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cè)唬洪T羅的晚期風格
2012 年,艾麗絲·門羅出版了她的小說集《親愛的生活》,并聲稱這是她的封筆之作。同時她表示:“我希望讀者從《親愛的生活》開始讀我的小說,這是我最好的作品。”這個愿望顯然沒法在已經(jīng)成為門羅讀者的那些讀者身上實現(xiàn),至于《親愛的生活》是不是門羅最好的作品,那些讀者可能也會有不同的答案。至少有些人會認為,《逃離》《幸福過了頭》等巔峰時期的作品絕不亞于《親愛的生活》。不過,非要選出一本短篇集作為門羅最好的作品,這種做法本來意義就不大。門羅的好小說分散在她的每本短篇集里,又因為主題的延續(xù)和統(tǒng)一,我們也很難以創(chuàng)作時間將這些作品割裂來看。事實上,《親愛的生活》與她先前的作品,無論在主題還是寫法上,都有很多相似和呼應(yīng)的地方。
誘惑與考驗
我們都清楚誘惑是危險的,特別是當我們的欲望與道德相悖的時候,但同時又抱有一種僥幸心理,認為自己可以避開危險,在滿足我們的欲求之后全身而退,回到原來的生活里。有可能那份樂觀,本身就是誘惑所滋生出的產(chǎn)物,像一種化學反應(yīng),誘惑制造出幸福的幻覺,也制造出一種錯誤的自我認知。在那種認知里,我們是足夠強大和聰明的,所以完全能夠主宰誘惑,駕馭欲望。現(xiàn)實卻不盡然,局面總會失控。因為誘惑是魔鬼送出的禮物,它是有償?shù)模枰覀円哉滟F的東西作為交換。有時候那個代價我們付得起,有時候我們付不起。但是知道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
門羅經(jīng)常在她的小說里,讓她的女性人物與自己的欲望角力。她們有時會贏,但是多數(shù)時候都輸了。不過,門羅的目的并不是讓她們得到足夠的教訓(xùn),洗心革面,變成一個新人。門羅感興趣的是讓她們以及讀者在這個過程中,更深層地認識欲望究竟是怎樣的事物。同時,她也在揭示女人復(fù)雜的天性與弱點。
《漂流到日本》這篇小說講的就是女主人公和她的欲望角力的故事。這個叫格麗塔的女人擁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庭,愛她的丈夫和可愛的女兒,不過她還擁有一份令她內(nèi)心動蕩的職業(yè)——她是個詩人。這可能解釋了為什么她比其他人需要更多的激情。或者說,她得不斷尋找激情來飼育她的詩歌。小說的一開頭,她和丈夫在火車站分別,丈夫要去北方的城市工作,而她將獨自帶著女兒凱蒂去多倫多,在朋友離開的時候幫她看家。隨后我們知道,她對此行抱有別的期待。因為先前她曾在一次詩歌雜志的活動上,邂逅了一個來自多倫多的男人,當天那個男人把喝醉的她送回了家,雖然什么也沒發(fā)生——也可能正是因為什么也沒發(fā)生,她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這種思念甚至使她停止了寫詩。現(xiàn)在她要去多倫多了,機會來了,于是她給那個男人寫了一封信,附上了自己火車到達的日期和時間。現(xiàn)在我們都很想知道到了多倫多以后,兩個人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我們猜想一定會有事情發(fā)生,那么最終將怎樣收場呢?然而讀者的期待落空了,這篇小說的故事幾乎都是在火車上發(fā)生的,當格麗塔抵達多倫多,走出火車站,小說就結(jié)束了。僅從這一點來說,它是一個很特別的小說。特別之處在于它沒有使用一開始就建立起來的懸念,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我們甚至徹底忘記了那個懸念的存在,直到結(jié)尾,敘述者才會又讓我們把它想起來。正是使用這樣一種特別的結(jié)構(gòu),門羅向我們揭示了女人和她的欲望之間復(fù)雜而不穩(wěn)定的關(guān)系。我們會對欲望產(chǎn)生更深層次的理解。火車上發(fā)生了什么呢?格麗塔遇到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兒童劇演員,其中那個名為格雷格的小伙子很會逗孩子,很快就和凱蒂成了好朋友。后來格雷格的女同伴下車了,格麗塔的女兒也睡著了。兩人聊天,并且喝起了格雷格帶的茴香酒,然后開始撫摩和親吻。為了避免凱蒂看到,兩人去了格雷格的車廂做愛。之后格麗塔返回自己的車廂,而格雷格馬上要下車了,對雙方來說,這是一次美妙的艷遇,沒什么后顧之憂。