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過招:頂尖作家這樣談論彼此以及自己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5》的中文版終于問世了。這一期訪談收錄了16位重量級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亞克、威廉·福克納、伊夫林·沃、讓·科克托、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伯納德·馬拉默德、詹姆斯·M. 凱恩、田納西·威廉斯、納丁·戈迪默、詹姆斯·鮑德溫、V.S. 普里切特、普里莫·萊維、理查德·福特、伊斯梅爾·卡達萊、莉迪亞·戴維斯、達尼·拉費里埃。
《巴黎評論》雜志的“作家訪談”欄目號稱“世界歷史上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文化對話行為之一”。這里刊登的絕不僅僅是一篇篇獨立的采訪。只要順著特定的脈絡挖掘,讀者們就會發(fā)現,它們也是作家與作家之間就各類問題進行的隔空討論。正是這種抽象卻言之有物的交流,讓“作家訪談”超越了具體的作家、單一的雜志、語言的隔閡。此次推出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5》,以結集的形式,將不同作家、不同關懷并置,更加方便了讀者們延續(xù)這種交流,梳理各訪談的內在共性,讓作家們的智慧穿過時空,在中文世界里重現。
作家談評論家
“作家訪談”這個欄目的成功并不是偶然。除了訪談者的精心準備,這個欄目“讓作家自己談論自己”的初衷也很準確地把握了作家們的心態(tài)——他們幾乎一邊倒地對評論家表現出了反感甚至敵意。擁有共同的吐槽對象,可能也是“作家訪談”能夠接觸到這么多精英作家的原因之一吧。
福克納的訪談發(fā)表于1953年,當時他已經獲得了諾貝爾獎,是毫無爭議的文壇泰斗。也許是因為地位尊貴,所以福克納對評論家的態(tài)度毫不客氣:“藝術家可沒有時間聽評論家的意見。想當作家的人才看評論文章,想好好寫些作品的人可實在沒有時間去拜讀……藝術家可要高出評論家一籌,因為藝術家寫出來的作品可以感動評論家,而評論家寫出來的文章感動得了別人,可就是感動不了藝術家。”
具體說來,評論家們觀察、分析、拆解作品的方式,很容易曲解作家的初衷,作家們往往對此保持著輕蔑與警惕。比如,伊夫林·沃的訪談者希望作家聊聊《一抔塵土》和他的創(chuàng)作階段,于是借用了E.M. 福斯特的“平面人物”和“圓形人物”理論。沒想到作家很不給面子:“所有虛構人物都是平面的。”
無獨有偶,訪談者引用某評論家的發(fā)現,詢問理查德·福特:“羅巴德·休斯和薩姆·紐厄爾(均為福特小說中的角色)名字里都有‘ewe’這個詞。有什么關聯嗎?”后者的回答簡直能讓讀者聽到他那嗤之以鼻的聲音:“巧合而已。”
如果說牽強附會的評論無傷大雅,最多只是博人一笑,那么有些惡毒的評論則會真正傷害到文學,給作家?guī)沓林氐呢摀C舾杏肿允〉恼材匪埂U德溫就曾飽嘗其苦:“完全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從來不是真的,但你必須把它從腦袋里丟掉……那些貼在我身上的標簽,讓人頭暈。它不可避免地令人痛苦、驚訝,確實也令我備受困擾……”而田納西·威廉斯在談到七十年代的文化現狀時,也對一些戲劇評論家的不負責任深感痛心:“我從沒讀過這么冷酷的劇評……我認為總有辦法能夠表達你對一部戲的負面觀感,而不用這么猛烈、這么殘酷無情。評論家們這樣真的是在害死作家。”
所以,評論家和文學之間應該保持怎樣的關系?普里切特提出了一條中肯的建議:“我認為評論家首先必須清理自己的思想。一個人寫作一本書,有可能需要好幾年才把它出版出來,這樣的人肯定有很多品格。是什么呢?評論家必須理解他,特別是理解他的矛盾沖突之處,尋找他的亮點。我常常尋找作家的真正聲音,因為大多數優(yōu)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特殊的聲音。如果他沒有這個聲音,無論主題有多么突出,這本書都是無趣的。”
既然評論家應當如此,讀者就更應當如此了——閱讀幫助我們理解他人,而不是把自己的偏見強加在別人身上。
作家談作家
