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與寓言:評“地球之種”二部曲
《播種者寓言》《天賦寓言》
作者:奧克塔維婭·E.巴特勒
譯者:耿輝
天地出版社
2020年8月
1
非裔女作家奧克塔維亞·E·巴特勒在科幻界頗負盛名,她的創(chuàng)作生涯狂攬了包括雨果獎、星云獎、軌跡獎等多個大獎,更在逝世后入選了“科幻名人堂”。不過慚愧的是,我對巴特勒的作品了解并不多,此前也只知道《血孩子》罷了。雖然《播種者寓言》《天賦寓言》這二部曲是我第一次接觸她的作品(因為它們的故事高度連貫,所以兩部并做一部,以下均簡稱為《寓言》),但翻開沒多久之后,我就被它吸引了——吸引我的并不是上述這些光鮮的獎項,而是小說驚人的預見性。吳巖老師所作的序言中這樣概括小說的梗概:
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2024年。此時,最后一個航天員的尸體正從火星被運回地球。地球則在走向明顯的衰敗。在美國,政府雖然仍存在,但社會道德淪喪,自由葬送了秩序,主人公必須建立起小社區(qū)才能抵抗外部的無惡不作。但社區(qū)保護不了他們,孤島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但序言里還沒寫到:在大選期間,美國人在蠢貨和瘋子之間最終選了一個瘋子——一個狂熱的基督徒,終日高呼著要讓美國再次崛起;手段則是對內(nèi)大搞宗教裁判所,對外四處挑起戰(zhàn)爭,以轉(zhuǎn)移國內(nèi)矛盾;那時的美國已無暇關(guān)注太空,昔日的科研機構(gòu)被政府打包賤賣;阿拉斯加因為極端的氣候變暖而成為了一塊寶地,最后干脆脫離美國獨立,還和美國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爭……
我不說這個虛構(gòu)的美國和現(xiàn)實究竟有多像,但在讀它的時候,耳畔似乎總能響起“西雅圖自治區(qū)”的槍聲。很多科幻小說都會把“預見未來”之類的話印在腰封上,但至少在我看過的所有科幻小說里,《寓言》是最名副其實的。
2
接著介紹這兩部小說的梗概吧:《播種者寓言》的故事開始于2024年,女主人公勞倫·歐雅·奧拉米納十五歲,生活在一個還算安全的小社區(qū)羅夫萊多。所謂的安全,指的就是在巡邏隊與高墻的保護下,它還能勉強保留一個社區(qū)的樣子。雖然經(jīng)常會有人被暴徒和劫匪綁架或殺害,不過還不算太多——大概每個月一次,像是給死神的貢品。她的一個弟弟基思迷信叢林法則,認為自己可以在外面的世界過得如魚得水,于是離家出走成為了暴徒;但短暫的光鮮過后,便被仇家以極度殘忍的方式虐殺了。
因為勞倫的父親是一名牧師,在耳濡目染之下,勞倫自幼便對宗教有深刻的思考;但她沒有選擇繼承父親的衣缽,而是憑借自己的思考創(chuàng)建了新宗教——地球之種。這個宗教認為“上帝即改變”,有些像基督教與泛神論與東方哲學的結(jié)合體,堅信人類的救贖在于飛向太空。她下定決定為自己的信仰奮斗終身,然而還未來得及動身,一群嗑藥的暴徒便打著劫富濟貧的大旗徹底攻陷了社區(qū)。包括勞倫的家人們,大部分人都罹難了。于是勞倫和兩個同伴一起,毅然踏上了自己的傳教之路。
在路上,她目睹了更多的死亡與暴力,直到與年紀足以做自己爺爺?shù)陌嗫藸栂嘧R并相愛,最終喜結(jié)連理。利用班克爾貢獻出的一塊土地,勞倫建立了地球之種的第一個根據(jù)地——橡子社區(qū),并成為了社區(qū)的精神領(lǐng)袖。
橡子社區(qū)是一個久違的,真正的烏托邦。置身于其中的的勞倫很容易讓人想起阿特伍德筆下的“瘋癲亞當”,而《寓言》與《瘋癲亞當》兩部小說相同的結(jié)構(gòu)——在敘事中穿插作者虛構(gòu)的圣典引文——更容易強化讀者的這種印象。但區(qū)別在于,《寓言》是用日記體寫成的。對讀者來說,瘋癲亞當是個不可捉摸的圣人或先知,而地球之種的勞倫則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我們能通過日記看著她一步步從凡人成長為圣徒。
