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秋槎談科幻文學:我想與國外的作品一爭高下
陸秋槎,復旦大學古籍所古典文獻學專業(yè)碩士畢業(yè)。著有推理小說《元年春之祭》《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櫻草忌》《文學少女對數學少女》。作品被翻譯成日文、韓文、越南文。首部科幻短篇《沒有顏色的綠》(即本作)日文版收錄于合集《獻給群星的花束》。
編者按:
“銀河邊緣”科幻叢書由東西方專業(yè)科幻人共同主編。書中的內容大部分選自美國《銀河邊緣》雜志中最精華的部分,同時也有相當的篇幅展示優(yōu)秀的中國原創(chuàng)科幻。
推理作家陸秋槎,如今也是《銀河邊緣》科幻創(chuàng)作團隊中的一員了。《沒有顏色的綠》以死亡開篇,以悼亡為主線,不僅營造了沉郁的氛圍,而且構建了認識世界的全新視角,充滿了古希臘悲劇式的高潮。以下內容來自請陸秋槎聊科幻話題的訪談。
Q:秋槎老師,在國內你更多是以推理作家的身份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次《銀河邊緣》能發(fā)表你的科幻處女作真是奇妙的緣分。不過,你雖然在中國科幻界走動不多,但在日本科幻界卻享有極高的知名度,《沒有顏色的綠》不僅得到了科幻作家飛浩隆的推薦,你本人近日還跟一眾名家聯(lián)袂推薦了《三體2·黑暗森林》。可以請你簡單介紹一下日本科幻圈的情況嗎?
陸秋槎:我和日本科幻圈的接觸不算多。之前參加過一些早川書房舉辦的科幻相關活動,和一些日本科幻圈的前輩有過交流,但了解還是很有限。日本科幻圈各年齡層的分布很平均。年逾古稀的作者依然在活躍,平成年間(1989年1月8日—2019年4月30日)出生的一代也已經崛起。有人把日本的科幻作家按照年齡和出道時間分成不同的“世代”。
中國讀者熟悉的小松左京、星新一等人是“第一世代”,其中筒井康隆仍在世,偶有新作問世。
“第二世代”的山田正紀、梶尾真治也有不少作品被譯成了中文。
和我年齡相仿、出道時期也相近的作者被稱為“第六世代”,代表作家如小川哲、伴名練。
而之后出道的作者會被稱為“第七世代”。早川旗下的《SFMagazine》最新一期的主題就是“日本科幻邁向第七世代”。不同世代的作者有其各自的傾向性,這些不同的聲音一起構成了一個多元的科幻圈。
Q:2019年,《三體》在日本出版,掀起了科幻閱讀浪潮,這樣的盛況你認為是必然的還是偶然的?《三體》的哪些特點最吸引日本讀者?
陸秋槎:《三體》的爆紅其實是日本的出版方早川書房始料未及的。起初《三體》登陸日本時,也做足了宣傳攻勢,但最初的印量其實還挺保守的,只有一萬冊。然而上市之后的反響卻遠超他們的預料,還沒到上市日期就不得不多次增刷,導致不少讀者在上市當天買到的書已不是初版。很難說《三體》在日本熱銷是必然還是偶然,只能說對于出版社來說這更像是種偶然。
很多日本讀者的科幻啟蒙作是像阿瑟·克拉克《童年的終結》、小松左京《無盡長河的盡頭》或是詹姆斯·霍恩的《星之繼承者》這樣全人類尺度的宏大敘事作品,這些讀者后來可能對這個門類漸漸失去了新鮮感,而《三體》讓他們重新找回了當年的感覺。
Q:關于《沒有顏色的綠》,現(xiàn)在很多看過的讀者評價說,這是“本格科幻”。你怎么看待這樣的評價?你認為科幻有沒有追求本格的必要?
陸秋槎:“本格”在日語里就是純正、正統(tǒng)的意思。《沒有顏色的綠》這篇起初收錄于百合科幻合集《獻給群星的花束》。
那是一本風格非常多樣化的合集,開篇的宮澤伊織《你的風景》全篇都是一個角色(“你”)在沒有其他人的世界旅行、生活的描寫;伴名練的《彼岸花》則融合了大正世代的女校、吸血鬼、架空歷史等要素;由兩位女作者合寫的《海之雙翼》也很前衛(wèi);小川一水的《雙星?颶風?離鄉(xiāng)人》(中文版刊載于《科幻世界?譯文版》2019.10)設定扎實,也展現(xiàn)了不少技術細節(jié),但兩個女生的打情罵俏似乎更吸引人一些。
相比之下,我這篇《沒有顏色的綠》是里面最保守、最傳統(tǒng)的一篇。因此會被說是“本格科幻”。
總而言之,一篇科幻小說或是給讀者帶來一種驚奇感,或是引起他們的某種思考,或是令其感動,哪怕只是博人一笑,都是值得寫下來的。沒必要拘泥于正統(tǒng)性。不過,對于我個人而言,當代科幻有兩座難以逾越的高峰,一座是特德·姜,另一座是格雷格·伊根,寫作所謂的“本格科幻”就意味著對他們發(fā)起挑戰(zhàn)。
Q:《沒有顏色的綠》里有大量語言學方面的知識,作為小說素材,語言學是一個比較小眾的學科門類。你為什么會想到用這樣的知識呢?你認為還有哪些學科門類是值得挖掘的?
