曾經(jīng)激賞的英雄和天才們一起,化作一顆星辰,閃耀于人類黑暗的夜空。

    對于我們這些有幸上過舒先生的課、受到過舒先生關(guān)懷和指點的學(xué)生來說,如今翻開他題贈給我們的書,看到扉頁那句“小友批評指正”的贈語,既無比溫暖,又痛心疾首。疫病奪走了我們與先生見最后一面的機會,也永遠定格了80歲的先生精神矍鑠、孜孜不倦地埋頭工作的瞬間。他曾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苦,抑或是怎樣安詳?shù)卦谒瘔糁须x去,我們無從得知,但幸好他的靈魂就安放在他留給這個世界的閃著光的作品中,正如《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第一篇所說的:“到不朽的事業(yè)中尋求庇護。”

    如今的北師大東門麥當(dāng)勞,依然熙熙攘攘,絡(luò)繹不絕。每每路過,還是總想進到熱鬧的大廳中,尋覓那個熟悉的身影。然而,再也不會有一個頭戴紅色貝雷帽的老人坐在角落里,滿懷期待地問你:“讀過茨威格嗎?”

    (按:7月6日,80歲的德語翻譯家、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舒昌善先生去世,本報刊發(fā)此文以示懷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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