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縱觀百年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如果抽離與時代變革、社會更替緊密結合的以地域性寫作為依托的鄉(xiāng)土文學部分，那么，這部文學史就如同抽走了脊柱，完全支撐不起來。與此假設有關的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有著20多年發(fā)展史，擁有龐大用戶群與作品體量，甚至被稱為文學奇觀的中國網絡文學，其作家與作品在鄉(xiāng)土內容、鄉(xiāng)愁情結、地域文化書寫上有著怎樣的表現(xiàn)呢？

網絡文學與作者故鄉(xiāng)的關系是脆弱的

我們不妨考察兩個樣本。一是2018年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網絡文學委員會、上海新聞出版局、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閱文集團聯(lián)合舉辦，經專家提名、網絡推薦、專家終審三個環(huán)節(jié)評選出的“中國網絡文學20年20部作品”。另一個是同年由“北京大學網絡文學研究論壇”推出的有“學院榜”之稱的《中國網絡文學20年·典文集/好文集》40部作品。這兩個榜單關注的作家作品，應該說總體上代表著當時網絡文學的發(fā)展成就。

考察這兩個樣本的作家作品與故鄉(xiāng)、地域文化的關系，很容易發(fā)現(xiàn)，與傳統(tǒng)作家的純文學作品不同的是，這些作品幾乎沒有所謂的“鄉(xiāng)土”與“鄉(xiāng)愁”。

且不說這幾十部作品中多是玄幻、仙俠、都市言情、歷史穿越等類型故事，即使是入選的幾部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也基本上與“故鄉(xiāng)”地域性無關。《全職高手》是一部電競游戲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講述的是青春與成長；《大江東去》《復興之路》的關鍵詞是“改革”。這兩部作品雖然再現(xiàn)了大時代風云和社會變遷，但著眼點與故事核都沒有聚焦“故鄉(xiāng)”場域與“鄉(xiāng)愁”情結。

兩個樣本中，唯有金宇澄的《繁花》可能算是一個例外。上海出生的作家金宇澄，以滬語方言寫成的這部小說，扎扎實實地書寫了上海地域文化的城市特色與獨特魅力，堪稱當代地域文化的小說力作。這部作品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等榮譽，并在純文學刊物《收獲》上發(fā)表。但是這部小說最初的形式是一個網絡連載的帖子“獨上閣樓”，這個網絡小世界匯聚了一批講上海方言的人，所以說它是一部網絡小說也是合適的。有評論說，《繁花》是純文學寫作與新媒體傳播成功結合的一個范例。金宇澄本人對將《繁花》納入網絡文學很意外，他說，從嚴格意義上說，網絡文學的“網”與自己的“網”是兩回事。《繁花》所在的“網”是滬語的“網”，而網絡文學的“網”是類型文學的天地。

如果說這兩個樣本不具備普遍意義，我們到海量的網絡小說中考察與查找，依然會發(fā)現(xiàn)，即使有數量不少的“種田流”故事，以及重生、穿越回到鄉(xiāng)間、人間的“金手指”異能農民故事，即使這些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真實的地理空間，也很難找到這些地理空間與作者的精神聯(lián)系。概略地說，這類網文更多的是滿足部分讀者追求爽感、尋找慰藉的娛樂讀本和網絡故事，它們甚至算不上是通俗文學與類型文學。畢竟文學有著自身的標準。一些重要網絡文學作品也許部分書寫了民族文化與歷史文化，但對地域文化的書寫卻乏善可陳。

是不是可以這么說，20多年的網絡文學，與作者的故鄉(xiāng)和地域文化的關系是脆弱的、淡漠的？

網絡作家心目中，“故鄉(xiāng)”的魅力在消減

細究起來，網絡文學中鄉(xiāng)土文化與地域文化的缺失是有多重原因的。

目前網絡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平臺運營的骨干，大概出生于1975年至1985年之間，而讀者總體上可能更年輕。這些隨著網絡科技與信息技術發(fā)展而成長起來的網生代、“網絡原住民”，構成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傳播與閱讀的主體。在他們看來，“一切堅硬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網絡世界比現(xiàn)實世界更像他們的原鄉(xiāng)，網絡世界給予他們無數的“平行世界”，二次元文化等網絡亞文化就是他們的生活空間與精神故鄉(xiāng)。這些作家對歷史使命、社會責任、時代擔當、故園家國的認識，沒有他們的祖輩、父輩那么強烈。

網絡文學寫手與傳統(tǒng)文學作者的創(chuàng)作出發(fā)點也是不同的。傳統(tǒ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往往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fā)，有著嚴肅、神圣、崇高的文藝觀和價值觀。他們不刻意取悅讀者，“我手寫我心”。他們相信，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地域的就是中國的、全球的。所以他們愿意從刻骨銘心的故鄉(xiāng)出發(fā)，從而抵達整個世界。而網絡文學寫手往往將寫小說視為一種職業(yè)，希望獲得更多的粉絲與打賞，通過類型化故事去迎合市場、取悅讀者。很大程度上，網絡作者是為商業(yè)目的而寫作的。在他們看來，故鄉(xiāng)、鄉(xiāng)愁、地域性是個體化的，是無法如逆襲、升級的故事一樣成為大眾“主菜”的。

另外，純文學領域的現(xiàn)當代文學作家，大多經歷過滄桑巨變，這對他們的人格塑造和精神世界影響深遠。如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們對于改革開放初期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記憶刻骨銘心，渴望擺脫故鄉(xiāng)的貧困、通過奮斗實現(xiàn)自我超越的“自傳體”小說屢見不鮮，如路遙的《人生》曾經引起過巨大的共鳴。而新生代網絡作家，多數是在物質相對富裕至少是溫飽不愁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與此同時，經典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逐漸變成符號意義上的風景，成為懷舊的對象。交通的便捷、通信的便利，讓人類遷徙、交流變得如此容易，農民、市民、網民的身份距離天涯咫尺，即使在陌生的城市，網絡群體的認同也可能大于故鄉(xiāng)、地域、方言的認同。這一代人，“故鄉(xiāng)”的魅力與文化指向正在消減，更不要說主題性書寫了。

期待網絡作家認領一片地理的故鄉(xiāng)

每一個時期的文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自有其內在邏輯與必然性。不必要求以類型故事見長的網絡文學一定要書寫故鄉(xiāng)。網絡文學盡管泥沙俱下、良莠不齊，但其中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對當代泛文娛產業(yè)和文化輸出的貢獻有目共睹，從文學意義上也有相當程度的貢獻。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我們如今很難從網絡文學的作家與作品身上看到故鄉(xiāng)的光榮與夢想，但是網絡文學的出生，卻恰恰是源于20世紀80年代北美中國留學生因去國懷鄉(xiāng)和對于祖國、中文母語的深情懷想。因而，有理由期待，被商業(yè)化浪潮裹挾而行的網絡作家，終將會重新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這一文學之根、文脈之源。

虛擬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并非水火不容，通俗文學也完全可以與傳統(tǒng)文學融合前行。也許，致力于再造世界、娛樂他人，習慣在虛擬世界遨游的網絡作家們，終有一天會喜愛這人間煙火，認領一片地理的故鄉(xiāng)，回歸文學的故鄉(xiāng)，找到精神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