3
《天賦寓言》的故事緊隨其后。橡子社區(qū)是勞倫生活中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也是她給自己的成人禮。盡管在她的日記中,社區(qū)筆下的生活與外界相比靜謐而美好,但作為讀者,我們都清楚這一切都是不可靠的。暫時的和平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當把小說捧在手里的時候,后面沉甸甸的重量在不斷地提醒著我們這一點。
橡子社區(qū)果然被暴徒摧毀了——這一次的暴徒們的旗幟是鏟除異端。新上任的美國總統(tǒng)杰瑞特是個宗教狂,他麾下有一支所謂的“十字軍”,在美國大搞宗教審判,不受任何法律約束。這群人將社區(qū)夷為平地,并在原址上建立了集中營。包括班克爾在內(nèi)的許多同伴都在當天遇難了。勞倫和其他幸存者在其中過了一年多的勞動改造生活,她年幼的親生女兒則被十字軍帶走,并送到一個純正的基督教家庭中撫養(yǎng),以避免她“邪惡異教徒”母親的影響。
勞倫在集中營里一直隱忍著,直到一場天賜般的山體滑坡摧毀了十字軍的指揮所。她抓住時機,發(fā)動起義殺死了剩下的十字軍,然后再次踏上了旅程,一面繼續(xù)傳教,一面則要尋找自己的女兒——而這時已經(jīng)是2035年了。這場旅程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長征,故事的講述也就可以到此為止了。
在這部小說中,除了勞倫的日記以外,又增加了由勞倫女兒艾莎·維爾和勞倫弟弟馬克的視角展開的文字材料,以反對者的角度完善了勞倫的一生。馬克在羅夫萊多陷落之日與勞倫失散,在外面顛沛流離,甚至在奴隸販子手下做過性奴。他走的是和勞倫完全一樣的荊棘之路,但遺憾在于方向不同。他最后成為了美國基督教的一名牧師,是勞倫的親人,也是她的敵人;勞倫與女兒遲遲無法團聚,馬克難辭其咎。
4
小說中有名有姓的出場人物不少,但讀了幾章之后,我就放棄了去記誰是誰。除了主角外,幾乎所有人的結(jié)局都是死于暴行:被槍殺、被燒死、被輪奸、被酷刑折磨、重病之時無藥可醫(yī)……所有小說中提及的家庭都是由幾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拼湊成的,所有小說中的人物都失去過一個或以上親人。這種對暴力鋪陳式的書寫,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科馬克·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
但不同于麥卡錫將血肉幻化成詭譎的意象與幻夢,巴特勒用平淡寫實的日記所記錄的暴行反而更令人心驚。同樣是書寫暴力,前者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殘忍之余甚至帶幾分戲謔,讓人聯(lián)想到血肉與內(nèi)臟的質(zhì)地;而巴特勒的不同并不僅在于她專屬于女性的溫軟筆觸。在小說的設(shè)定中,勞倫患有“超共感綜合征”——看到別人在受苦,自己就會感受到同樣的痛苦;看到別人皮膚劃破流血,自己也會流出血來。則讓我們深切體會到暴力所帶來的痛楚與淚水。勞倫自己反復強調(diào)這種怪病是一種殘疾,但小說所呈現(xiàn)出的效果,使它看上去更像是基督徒身上的圣痕。
美國的衰亡一直是科幻作家的最愛,與《寓言》相近的還有巴奇加盧皮的《水刀子》——同樣是極端氣候變化下,主人公為水資源而展開的末世危途,同樣觸目皆是令人驚心的暴力;但勞倫的逃難之旅沒有讓我直接聯(lián)想到這些類似的科幻作品。它反而召喚出了林紓的《庚辛劍腥錄》(1913):在風雨飄搖的庚子年,書中的主人公邴仲光同樣一直在逃離,逃離義和團的暴亂,逃離八國聯(lián)軍的暴行。大清與美國,史實與幻想,過去與未來……以一種古怪的方式交匯在了一起。
