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墨西哥:《波波爾·烏》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十三周 第二天
墨西哥 《波波爾·烏》
和阿茲特克人一樣,瑪雅人也發(fā)明了復雜的象形文字書寫系統(tǒng),占據墨西哥南部尤卡坦半島和現在的危地馬拉的瑪雅人用這種文字來勒石刻字,還寫成了成千上萬本樹皮紙書。在西班牙征服之后的幾十年里,西班牙人沒收焚毀了他們能找到的幾乎每一本土著書籍,因為他們認為這些書描繪的是魔鬼。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本書幸存到現在,比如這本歷史和天文歷法冊子本,現藏于德國德累斯頓。我們之所以還能看到最重要的瑪雅文本《波波爾·烏》(Popol Vuh),也叫“議會之書”,全賴危地馬拉高地基切城 (Quiché)的一位或者一群抄寫員,他們在1550年代早期某個時候用新的羅馬字母重寫了這份用象形文字寫成的文本。當時已經是科爾特斯(Cortés,西班牙征服者)的副手佩德羅·德·阿爾瓦拉多(Pedro de Alvarado)征服危地馬拉三十多年之后了。這些作者們沒有直說瑪雅象形文版本的《波波爾·烏》到底是被藏起來了還是已經被毀了。就算它當時還真的存在,后來也佚失了。1701年,有位名叫弗朗西斯科·希梅內斯(Francisco Ximénez)的西班牙修士居住在基切人領地,他偶然發(fā)現了羅馬字母書寫的《波波爾·烏》。希梅內斯抄寫了一份并配上了對照的西班牙語翻譯。在被人遺忘很久之后,希梅內斯的西班牙語譯本在十九世紀中葉兩度被譯成歐洲語言。這個抄本最終落戶芝加哥的紐伯里圖書館。在基切發(fā)現的《波波爾·烏》1941年出版了現代西班牙語譯本,隨后又翻譯成了英文。最近幾十年,《波波爾·烏》有門羅·埃德蒙森(Monro Edmonson)1971年的詩化譯文,還有1985年德尼斯·特德洛克(Dennis Tedlock)出版的優(yōu)美的自由譯文,他將英語“異化”(“foreignizing")以求傳達原文的意境,比如對開篇創(chuàng)造世界的描寫,特德洛克是這樣翻譯的:“此即一切的記述,就在此處。此時一切尚在顫動,此時一切尚在低語,顫動,一切尚在嘆息,尚在低鳴,天空之下還是一片空寂。”(在列農-波提拉和蕭里斯編輯的文集《國王的語言》里,他們明智地交替使用了三種譯本。)埃德蒙森和特德洛克在翻譯的時候都咨詢了瑪雅占卜師。雖然這些占卜師從來沒有見過《波波爾·烏》的書,但他們仍在使用許多書中提及的概念和儀式。
《波波爾·烏》既是神話傳說也是歷史記錄。它講述的是天神和海神如何在時間開始之前聯(lián)手創(chuàng)造了地上的土地、植物和動物,還有天上的星辰、行星和太陽。眾神四度嘗試造人:一次造出了猴子,它們不能祈禱也不能說話;一次造出了會消融的泥土生物;一次造出了不會祈禱的木頭人,最后還被眾神毀滅了。在書的結尾,眾神終于在第四次嘗試時成功了,用玉米造出了人。在描述最后一次造人之前,《波波爾·烏》的主要部分講述了一系列神圣的英雄們在人間和在冥界希巴爾巴(和納瓦特爾語一樣,在當時源自西班牙文的書寫系統(tǒng)中,X都發(fā)作“sh”[譯注:希巴爾巴原文為Xibalba,其中X的發(fā)音類似漢語拼音的X])的歷險。
《波波爾·烏》故事的主線之一就是兩對雙生子英雄的事跡,他們在人間和冥界的英勇歷險讓人間成了對人類更安全的地方。跟隨老一代的雙生子英雄和他們下一代的冒險腳步,故事不停地在時間和空間中跳躍,英雄們機智地戰(zhàn)勝了一個又一個邪惡的妖怪,比如“七金剛鸚鵡”和他的兒子們,一個形似鱷魚,喚作茲帕納,另一個則叫作厄斯奎克(譯注:即地震)。在最后,下一代的雙生子英雄烏納普和斯巴蘭克依靠妙計和精湛的技藝在神圣的瑪雅球賽里擊敗了冥界的統(tǒng)治者“一死”和“七死”。瑪雅神廟建筑里一直都包括了進行這項比賽的球場,比賽在兩隊武士之間進行,最后失敗一方的隊員將會被獻祭給神靈。在球賽快結束時,斯巴蘭克讓冥界眾神大吃一驚,他獻祭了烏納普,又施魔法讓他復活。冥界眾神對這個表演興奮不已,要求兩位英雄把他們也殺掉。雙生子英雄照辦了,但拒絕讓他們重生,除非冥界眾神同意節(jié)制自己的行為。他們必須要能夠接受焚香和動物祭品而不是一直要求人祭,而且他們還只能處置作惡的人。接著《波波爾·烏》詳細描述了最初的八個人是如何從玉米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為四個神圣的方位每個方位各創(chuàng)造了一對亞當和夏娃。