如果說各位作家在面對評論家時頗有“一致對外”的團結,那么在談到同行時,他們的語氣和態(tài)度就要復雜曖昧得多。而這些小圈子里的八卦,正是讀者們津津樂道的最亮看點。
莫里亞克和福克納在各個意義上都是《作家訪談5》里最“德高望重”的兩位作家,他們的訪談也相對穩(wěn)重,鮮少對其他作家的批評,提到更多的是對自己影響較大的人物。比如莫里亞克認為,他是個“專注于氛圍的作家”,所以更多地受到了拉辛、波德萊爾、蘭波、蓋蘭、耶麥等人的影響。而福克納視舍伍德·安德森為自己的伯樂,對后者充滿感激:“他可以說是我這一代美國作家的生父,代表了美國文學的傳統(tǒng),我們的子子孫孫將永遠繼承這個傳統(tǒng)。”同時,福克納對另一位意識流大師詹姆斯·喬伊斯也懷有極深的敬意:“看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應當像識字不多的浸禮會傳教士看舊約一樣:要心懷一片至誠。”
其實,福克納在《作家訪談1-4》中就經常被提及。就像他對喬伊斯那樣,很多晚輩對他也是畢恭畢敬。第五本里,讀者既能看到納丁·戈迪默毫無保留地承認自己深受美國南方作家影響,“比如尤多拉·韋爾蒂和威廉·福克納”,也能讀到理查德·福特的訪談者的判斷:“他(福特)是一個深受威廉·福克納影響的天才小說家。”
不過,也有人很不買賬。伊夫林·沃和福克納年齡相仿,寫作風格卻迥然不同。他直接在訪談者面前開炮:“我覺得福克納實在太糟糕。”至于反感的原因,讀者可以從他對喬伊斯的批判中瞥見一二:“實驗?天吶,怎么可以!看看像喬伊斯這樣的作家,就明白實驗會有什么結果了。他一開始寫得還不錯的,然后你就看著他帶著滿心虛榮,寫瘋掉了。寫到后來他就是個神經病。”值得注意的是,這篇訪談發(fā)表于1963年,而福克納已于1962年逝世,喬伊斯更是在1941年就離開了人間。如果兩位當時都還健在,伊夫林·沃會不會選擇口下積德呢?
話說回來,伊夫林·沃確實有他狂放的資本,這一點可以從晚輩作家的態(tài)度那兒得到側面印證。他的代表作《獨家新聞》就差點改變了戈迪默的人生軌跡。戈迪默對訪談者表示:“讀這本書足以讓任何人想當記者!我絕對喜歡它。”幸好戈迪默沒有真的去做記者,因為普里切特的訪談者偶然揭示了真相的另一面——“伊夫林·沃相信新聞對作家有害,而且要越快擺脫它越好。”(253頁)真是難以想象,一位瞧不上新聞的作家,竟寫出了一部差點讓人投身新聞業(yè)的小說!
作家談寫作
“作家訪談”肯定少不了作家們對自己本職工作的討論,但是就像《作家訪談1-4》中展現的那樣,各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方式、工作習慣等等迥然不同,很難找到什么規(guī)律。拿工作時間來說,伊斯梅爾·卡達萊只會在早上固定寫作兩個小時,鮑德溫更樂意在深夜和稿紙作伴;拿工作環(huán)境來說,戈迪默要求絕對安靜,拉費里埃待在桌上、床上或浴缸里,福特居然可以在飛機上寫作;拿工作計劃來說,伊夫林·沃有條不紊,科克托不受限制,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喜歡隨意和自發(fā),比如晚上回家后一口氣寫上十幾頁紙……除了一窺作家們的生活之外,這些矛盾又真實的信息似乎在告訴讀者們,寫作的方法因人而異,恐怕很難找到普世性的準則。
至于寫作中最虛無縹緲的部分——靈感,甚至這些大作家也無法解釋。福克納語焉不詳地說,所謂的“神品妙構”,就是“作家只消把磚頭一塊塊整整齊齊地砌起來……因為作家還未著筆,他整部作品從頭至尾每一字每一句,可能早已都成竹在胸了”。緊接著,就在讀者依然捉摸不透之際,福克納立刻解釋道:“我那部《我彌留之際》就是這樣的情形。”好吧,原來福克納只是想說,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哪一部。
田納西·威廉斯的靈感同樣來得莫名:“一個劇本的點子是從哪里來的,這個過程我始終沒辦法明確。一部戲似乎自己會漸漸成型;像一個幻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150頁)不過,田納西對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顯得更為真誠,他一邊琢磨自己的經歷,一邊意識到《欲望號街車》和他想象中看到的一個青春遲暮的女人,似乎有一些很值得挖掘的關系。這是一段對作品孕育過程的很有意思的解釋,有興趣的朋友還是請直接翻到本書的151頁吧!
