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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旅行的學(xué)習(xí)
    來源:中國民族報 | 李山  2020年07月28日14:28

    流浪的星星呦/旅者的心愛/繼續(xù)你的行程吧

    海洋,或是陸地/打破你的鐵鐐

    ——勒克萊齊奧(法)

    每次出行,總要坐在視野較開闊的座位,以便于看到外面的地貌、樹木、城市、鄉(xiāng)村、河流、湖泊、行人、牲畜……無論對什么,我都是新奇的,并產(chǎn)生強烈的探求欲望。有時車子一晃而過,沒有看清,而又驟生興趣的,如果是自駕車,就把車子停下,或拐回去,細致或粗略地看。而在火車上、飛機上,不能下來的,就暗暗記了方位、名字,回去按圖索驥,東南西北天上地下地比對、查詢,沉醉其中,延續(xù)發(fā)現(xiàn)與探知的新奇快感。

    我有全世界每個國家的地圖書,有中國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港澳地區(qū)包含每個縣(區(qū))的地圖分冊。每次出去旅行,都要帶上沿途、目的地及其周邊的地圖。許是先入為主吧,我仍然不太喜歡在手機上看地圖、方位,覺得看不確切,不太真實,不好把握,也不便長久、癡迷地審視。

    有時未帶紙圖,不得已才看手機。導(dǎo)航的確是個好東西,其準確度比紙圖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也有搞錯的時候:有時把你導(dǎo)入高粱地,有時導(dǎo)你上了一座斷橋,有時讓你多跑不少冤枉路。比如一次在湖北由西向東行駛在G42上,導(dǎo)航讓一直向東,走G4,不拐彎;我知道有S49線,就硬著拐上S49,比導(dǎo)航上的公里數(shù)一下少了100多公里。這可能是導(dǎo)航未及時更新的原因;或者它也會感冒,也有工作不太積極、認真的時候。

    紙質(zhì)圖也有問題:那就是許多地圖對新路適應(yīng)得太慢或太快。太慢是路早通了,圖上沒有,那是制圖者后知后覺或太懶惰;太快是路尚未通,地圖上卻早有了,標識得不明顯,稍一疏忽,就上當了。還有一種情況是地圖標的是大路,實際上卻由于年久失修,幾近廢棄,無法通行,特別是山高谷深的邊疆地區(qū)。“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不得不掉過頭去,尋找期待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出來旅行時,我常帶著書,且往往帶多。有時看了,有時原頁不動地攜回,很少有看完的。因我從不在行走的車上看書,特別是沒去過的地方,坐看窗外的風(fēng)景超過愛書。即使是常去常走的地方,也不看,怕錯過哪怕一絲一毫的風(fēng)物故事。

    那時往往是蓄聚了精神,睜大了眼睛,而不放過車外哪怕一個較細小的物什,尤其是路右上方的地名、路名標示牌。我對上面寫著的每個字感興趣。因我知道那每個字里都有歷史、故事、美丑、血淚或歡笑;有恒常的內(nèi)容,也有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甚至驚喜。看著它們,覺著就是在默念一本大書。仿佛隨時準備著消化、儲存這些應(yīng)接而來的糧食般的清香,將之化作我不斷探索、深入下去的營養(yǎng)和動力。仿佛就是要這樣不動聲色地濾過一事一人一物的表象,去洞穿茫茫大千世界的奧秘和真諦。有唐僧西土求經(jīng)似的熱渴,所不同的是我不肩負使命。有目的地,而無明確的目的感。一種休息或不斷前行中的下意識修習(xí)。

    我甚至有走遍天下城市、村莊的雄心壯志,盡管知道這永遠無法實現(xiàn)。我想與地球上的每一個人、每一種物事邂逅、交流。語言不通,可以用眼神、用心,交流得越深越好。我知道這也永遠不可能,但還是想,不能遍識,就傾我一生,盡可能多地往至、交識。我對他們的身世著迷。