可是等到格麗塔返回自己的車廂,發(fā)現(xiàn)凱蒂不見了。她發(fā)了瘋似的到處尋找,穿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幾近崩潰。最終她在車廂的連接處找到了凱蒂,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金屬板上。格麗塔一把抱住她,凱蒂哇地哭了起來。如果女兒被壞人帶走該怎么辦?格麗塔心有余悸,感到無比內(nèi)疚。隨后,她一直在反省自己對凱蒂的漠不關(guān)心。寫詩,還有對多倫多的男人的迷戀,是這些事物將女兒擠出了她的內(nèi)心。她覺得自己背叛了女兒和丈夫,背叛了生活。現(xiàn)在她決定放棄那些誘惑,回歸生活。火車到站了,她們向外走,這時有人接過了格麗塔手中的箱子,并給了她一個堅定的吻。是那個多倫多男人,是那個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迷戀、思念并且寫信過去的男人。在小說的結(jié)尾,門羅這樣寫道:
先是震驚,接著格麗塔心里一陣翻騰,然后是極度的平靜。
她試圖抓緊凱蒂,但就在這時孩子掙脫了她的手,走開了。
她沒有試圖逃開。她只是站在那里,等著接下來一定會發(fā)生的任何事。
格麗塔為什么變得極度平靜呢?因為她心里的欲望被先前發(fā)生的事故打退了,但并沒有消失。它們只是藏匿起來,等待著合適的時候再度現(xiàn)身。而此時,格麗塔明確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并且仍舊具有將她完全控制的能量。她曾在給這個多倫多男人的信上說,寫這封信就像把一張字條放進漂流瓶。某種程度上是在說,她愿意把自己交托給不確定的命運。而現(xiàn)在命運就站在她的面前,令她無法抗拒,她甚至沒有能力撤銷那份熾熱的心愿。門羅試圖讓我們明白,心中的欲望不會被瓦解和摧毀,它只可能被壓抑和隱藏。而我們也很難因為所領(lǐng)受的教訓(xùn),變成另外一個人。欲望和人心的角力,是持久的、不斷發(fā)生的,偶然的戰(zhàn)勝根本不值得慶祝。
因為一次失敗就可能導(dǎo)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付出慘痛的代價。
在這篇小說里,頓悟發(fā)生在格麗塔找到女兒之后。她意識到自己對家庭和生活的背叛,意識到?jīng)]有多倫多的男人,她也會去尋找和追逐其他事物。這次頓悟,顯然令格麗塔對自己有新的發(fā)現(xiàn),是極其重要的。但是門羅又在結(jié)尾提醒我們,它可能并沒有我們以為的那么重要,也不像在過往很多小說里所宣揚的那么重要。一次頓悟并不足以改變生活。有可能格麗塔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將她在結(jié)尾所表現(xiàn)出的極度平靜,看作是另一次頓悟。在這次頓悟里,她帶領(lǐng)我們思考的問題,不再是她自己和生活的關(guān)系,而是伸向更遼闊的領(lǐng)域,探究廣義的人性與欲望的關(guān)系。
天真的罪過
門羅寫過幾篇用人名來做題目的小說,無一例外都是女性的名字。比如早期小說里的《奎妮》和《普魯》。而在《親愛的生活》里出現(xiàn)了兩篇,一篇是《科莉》,一篇是《多莉》。如果說在大多情況下,她傾向于選擇一個具有概括性、延展性或者占據(jù)小說核心位置的意象作為題目,直接使用人名的做法,似乎試圖去除概括和闡釋,將這部分權(quán)利完全讓渡于讀者。假如讀者仔細回味,會發(fā)現(xiàn)這種命名絕不是作者推卸責任,或者信手而就,它背后具有深長的意味。那個化作題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種概括,用以指代某種事物或者某種人。僅就《多莉》和《科莉》這兩篇來說,使用人名做題目的意義也有很大的差別。在《多莉》里,叫多莉的女人闖入了一對夫婦的晚年生活,她是丈夫多年前曾愛過并為之寫詩的情人。在這篇小說里,“多莉”作為一個客體存在,指代的是一種激情,一種關(guān)于往昔的美好記憶。而在《科莉》里,科莉是女主人公,小說主要展示的是她的命運。門羅通過以她的名字作為題目,在向我們暗示,她似乎可以代表一類人。他們的天性和弱點,導(dǎo)致了他們的命運。
