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圖譜,在三部曲中徐徐展開
融合歷史與故事敘述是一道永遠值得挑戰(zhàn)的智力題。 英劇《空王冠》劇照
《血夏:1381年英格蘭農民起義》[英]丹·瓊斯 著陸大鵬 劉曉輝 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空王冠:玫瑰戰(zhàn)爭與都鐸王朝的崛起》[英]丹·瓊斯 著陸大鵬 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金雀花王朝:締造英格蘭的武士國王與王后們》[英]丹·瓊斯 著陸大鵬 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金雀花王朝:締造英格蘭的武士國王與王后們》(以下簡稱《金雀花王朝》)曾長期盤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空王冠:玫瑰戰(zhàn)爭與都鐸王朝的崛起》(以下簡稱《空王冠》)被視為真實版的《權力的游戲》,這兩部比小說更精彩的歷史著作,同屬知名歷史學家丹·瓊斯所著“中世紀三部曲”。這位紅遍英美的“80后”中世紀史學家曾在接受采訪時說:“把歷史寫得枯燥、無聊,是一種‘刑事犯罪’。”
近日,“中世紀三部曲”中最早完成、卻最后引入中文版的《血夏:1381年英格蘭農民起義》(以下簡稱《血夏》)面世,丹·瓊斯所構建的以英格蘭為主的中世紀歐洲圖譜至此得以完整呈現(xiàn)。
“夏日之血”灌注的傳統(tǒng)
出生于1981年、長相帥氣的丹·瓊斯,可謂當今英美最紅的中世紀史學家之一。他不僅獲得了多個學術大獎,還是備受關注的專欄作家和電視節(jié)目撰稿人、主持人,常常以時尚的裝扮和一口倫敦音出現(xiàn)在BBC出品的紀錄片里。
瓊斯“中世紀三部曲”中的《金雀花王朝》曾長時間盤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并被改編為4集電視紀錄片《不列顛血腥的王朝:金雀花王朝與大憲章,自由的誕生》。《空王冠》被視為真實版的“權力的游戲”,根據(jù)該書改編的英國歷史劇《玫瑰戰(zhàn)爭》大有與《權力的游戲》一爭高下的意味。
《血夏》是瓊斯的處女作,卻是“三部曲”中最后被引進國內的。原名《夏日之血》(Summer Blood),講述的是1381年夏天農民起義這一英格蘭歷史上的血腥事件。“1381年叛亂是對英格蘭政府的全面譴責,它以震撼人心的方式宣示了英格蘭平民階層覺醒的政治意識,標志著英格蘭下層階級反叛傳統(tǒng)的開端。”瓊斯如此評價這一歷史事件。
長久以來,英格蘭下層人民被地主和貴族視為牲口和炮灰,英法百年戰(zhàn)爭造成的沉重稅負與黑死病之后嚴苛的勞工法律,更激化了矛盾。1381年夏天這一以農民為主體的反叛,讓地主和貴族見識了民眾的戰(zhàn)斗力、政治意識以及開展軍事組織工作的能力。這次叛亂在英國歷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從此,反抗成為一種傳統(tǒng):1450年的杰克·凱德叛亂、1549年的羅伯特·凱特叛亂、1780年的戈登勛爵暴亂等,都是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
但是,不僅這次反抗者的結局是梟首示眾,而且他們的故事也被歪曲篡改。英格蘭修道院的編年史家用惡毒的語言記載叛軍的“罪行”,英格蘭的律師帶著幸災樂禍的口吻記錄叛軍受到的懲罰。盡管如此,反抗者的故事依然散落于歷史的罅隙之中,而瓊斯正是那個打撈者。他在書中既投入了學者的熱情,也展現(xiàn)了小說家的天賦,他繪聲繪色的敘述,讓人仿佛嗅到了從歷史深處飄出的血腥氣。