陸秋槎:語言學科幻有它自己的譜系。國內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引進了狄蘭尼的語言科幻名作《通天塔-17》,這雖然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作品,但對于當時的國內讀者來說可能還是太前衛(wèi)了,近些年也沒有再版,所以沒產生什么影響。大家談起語言學科幻一般都會從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說起。
日本的科幻作家倒是非常熱衷于創(chuàng)作這類題材,其中一些已經被引進了,比如山田正紀的《神狩》和伊藤計劃的《虐殺器官》。國內作者的這方面作品我看得很少,只讀過晝溫的幾個短篇。我構思這篇小說的時候,出發(fā)點并不是傳統(tǒng)語言學,而是更偏數學和計算機領域的“計算語言學”,以及基于深度學習的機器翻譯。里面唯一稱得上“點子”的部分,也是用“范疇論”“測度”“向量空間”一類數學術語來包裝的。至于為什么選擇這個主題,是因為這樣可以同時致敬特德·姜的三部作品《你一生的故事》(語言學)、《除以零》(數學)、《軟件體的生命周期》(人工智能)。
我認為一個學科里未被證實的假說越多,就越適合成為科幻小說的素材。如果都是已被證實的知識,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寫成科普了。基于假說進行一番演繹,則比較容易制造驚奇感。語言學的理論大多不太容易被證實。《你一生的故事》基于“薩丕爾-沃爾夫假說”,我這篇使用了一些喬姆斯基的理論,而他提倡的“普遍語法”(UG)也只是一種假說。當然,只要技巧足夠高明,任何學科都可以成為科幻小說的靈感來源。前不久看了一篇康妮·威利斯的短篇,The SoulSelects Her Own Society:Invasion and Repulsion: A ChronologicalReinterpretation of Two of Emily Dickinson's Poems: A Wellsian Perspective(標題就這么長),寫成了文學研究論文的格式,討論艾米麗·狄金森的詩歌,一樣獲了雨果獎。
Q:當小編把小說讀完,世界觀大梗(世界正在變成一個黑箱)一直在腦海中縈繞,真是非常精彩,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解世界的視角。事實上,世界觀這種東西太珍貴太稀缺了,你認為作者如何才能培養(yǎng)出自己獨有的世界觀呢?
陸秋槎:所謂“世界觀”本就是個哲學術語。這篇小說里對技術的反思,很大程度上參考了海德格爾哲學里“在手”和“上手”的概念。如果將海德格爾對技術的反思推廣到AI時代,所構建出的未來世界就是那樣一副面貌。但這與其說是我本人對世界的看法,倒不如說是小說里角色的看法。相比將自己的意見當成真理灌輸給讀者,我更傾向于在小說里構筑各種不同的觀點,讓這些觀點相互碰撞,即巴赫金所謂的“復調小說”。為了迅速積累不同的觀點,最有效率的方法無疑就是讀書,特別是讀哲學著作。
Q:我看你在豆瓣上說,自己主要還是推理作家,科幻無法量產,因此創(chuàng)作科幻只是偶爾為之。那你有想過將推理和科幻結合起來嗎?
陸秋槎:《沒有顏色的綠》本身就是我結合推理和科幻的嘗試。懸念設置、雙線敘事、伏線回收這些技巧,科幻作者也在用,但推理作家在這方面積累的經驗無疑更豐富,對這些技巧的運用也更成熟。這篇小說的謎題就是莫妮卡自殺的動機,而小說結尾部分,也可以視作一種多重解答。意外動機和多重解答是我寫推理小說一直以來的美學追求。
Q:現(xiàn)在,國內有不少作者在深挖推理科幻,你有注意到這方面的作者嗎?你如何看待他們的創(chuàng)作?