《波波爾·烏》經常被看作不受歷史影響的神話敘事,然而即便它是在西班牙征服僅僅三十年之后被寫成的,它已經在和基督教傳統(tǒng)對話了,這一傳統(tǒng)是與字母一起傳播給《波波爾·烏》的書寫者的。從一開始,這本書的書寫者就提及了他們當時所處的狀況:
在此我們將銘刻,在此我們將植入古老的經文,它是基切人之國的基切城所行的一切的可能及源頭……現在我們將在宣揚基督教上帝的布道聲中寫下這一切。我們要把它寫下來,因為再也沒有地方可以見到它了……原書和古代經文尚存,但閱讀鉆研經文之人不得不將臉藏起來。
羅馬字母表這一書寫技術使得瑪雅抄寫員們能夠賦予他們用象形文字寫成的“議會之書”更新、或許也更飽滿的形象。盡管他們號稱這本書已經佚失了,但當他們在重述這些故事時,似乎也在參考這本書。根據他們引用的象形文字版本的內容來看,《波波爾·烏》似乎基本上是占卜的輔助,大部分內容是在描繪太陽、月亮和行星運行的軌跡,夾有對神靈事跡的簡短記述,據信正是這些神跡塑造了天體的秩序。因此,用字母寫就的《波波爾·烏》與其象形文字的前身相比是要飽滿得多的文學作品。與此同時,書寫《波波爾·烏》的人對文化記憶喪失的憂懼也深深地影響了這本書,威脅他們文化記憶的正是給他們帶來了字母表的歐洲人的侵略。
《波波爾·烏》的第二部分主要記錄的是基切人的神靈或者半神先祖從尤卡坦半島東部的圖蘭遷移到危地馬拉新家的歷程。先祖?zhèn)円贿呄蛭靼徇w,一邊哀嘆失去了自己的家園,把故土的失落描述成語言的失落:“‘嗚呼!我們把自己的語言丟了。我們是怎么做到的?我們迷失了。我們是在哪里被騙了?我們來圖蘭時只有一種語言,我們也只有一個故鄉(xiāng)和源頭。我們沒有做好。’所有的部落在大樹和矮樹下說。”后來的一次遠征尋回了他們的圣文,有了圣文他們才能在新的家園扎下根來。
這場先祖的遷徙之旅不僅僅是由本土的文化記憶塑造的,同時也依靠了圣經中的元素。因此,基切人的先祖是分開了加勒比海的海水才到達了他們的新家園:
不清楚他們是如何跨過了海洋。他們穿過海洋就像那里沒有海一樣。他們就是踩在石頭上跨過海洋的,堆疊在沙灘里的石頭。他們還給這些石頭起了個名字:石排,起壟的沙地則是他們給自己從大海中穿過的地方起的名字。就在海水分開的地方,他們就走了過去。
這段描述里包括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跨海方式,通過石橋或者是分開海水。石橋非常可能是最初的方法,就像石排這個地名所反映的一樣,而第二種方法則是改編自摩西分開紅海的故事。
如此辨認出源自圣經的材料可能看起來有點牽強,不過我們卻可以找到一處明確引用這一圣經歷史的地方,那是在另一份相關的文獻《托托尼卡潘之主的所有權》(Title of the Lords of Totonicapán) 里。《托托尼卡潘之主的所有權》是在1554年寫成,很可能是由寫成字母版《波波爾·烏》的同一個人或者同一批人完成。在這一文獻中,托托尼卡潘的本土貴族記錄了自己的歷史,用以證明他們有正當理由繼續(xù)擁有自己的土地,抵制西班牙人奪走土地的企圖。當西班牙人征服者見到中美洲龐大的神廟金字塔時,他們不能相信土著人居然能夠建造出如此宏偉的建筑。圖中所示的是墨西哥南部恰帕斯州帕倫克的瑪雅神廟之一,這也可能是我所見過的最有神圣感的地方。主要的瑪雅城市和神廟建筑大約在公元900年前后都被廢棄了,明顯是由于戰(zhàn)爭,人口過剩和隨之而來的環(huán)境惡化問題。西班牙征服者們見到這些古老文明的遺跡,同時朦朧地把瑪雅神廟和埃及金字塔聯(lián)系起來,他們猜測土著人可能是失蹤的古以色列人部落——這是個一直有人提及的觀點,并在十九世紀成為了摩門教教義的一部分。托托尼卡潘的領主們很明顯知道這個猜測,于是對此加以利用。他們是如此描述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在他們的文化英雄巴蘭姆-奎澤(Balam-Quitzé)帶領下跨過加勒比海的:“當他們到達海邊時,巴蘭姆-奎澤向海伸杖,水便分開一條道,然后又合上,因為這是偉大的上帝的意愿,因為他們是亞伯拉罕和雅各的兒子。”
從壓迫他們的人的圣書里借用了一頁,托托尼卡潘的領主們宣傳他們對自己土地的所有權是西班牙人自己的上帝賜予他們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波波爾·烏》即是前征服時代瑪雅神話和信仰的最偉大的集成,同時也是對西班牙征服本身帶來的挑戰(zhàn)最決絕的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