科莉所代表的是怎樣一類人呢?先讓我們來認識一下她。首先,科莉的一條腿是瘸的,是一個有先天缺陷的人。門羅的小說里有很多有先天缺陷的主角,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畸人”。這使小說帶有一種哥特色彩,陰暗、神秘和詭異,有時候還具有寓言性。比如小說《臉》,寫的是一個臉上帶有大片胎記的丑陋男孩。而收錄在《親愛的生活》里的另一篇小說《驕傲》,則寫了一個兔唇的男孩。這兩個男孩的性格比較相近,驕傲又自卑,殘疾變成厚厚的鎧甲,也成為他們傷害別人的利器。但是先天殘疾的女性卻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天性,比如科莉。門羅是否洞悉了缺陷之于不同的性別,將會產(chǎn)生極其相異的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呢?或者我們
也可以說,科莉同樣是驕傲和自卑的,但是她的驕傲和自卑,卻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小說的開頭,已婚的建筑師霍華德來到科莉家做客。科莉的父親非常富有,科莉雖然腿有殘疾,但是表現(xiàn)得樂觀開朗。很快,霍華德和科莉成為秘密情人。科莉知道霍華德不會離婚,自己也沒有這種要求,她對他們的關(guān)系感到滿足。有一天,霍華德來的時候,帶來一個壞消息。他收到一封信,來自曾在科莉家干活兒的女傭。這個女傭去了城里,在一戶人家干活兒,那家人恰好是霍華德的朋友,有一回霍華德和妻子去做客,撞見了女傭,而女傭很早之前就在科莉家見過他與科莉親熱。也就是說,女傭知道了他們的私情,并揚言要告訴霍華德的太太,除非霍華德定時付給她一些錢。科莉擔心霍華德想要中止和自己的關(guān)系,于是提出由自己來支付這些錢,因為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霍華德最終接受了她的提議。他在城里租了一個信箱,每隔一段時間,科莉會把錢交給他,他把錢放進那個信箱,而女傭會把它打開,將錢取走。事情得到了解決,兩人繼續(xù)著情人的關(guān)系,霍華德每隔一段時間來看科莉,這樣過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科莉偶然聽給她清理院子的工人說起,得知女傭死了,將會葬在科莉所在的小鎮(zhèn)。科莉去參加了葬禮,葬禮上,人們稱贊女傭高貴的品格,令科莉產(chǎn)生某種模糊的疑慮。她回到家,想到她給上一筆錢的時候,女傭已經(jīng)住院。按理說霍華德會再打開信箱確認錢是否被拿走了,那么他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錢還在,可是他并沒有對科莉說起過。科莉想了一夜,醒悟過來,意識到從未發(fā)生過女傭敲詐的事。錢都去了霍華德那里,用以補貼家用,帶著妻子旅行。
在門羅的很多小說里,都有發(fā)生在結(jié)尾的情節(jié)的巨大反轉(zhuǎn)。她從來不抗拒這種強烈的情節(jié)處理方式,有的時候,我們甚至覺得那是她十分偏愛的。強烈的情節(jié)性總是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樂。但有的時候,也會讓人感到刻意和虛假。門羅并非每次都使用得很好,有時候她也會失手。但是失手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那些情節(jié)本身不恰當,而是它們在挖掘人性方面,所起到的作用比較有限。比如說《逃離》里有一篇小說叫《播弄》,女主人公若冰與患了哮喘癥并且發(fā)育不良的姐姐喬安妮相依為命。有一年夏天,她去斯特拉特福看莎翁劇時與一個男孩發(fā)生了一段美妙的感情,次年夏天,她尋到男孩的鐘表店門前,男孩卻對她視而不見,甚至插上了店門。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她不得不繼續(xù)回到與姐姐捆綁在一起的生活之中。多年之后,姐姐去世,在醫(yī)院工作的若冰意外發(fā)現(xiàn),原來男孩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對她表現(xiàn)出冷漠態(tài)度的并非男孩本人,而是他的雙胞胎兄弟。我們意識到女孩的自尊心太強、太驕傲,這個弱點被捉弄人的命運抓住了,導(dǎo)致了最終的錯過。可是在這篇小說里,巧合、偶然性太大了,或者說,我們對于命運弄人的印象深刻程度,遠超過了我們對于女主人公人性的發(fā)現(xiàn)。除了宿命的悲情,我們很難在小說里發(fā)現(xiàn)更細微復(fù)雜的情感了。但是在更多的門羅的小說里,強烈的情節(jié)有效地作用于人物的內(nèi)心,揭示出復(fù)雜多變的人性,就像這篇叫《科莉》的小說。