陸秋槎:有在關注。曾在《銀河邊緣》上發(fā)表過《暗夜亡靈》的付強,幾乎所有作品都是硬科幻與本格推理的結合。
趙婧怡即將出版的推理小說《扮演者游戲》里也引入了“圖靈測試”等要素。
再早一點的話,像陸燁華的《超能力偵探事務所》也可以視作科幻推理。
但這一類作品在推理圈一般都被稱為“設定系推理”,即加入有別于我們的世界的物理規(guī)則的設定,由此構建出更具新意和意外性的推理。打個比方的話,就很像數學里的非歐幾何。然而,由非歐幾何的公設推出定理的過程顯然沒那么直觀,對大眾來說是晦澀難懂的。設定系推理也有這個問題,相比基于現(xiàn)實世界的推理而言,閱讀門檻更高,也更難讓讀者公平參與其中。設計得太簡單,科幻設定就成了雞肋;設計得太復雜,讀者又難以接受。另外一個路數則是先構建一個謎題,然后以推理小說的架構展開故事,最后引出科幻點子。國內讀者看到這種寫法很容易蹦出三個字的評語:衛(wèi)斯理。這類作品的底色會更接近于科幻,但架構幾乎就是推理小說。
梁清散的《濟南的風箏》其實也是類似的寫法,但他套用的不是傳統(tǒng)推理,而是報刊推理和歷史推理的架構,讓人眼前一亮。
Q:秋槎老師,你作為少有的在日本發(fā)展得很好的作者,能不能談一下你對日本書業(yè)的看法,以及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經驗?
陸秋槎:外國人作家想在日本發(fā)展其實很難。因為在日本的圖書市場,國內作品與翻譯作品之間有個難以逾越的壁壘。
大多數日本人平時是不怎么讀翻譯小說的,書店里擺小說的架子上絕大部分都是日本人的書,外國小說屈居一隅且少有人問津。這當然有利有弊。
相比國內公版書和世界名著擠占市場的狀況,日本的作家肯定活得更滋潤一些。弊端則是年輕一輩作者對經典作品和外國文學接觸較少,近親繁殖,作品趨同,特別是輕小說領域這個情況非常嚴重。日本的這種出版環(huán)境對于外國作者來說真的不算友善。
不過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的推理小說主要是受到日本的“新本格”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這篇《沒有顏色的綠》在風格上也比較接近瀨名秀明和長谷敏司的短篇。很多讀者表示,除了角色名之外,并不怎么像翻譯文學。這也很正常。因為我在意的是自己的小說能否與國外的同類作品一爭高下,而不太在意它有沒有中國特色。
Q:讀完你的所有小說,感覺真的是涉獵頗廣,知識淵博,這種寫作方式是自然形成,還是受誰影響呢?另外,能不能分享一下你最喜歡的科幻作家和推理作家呢?
陸秋槎:我的知識儲備其實很有限。一個淵綜廣博的作者,寫起書來應該是信手拈來的。但我做不到。實際上,寫每篇小說的時候我都會花很多時間去查閱相關資料,研究同類作品,然后才敢下筆。所以產量很低。我的小說大多都基于某個領域的專業(yè)知識,這其實是為了彌補生活經驗的不足。
我喜歡的推理作家基本上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艾勒里·奎因的影響,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麻耶雄嵩。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羅斯·麥克唐納。科幻方面的閱讀量肯定遠比不上推理,那些最知名的作家我也只是找代表作來讀一下罷了,很少對哪個作家有比較全面的了解。目前最喜歡的是特德·姜和萊姆。
Q:下一篇科幻小說開始構思了嗎?計劃什么時候寫出來呀?迫不及待了!
陸秋槎:我去年還完成了一部科幻短篇《海因里希·巴納爾的文學肖像》,是日本的出版社的約稿,收錄在立原透耶主編的中國科幻合集里。這篇小說是在閱讀波拉尼奧的《美洲納粹文學》時構思的,也寫成了作家小傳的形式。趣味上可能更接近萊姆的《完美的真空》。主要寫的是一個“世紀末的維也納”時期的作家,晚年轉而創(chuàng)作帶有納粹主義傾向的科幻文學的故事。我之后準備寫一篇以荷蘭數學家布勞威爾為主角的短篇,已經醞釀了很多年,但仍沒有信心下筆。目前積累的科幻構思應該能湊成兩本短篇集,會在未來的十年之內慢慢寫出來。
Q:已經積累了這么多構思嗎?!那我們《銀河邊緣》的讀者們有福了。非常期待秋槎老師的新作。最后,請問你最近有沒有讀到一些有趣的作品呢?
陸秋槎:最近買了一些日本出的康妮·威利斯的短篇集,感覺還蠻有意思的。國內也譯介過一些她的作品,只是很可惜,除了《即使是女王》之外都沒什么影響。她的短篇往往鋪墊很長,但最后抖出的包袱(可能是科幻點子,也可能是諷刺或幽默)不會讓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