在這之前,和很多歷史現(xiàn)象一樣,1381年叛亂并沒有一個全面完整的面貌。在嚴重帶有傾向性的歷史文獻中,瓊斯的目標是把叛亂的動機和過程描述得盡可能貼近歷史真相,盡可能貼近受踐踏民眾的感受。《血夏》中的世界,充滿不公和令人發(fā)指的惡行,暴力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但同時也生機勃勃、五彩繽紛,人們依然相信通過努力可以改變命運。
真實版“權力的游戲”
《空王冠》或許是“中世紀三部曲”中最知名的一部,不僅是因為它和《權力的游戲》有關聯(lián),更因為書中講述的“玫瑰戰(zhàn)爭”本就是英國歷史上最傳奇的篇章之一。
有史可查最早使用“玫瑰戰(zhàn)爭”一詞的人,是19世紀英國作家和王室教師瑪麗亞·考爾科特夫人。她創(chuàng)作的童書《小亞瑟的英格蘭歷史》于1835年問世,在描述15世紀撼動英格蘭的暴力動蕩時,考爾科特寫道:“此后三十多年英格蘭的內戰(zhàn)被稱為玫瑰戰(zhàn)爭。”
在中世紀歐洲,玫瑰是受歡迎的符號,而且,無論是在政治、文學還是藝術中,紅白玫瑰都被認為具有對立的含義。14世紀的意大利作家喬萬尼·薄伽丘在《十日談》中用紅玫瑰和白玫瑰象征愛情與死亡這兩個互相糾纏的主題;在15世紀的英格蘭,人們開始將其聯(lián)系到王位的爭奪上。
王室最早使用的玫瑰徽記是白玫瑰,代表約克家族。約克公爵的后裔理查于1460年宣示了自己對英格蘭王位的主張權。次年,他的兒子愛德華成了英格蘭國王,史稱愛德華四世。愛德華四世年輕的時候被稱為“魯昂的玫瑰”,每次他打勝仗,支持者們就會高唱“祝福那種花”,因此,他登基后就將白玫瑰作為自己的王權符號,追隨他的貴族也紛紛采用白玫瑰徽記。
紅玫瑰起初比較少見,直到亨利·都鐸(亨利七世)于15世紀80年代開始采用并大力宣傳它。他用紅玫瑰徽記來強調自己與舊時蘭開斯特公爵的血緣關系,甚至讓書記員、畫家和圖書館員篡改之前多位國王擁有的圖書,在這些書上添加紅玫瑰裝飾,以此提高都鐸家族作為統(tǒng)治者的合法性。“為了向白玫瑰復仇,紅玫瑰怒放吐艷”,亨利七世將紅玫瑰樹為對抗白玫瑰的旗幟。
有著浪漫名字的玫瑰戰(zhàn)爭,實則非常殘酷,為了王權,人性之惡發(fā)揮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倫敦塔的石墻中是否真砌有兩位王子的尸體,至今成謎。戰(zhàn)爭最終結束于一場聯(lián)姻,亨利七世于1486年迎娶愛德華四世之女約克的伊麗莎白,將蘭開斯特與約克這兩個互相廝殺的家族聯(lián)合起來。所謂的“都鐸玫瑰”演變?yōu)榧t白玫瑰的混合體:要么二者疊加,要么并置,或者干脆融為一體。
剛毅的王后們
《金雀花王朝》講述的是王朝歷代國王如何將從諾曼王朝手中繼承而來的四分五裂、流血漂櫓的殘破國家,發(fā)展壯大成為其版圖在巔峰時刻從蘇格蘭一直延伸到耶路撒冷的帝國的故事,金雀花王朝的王后們也是這個精彩故事中的主角,她們的剛毅不讓須眉:征服者威廉的孫女瑪?shù)贍栠_寧愿掀起一場血腥內戰(zhàn),也不肯放棄對王位的主張;阿基坦的埃莉諾先是當上了法蘭西王后,后來又成了英格蘭王后,她的一個兒子“獅心王理查”在第三次十字軍東征歸途中遭遇暗算,另一個兒子登基為約翰國王,審時度勢,簽署了《大憲章》。這份契約是今日英國《權利法案》的基石。
12世紀至15世紀末的英格蘭處于中世紀晚期,同時期的中國處于宋朝、元朝和明朝初年。這個時代涌現(xiàn)了很多風云人物,但與風云人物關聯(lián)的歷史事件往往不是戰(zhàn)爭就是瘟疫。14世紀中葉,歐洲各國遭遇瘟疫導致了此前近2000年來最嚴重的人口災難。天主教會依然是歐洲的最高思想統(tǒng)治者,社會等級森嚴,壓榨到處存在,技術進步相對遲緩,在地中海東部,歐洲的軍隊與伊斯蘭世界的軍隊展開了一系列漫長的戰(zhàn)爭……金雀花王朝的14位國王統(tǒng)治的就是這樣一個處于巨大動蕩和變化中的國家,但他們合力創(chuàng)造了英國歷史上一段無與倫比的時期,這段時期產生的影響至今仍清晰可辨。