讓我們先從敘述視角的角度,來看一下門羅的寫作策略。小說一開頭,使用的是霍華德的視角,用他的眼睛打量著科莉家的大宅,認識了這個叫科莉的女孩。在這個部分里,我們對科莉的全部了解,都蒙著一層男主人公的主觀色彩。但是到了他們成為情人、被女傭敲詐的事情出現(xiàn)之后,門羅悄悄地將敘事視角轉(zhuǎn)移到了科莉的身上。霍華德的那扇門閉合了,我們不再知道他的感受,我們只知道科莉是怎么想的。顯然,這篇小說更適合用科莉的視角來敘述,因為最終是她發(fā)現(xiàn)了真相,受到了情感的傷害。霍華德的動機和意圖必須被藏得很好,才會產(chǎn)生最后的意外之感。值得思考的地方在于,門羅為什么會在小說開始的時候,使用霍華德的視角呢?首先,她在那一部分里已經(jīng)做了很多鋪墊,讓我們在最后知道真相的時候,并沒有感到太意外。比如霍華德說:
某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專追富家女的獵艷者一定會抓住她……她似乎既大膽又孩子氣,剛開始男人可能會對她著迷,但接下來,她的魯莽冒失,她的自鳴得意——如果那是自鳴得意的話——會令人厭倦。當然,她有錢,對有些男人來說,錢永遠不會令人厭倦。
表面看起來,這段話是他在猜度某些男人的做法,事實上卻暴露了自己的內(nèi)心。他所受到的財富的誘惑,被非常隱晦地表現(xiàn)出來。而他又是這樣評價科莉的:
他不確定在床上他會對那只腳作何反應(yīng)。但在某種程度上那只腳似乎比她身體的其他部分更加動人,更加獨特。
這句話其實是很殘酷的。為什么她的殘疾會令他覺得有趣呢?一種獵奇心理?或者說,那只腳多少能夠激起他的一點憐憫心,因為它不像她所流露出的性情一樣顯得“魯莽冒失,自鳴得意”。如果我們回過頭再去讀這些話,就會意識到他并不愛科莉。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所以他別有所圖也就并不意外了。此外,更為重要的是,這篇小說的主要意圖并不是向我們揭示霍華德卑鄙惡劣的人性,而是借此讓我們更加了解科莉是什么樣的女人。所以小說最先以霍華德的視角進入,與科莉保持著距離,用一種遠處打量的方式,讓我們認識了她。隨后我們慢慢走近了她,逐漸了解了她,直到最后結(jié)尾,我們完全沉浸在她內(nèi)心的痛苦和失望里。那個時候,是我們與科莉最為共情的時刻,我們將會對她有全新的發(fā)現(xiàn)。這種發(fā)現(xiàn)令我們震驚的程度,已經(jīng)超過了霍華德的卑劣人格,而那才是這個故事的核心。
為了了解科莉,讓我們返回小說的前半部分,以霍華德的視角講述兩人發(fā)生親密關(guān)系的時候。科莉說起自己不愉快的經(jīng)歷:
她告訴過他她不是處女。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復(fù)雜的不完全的事實,歸因于她十五歲時一個鋼琴教師做出的下流事。她配合那個鋼琴教師的意愿,因為她為那些迫切渴望某些東西的人感到難過。
最后這句話可以解釋科莉后來的很多做法。她為什么對霍華德從來沒有過任何要求,既沒要求他多來看望她,也沒有要求他離婚。因為她有一種驕傲,認為應(yīng)該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因此變得貪婪和丑陋。這顯然和她良好的家教有關(guān),也跟她從未真正涉足社會有關(guān)。小說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她養(yǎng)尊處優(yōu),不需要做任何工作,而且被父親完全保護起來。有用人嘲笑她的腳,父親立刻解雇他以及他的家人。就像《睡美人》里的公主,國王擔心詛咒應(yīng)驗,禁止任何人使用紡錘。這導(dǎo)致公主根本不知道紡錘是何物,所以當她見到的時候就很想拿起來看看。公主的不諳世事,成為她的弱點。在這個故事里也是一樣,科莉父親為了保護她,將她與那些為了生計殫精竭慮的人隔絕開來,致使她不知道真實的世界是什么樣,也讓她很容易被欺騙。