相比之下,伯納德·馬拉默德有著非常扎實的態(tài)度。他雖然沒有解釋小說的構思如何進入腦海,但是他明確告訴訪談者,從他開始構思到動筆,通常會經過好幾個月的打腹稿時間,對“書里要寫什么,應該怎樣推進,心里會有一個孕育良好的概念”。所以,如果說靈感是腦中的構思,那么馬拉默德的靈感必然是經過千錘百煉的。而這只是開始。接下來,他的每一部小說都要經過反復修改。訪談者問他,一部長篇小說會寫幾遍,他的答案是:“三遍,但有很多超過了三遍。通常,第一遍的最后一稿是讓故事的各要素基本就位。第二遍稿子,聚焦于中心要素,推進故事演化,逐項精細處理。及至第三遍,大部分渣滓糟粕被清除,我的工作是進行語言處理。”(124頁)雖然他立刻補充道,“我喜愛事后思索時靈光突現所帶來的那些花朵”,但是這些靈感只能建立在扎實的、無數次推倒重來之上。馬拉默德對作品的這般投入與責任心,足以成為各位立志寫作者的楷模。
福特也喜歡在動筆之前大量思考,對目標擁有比較清楚的想法,但他不會像馬拉默德那么辛苦,而是會在適當的時候開始動筆,在寫作的同時思考作品。普里切特和福特一樣擅長短篇小說,不過他游歷廣泛,對靈感問題更淡然一些,因為他在生活中就接觸到了足夠多趣人趣事。比如他在愛爾蘭碰見了一位開著靈車的旅行推銷員,就把他寫進了《幽默感》這篇小故事。如此信筆拈來,真是令人羨慕啊。
莉迪亞·戴維斯比上面兩位男作家更擅長短篇小說——如果她那些比詩還短的作品也能叫“短篇小說”的話。風格上的差異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體現了出來:“我對提前計劃好怎么寫的小說很警惕。幾乎從無意外,它們都是從一個想法或一個句子開始的,然后我會立刻一頭扎進去開始探索。如果我停下來去想,這個應該是第一人稱復數,或者,這個應該是一個不分段的段落,或者諸如此類的,我覺得我會寫不下去。它們都是直覺式的。”也難怪,戴維斯的小說,如果不依賴作家的天才直覺,又怎么能夠那樣短小精妙呢?
但話又說回來,關于“靈感是什么”“寫作如何進行”這類問題,似乎有越來越多的相反意見擺在了有志寫作的朋友們面前。機智又敏銳的詹姆斯·M. 凱恩干脆下結論道:“我想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我懷疑是否有任何作家能夠回答。”
好吧,既然如此,不如讓我們放下對“技巧”“方法”的執(zhí)念,重新審視一下作為寫作者的自己,再看看馬拉默德對年輕人的這句鼓勵——“把你的內心寫出來!”(“Write your heart out.”)
以此共勉吧!
以上的三個方面,只能說是《巴黎評論·作家訪談5》中比較明顯的三條線索。只要讀者耐心閱讀,必定還能發(fā)掘更多有趣的關聯。這就是《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系列的魅力之一——一群文字的大師,擁有最精妙豐富的語言,這些天才的迥異訪談,還會隨著更多的閱讀,在不同讀者眼中,如同旋轉的萬花筒,不斷呈現出新奇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