但是,在瓊斯于2009年出版《金雀花王朝》之前,英美很多學校已經不再開設中世紀歷史這門課了,就像國內影視界“嚼爛”了九龍奪嫡這樣的“饃”,普通英美人也津津樂道于亨利八世與他的六任王后,而對英國歷史上極重要的這段歷史知之甚少。所幸受金雀花王朝晚期歷史啟發(fā)打造的《權力的游戲》,重新引起了很多人對中世紀的興趣;2012年,金雀花王朝末代國王理查三世的骨骸在英格蘭一個停車場的地下被發(fā)現(xiàn),更在全球媒體引發(fā)轟動。而給這股熱潮再添一把火的,便是這本《金雀花王朝》。
留下20年的時間空當
寫完《金雀花王朝》之后,瓊斯并沒有從其結尾處開始《空王冠》的寫作,而是跳過了亨利四世及亨利五世的前半生,直接從亨利五世迎娶瓦盧瓦的凱瑟琳落筆。
為什么要留下20年的時間空當?明明這20年里發(fā)生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對于人們的這個疑問,瓊斯曾這樣回答:“《空王冠》的結構與《金雀花王朝》非常不同。亨利五世迎娶凱瑟琳是他的人生巔峰,從此之后,無論是亨利五世還是金雀花王朝,都開始走下坡路。玫瑰戰(zhàn)爭、都鐸王朝崛起、蘭開斯特王朝滅亡、一直困擾英格蘭到16世紀的法蘭西問題等,都可以從亨利五世結婚這個時間點開始闡發(fā)。”為了不影響結構的完美,瓊斯只“把這20年間發(fā)生的故事作為簡短的閃回和背景來處理”。
按照時間順序寫作一部類似編年史的作品,是大部分歷史學家的安全選擇,但不是瓊斯的選擇,他選擇一種更像小說的結構。瓊斯對敘事結構有特別的堅持,這正是他的書總能吸引人的重要原因之一。他非常重視情節(jié)的設計與安排,想好結構才會動筆,雖然這聽起來像是作家在構思小說,而不是歷史學家在再現(xiàn)歷史。事實上,瓊斯確實讀過很多關于劇本創(chuàng)作的書,以此來訓練自己的寫作。編劇威廉·戈德曼所著《劇本行業(yè)的冒險》就曾給予他很大的啟發(fā)——“劇本的結構是重中之重”。
在瓊斯看來,歷史是人類成功與失敗的總和,歷史從來不會無聊,讓歷史變得無聊的是某些教學方法和某些寫作方法。他認為,即便是偉大的歷史學家,如果書寫得沒趣,就很難吸引人們去讀,而如果人們都不愿意去讀你的書,你傳播歷史知識的想法便無從實現(xiàn)。“如果只是在學術圈里自得其樂,那是一種知識的虛榮。”瓊斯曾這樣說。他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奇怪,他的導師、著名歷史學家大衛(wèi)·斯塔基就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他從第一天指導瓊斯開始,就在教授歷史知識之外,要求瓊斯每周寫散文。十多年的訓練不僅成就了瓊斯不同凡響的寫作能力,更夯實了他的一個信念:融合歷史與故事敘述是一道永遠值得挑戰(zhàn)的智力題。
瓊斯的“中世紀三部曲”再次證明了學術著作完全可以寫得很有趣、可讀性很強,只是國內一些學者偏不愿意這么做,也可能沒有能力這么做。因為他們或者缺少訓練自己寫作能力的意識,或者沒有像瓊斯那樣在大英博物館、倫敦圖書館、國家檔案館讀了近20年的文獻,又或者沒有像他那樣一次次去實地參觀將在書中寫到的歷史事件發(fā)生地。
回到《金雀花王朝》和《空王冠》之間留下的20年,瓊斯曾表示:“我將來一定會回到這20年的,會好好寫這20年,但那會是另外一本書,一本寫出莎士比亞戲劇《亨利五世》背后真實故事的新書。”這讓喜歡讀瓊斯歷史作品的人,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