值得回味的是科莉知道真相之后的做法。她寄去一張字條,告訴霍華德那個女傭死了,以這樣一種含蓄的方式,暗示對方騙局可以結(jié)束了。她為什么不戳穿霍華德呢?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她 15 歲時那次遭遇的重演。鋼琴教師冒犯她的時候,她配合了對方,因為“她為那些迫切渴望某些東西的人感到難過”。而現(xiàn)在她再一次被她的難過擊倒了。因為她的天真,她對那些欲望丑陋的人懷有深深的憐憫,所以任由他們從她這里拿走想要的東西。她的慷慨也是她的軟弱。科莉是一種人的縮影,她們的天真和善良很容易被利用,或者說,那正是惡人可以安置他們丑陋欲望的地方。她出于憐憫所做出的配合,既沒有迫使惡人受到懲罰、有所醒悟和悔改,也沒有令她自己真正成長,擺脫被欺騙和被傷害的宿命。
逃離與承擔
門羅的很多小說都關(guān)于一個主題,就是“逃離”。逃離眼前的生活,逃離婚姻,逃離家庭……那些主人公總是極力掙脫現(xiàn)在的身份和角色。這是一個能引起讀者廣泛共鳴的主題,因為當代生活里的人們被倫理道德、社會責任層層綁束,個人空間越來越狹促。逃離是一種對自由的追求,更是一種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既然是一種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門羅所關(guān)心的就不是結(jié)果,事實上,她筆下一些逃離的人物,最終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里,但這并不意味著“逃離”沒有意義,因為他們需要在“逃離”中確認自己到底需要什么。逃離看起來是一種對外面世界的探尋,其實是一種對內(nèi)在自我的審視。《離開馬弗里》這篇小說,延續(xù)了門羅對“逃離”這一話題的探討。特別之處在于,它將視點安置于一個守著一份責任始終沒有逃離過的男人身上。這個叫雷的男人,愛上了比自己年齡大并且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伊莎貝爾。伊莎貝爾離了婚,嫁給了他。但是不久之后,伊莎貝爾就得了心包炎,沒有辦法再去工作。雷當了警察,承擔起照顧家的責任。后來他認識了一個叫利亞的女孩,利亞在電影院賣票,下班很晚,她父親要求必須有個人護送她回家,電影院的老板就找到當警察的雷幫忙。于是雷經(jīng)常深夜陪利亞走回家。有一天,利亞不見了,大家四處尋找未果。兩天后,人們收到她的信,原來她和牧師的兒子——一個薩克斯手私奔了。幾年后雷見到利亞,那時她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看起來很幸福。又過了幾年,伊莎貝爾的身體越來越糟糕,住進了城里的醫(yī)院。雷決定留在城里陪妻子,所以他在醫(yī)院找了一份看護的工作,并且打算賣掉小鎮(zhèn)上的房子。他回到鎮(zhèn)上時聽到一些傳聞,利亞和小鎮(zhèn)上的牧師好了,離開了原來的丈夫,而兩個孩子被丈夫的母親扣下,不能再與利亞見面。不久之后,雷在醫(yī)院見到了利亞,利亞找了份工作,在那里幫助癌癥病人做康復(fù),她被后來的情人拋棄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沒有爭得。她現(xiàn)在一個人,什么都沒有,但是卻顯得很堅強,還問及雷獨自生活得如何,說她可以去雷家里做飯或者幫忙。他們告別之后,雷來到病房,護士告訴他一個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的消息:他的妻子去世了。雷走到外面,思緒從妻子的離去漸漸飄開。然后他想到剛才和他說話的女孩,想到了她失去了孩子,然后習慣了這種失去。
她可以被稱作擅長失去的行家,相比之下他本人是個新手。
在這里,我們也許會聯(lián)想到《一種藝術(shù)》里的詩句,從而發(fā)現(xiàn)門羅和伊麗莎白·畢肖普之間的某種精神親緣:
失去的藝術(shù)不難掌握/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們并非災(zāi)禍……
小說結(jié)束在雷努力回想著那個女孩的名字,最終他想起來了,利亞,這帶給他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在這篇小說里,雷和利亞有截然相反的價值觀。利亞一直在逃離,也一直在為逃離付出代價。而雷一直在承擔他的責任,同時也在為之付出代價。兩人的代價不同,利亞的代價是失去,雷的代價是自由。但最終,兩人殊途同歸,雷也失去了他所守護的人,變得一無所有。而且更殘酷的是,這份失去給雷帶來的重創(chuàng),遠比利亞的失去更大。因為利亞已經(jīng)習慣了失去,而對雷來說,那卻是全然陌生的可怕事物。