    當我看到一些罪惡,我會詛咒;看到不平,我會憤怒;看到良善,我會激賞;看到不幸,我會憐憫;看到讓我一輩子須記住的尊重,我會深深地彎下腰去……

    終于到達一個地方,住下后,我會不顧疲勞地一個人走出去,一條街一條街地看拐腳處的路名、方向。會在一棵古樹下停留一會兒,不認識的就打聽樹名。看到一些老建筑,會借助路燈審視一番。看到一條河、一座橋,會停下來立于橋頭,望水岸人家,看萬家燈火。直到夜深,才摸索著回到等候我多時的賓館房間,不少時候已是翌日凌晨。

    我多次夢想著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幾間草廬或磚舍,門前有條小河。水是清的,河上有橋。清晨踏著露水去田野干活,傍晚在余暉里享點清閑。十年、二十年地在那里散步、讀書、耕作、休憩。種上我喜歡的草木,與當?shù)厥来幼〉拿癖姺Q兄道弟,打成一片。也可能會在那兒娶妻生子,成為它永久的子民。或者居于一山,山下有水,水邊有稻谷。日夕與山石為伍,與草木為伴。聽鳥音,閱流霞。看煙塵從山下升起,滿目星光從露珠上滑落。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我想在高鐵每節(jié)車廂的電子顯示屏上寫上它途經(jīng)地的山水、地名,它的概況、歷史。也想在飛機每個座位前的小屏幕上看到它飛越了的國家、城市、山川、湖泊的名字和來歷,它的圣人和凡人,它的字形和膚色。我想知道每條延伸的和叉出去的道路都通向了哪里,結(jié)成了一個怎樣的網(wǎng),那網(wǎng)里發(fā)生些什么。我想當一個蜘蛛,或蜘蛛俠,爬過所有的網(wǎng)線,或至少我瞟過它一眼、兩眼。

    我想從古濟水之陽隱于莽原腹地的“聽雪廬”出發(fā),溯河而上,登函谷,跨河西走廊,攀越帕米爾,橫穿茫茫戈壁而達地中海、大西洋、美洲、太平洋,從另一個方向回到我心愛的小廬。

    我的聽雪廬也是我旅行的一部分,它是一個中轉(zhuǎn)站。不出去的時候,我就在那地球儀般的小廬里旅行,天南海北,地老天荒。關(guān)門即深山,爐前烤火,煮酒烹詩,聽雪在窗外、紙上簌簌地飄落。我會在困頓的時候打開古老的《詩經(jīng)》或《書》《易》,聆聽冬眠乍醒的古老聲音從紙上泛起,與我對話、對飲。我會忘記了疼痛、榮辱、時間和個我而融入到無意間滑過窗前的一幅鳥影或一聲啼鳴,一棵樹的生發(fā),抑或凋落。這時我的存在就是不存在,我的歡樂就是藐視歡樂,我的悲苦就是撐持,我的困頓就是恒常的守候。

    關(guān)于旅行,我屢屢有寫詩的沖動。我想說,我把旅行看作初婚,我把行走看作是赴約。哪怕去看的僅是一個破舊的村莊、坍塌的房院、枯死的老樹或新枝,一匹馬、一群羊、一朵白云、一把拋上天空的淚水。我都會精神飽滿,像離弦之箭似的前行。盡管那時我也許心藏悲傷,懷揣隱痛。我會暗暗調(diào)節(jié)、梳理,把它分解揉化于我歷經(jīng)的山水草木和風(fēng)霜雨雪間,形體、心靈也似消融、混同于萬物大化。

    我想一直這樣走下去,不要意義,只為好奇。不知多少哲人說過人生是一場旅次,恕我再次用這樣的方式表達。這樣的行走,也許沒有意義,但重在過程、在場和從內(nèi)心深處泛出的與生俱來的熱愛。我想把這種熱愛、好奇和探尋保留到最后,并完整地記錄下來,用眼、腦、心和筆。直到走不動的一天——那時也許我會說:“噢,真好,一輩子,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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