5
那么,該把《寓言》歸為科幻小說嗎?最不可思議之處在于,小說中的一切都是歷史的重演。暴行是舊的,宗教也是舊的,其中所有能被稱得上是新發(fā)明的東西,不是刑具就是武器。只是我們對文明的秩序太過信賴,讀到美國以一種如此寫實的方式(沒有外星人、僵尸病毒或核戰(zhàn)爭)走向衰亡,哪怕最敵視美國的人也難免會感到困惑。
美國究竟是如何衰落的?可能與經(jīng)濟危機有關(guān),可能與極端氣候有關(guān),也可能與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有關(guān)。小說事實上對這個重要的開端語焉不詳。事實上,我們也不需要巴特勒給出多么準確的論斷,因為這不是一名科幻作家的責任。但作為一名生在美國的作家——尤其是一位非裔女性作家,她未必有歷史學家或社會學家的視野,但卻能夠本能地意識到在光鮮的“美國夢”表象下,潛流著某種危機。
巴特勒沒有說明危機的根源,但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就是地球之種。關(guān)于這個奇異宗教的一切,本質(zhì)上都可以看作巴特勒自己的獨白。這當然未必是最正確的道路,但卻是勞倫/巴特勒所能給出唯一的答案。在小說的結(jié)尾,地球之種終于開花結(jié)果,人類成功制造出了飛向人馬座的飛船。
6
我們很容易便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故事里,勞倫幾乎是沒有成長的。早在羅夫萊多,還是個孩子時,她就已經(jīng)堅定了自己的理想;而她的早慧、敏感與博學,使她事實上沒什么發(fā)展和改變的空間,此后所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在朝地球之種的理想前進罷了。而在《天賦寓言》的結(jié)尾,盡管勞倫與女兒艾莎終于相認,但因為在她的成長中缺席太久,兩人之間始終存在著隔膜,到死也未能完全消除——這是小說中最后一樁憾事。
勞倫的形象,加上這個懸而未決的矛盾,明明白白地揭示了作者的野心:這個故事并未講完,后面還有更精彩的篇章:在更宏大的故事結(jié)構(gòu)里,勞倫的角色不是英雄,而是導師。在我的想象中,勞倫完成了一生的使命壽終正寢,親眼見證了人類由衰敗到重啟太空旅行的“復活”;那么在下一部作品中,勞倫已經(jīng)鋪好了路,艾莎完全可能接替她繼續(xù)走下去——也許她不情愿地踏上了飛船,然后在一個新的世界里找到了和母親和解的方式。這是一部多卷本史詩小說極為合理的結(jié)構(gòu)。
但令人遺憾的是,巴特勒沒能來得及寫完這個故事。因為她的猝然離世,地球之種的故事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我不知道克里斯托弗·諾蘭有沒有看過這兩本小說,但尤其在讀到《天賦寓言》的結(jié)尾時,很容易讓我想到《星際穿越》:庫珀孤零零地在冷寂的太空中尋找著人類的救贖,而他的大兒子農(nóng)夫湯姆一個人堅守在荒涼的玉米地里,堅守著分崩離析的家庭。
總的來說,我喜歡這個故事——但至于為何喜歡它,其實我還有一點遲疑。上面所列舉的種種優(yōu)點,并非它真正觸動我的理由,因為按照這個標準來說,有太多更優(yōu)秀的科幻作品了。如果在三五年前讀到它,我可能很容易把它當成宗教狂的狂想。但因為在這個多災多難的2020年與它相遇,一切都不一樣了。文學史上有太多的經(jīng)典其實無非是造化弄人:我們在被文字所震顫時,本質(zhì)上感受到的是時代的創(chuàng)痛。
作者簡介:鐘天意,青年作家,《科幻百科》撰稿。目前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