門羅曾在《紐約客》的采訪中說她很欣賞利亞這個人物,因為她的勇氣和堅強。但這并不代表門羅否定了雷的堅定守護的意義。這種守護是美麗的,也是沉重的。忠誠是一種自我犧牲,因為它包含著對自由的舍棄。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門羅并沒有著力將雷塑造成一個無私奉獻的英雄。或許我們可以想一想,門羅為什么給雷和他的妻子伊莎貝爾安排了一段前史,讓他們的結(jié)合是有阻力的。這段涉足他人婚姻的經(jīng)歷使我們知道,雷并非沒有道德瑕疵。但是他和伊莎貝爾因為愛情而結(jié)合,而愛情里包含著責任。隨著時間流逝,愛的比例在降低,責任的比例在升高,責任一點點吞噬著愛。但是雷是這樣一種人:他選擇了他想要的人生,之后他就必須承擔后果。在他的身上顯露出來的是一種非常宿命的人生觀。也可以說,是一種對命運的服從。但是在利亞的一次次逃離之中,卻顯現(xiàn)出一種對命運的反抗。門羅沒有對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做出孰優(yōu)孰劣、孰對孰錯的價值判斷。相反,她向我們指出一個更為殘酷的真相,那就是不管逃離還是守護,最終我們都要面對失去。因為失去是人生無法回避的主題,不管你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人生。在這里,門羅非但沒有將這兩種人生對立,反而讓它們交會了。在結(jié)尾巨大的留白里,她向我們暗示了雷和利亞有可能在一起。而使他們放下價值觀的分歧,最終向彼此靠攏的,正是那個人生更大的命題,也就是“失去”。
在《離開馬弗里》里,門羅打破了她過去所建立的逃離 / 承擔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讓二者在更大的人生命題之前歸于統(tǒng)一。可以說,這篇小說是作者對于她一直探究的主題的一次總結(jié),為門羅式的“逃離”畫上了一個美麗而傷感的句號。
作為序曲的終曲
薩義德在其作品《論晚期風格》里指出,晚期風格包含了一種不和諧的、不安寧的張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種蓄意的、非創(chuàng)造性的、反對性的創(chuàng)造性。這種蓄意的、非創(chuàng)造性的、反對性的創(chuàng)造性,非常明確地體現(xiàn)在《親愛的生活》中的第二個部分,門羅將這一部分命名為“終曲”,帶有明確的謝幕、離去之意。“終曲”由《眼睛》《夜晚》《聲音》和《親愛的生活》四篇童年故事組成,具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介乎于小說和回憶錄之間。作者試圖模糊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之間的界限,使用一貫的短篇小說的方法設(shè)置懸念,構(gòu)建人物,但同時不斷將小說的世界戳破。比如:
我想如果我是在寫小說而不是回憶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的話,我絕不會讓她穿那條裙子。她不需要這樣的廣告。
你可能覺得這過于糟糕了。生意不在了,媽媽也健康不再。在小說里這樣是不行的。但奇怪的是我不記得那段時間不快樂。
門羅借由這些句子來提醒我們,這些故事屬于她自己,而非她筆下的人物。這四篇故事包含著一些最初的恐懼和望,同時它們也是站在人生終點回望時難以泯滅的愛。我們發(fā)現(xiàn)事件會在時間中褪色,情節(jié)變得破碎,因果分崩離析,但是附著其上的情感仍舊那么熾熱。事實上,把這四篇小說當作獨立篇目來讀,每篇和門羅以往的小說相比都顯得簡單,缺少那種層巒疊嶂的情節(jié)設(shè)置,而如果把它們視作一個整體,又會覺得它們的情感走向有點單一,是非常趨同的。然而門羅有意為之,在這些小說里放棄了曲折的情節(jié)和復(fù)雜的時空轉(zhuǎn)化,用最樸素的方式捧出一顆顆熾熱情感的結(jié)晶之物。那種化繁為簡的樸素,那種拒絕闡釋的自足,正是某種蓄意的、非創(chuàng)造性的、反對性的創(chuàng)造性。而那些被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結(jié)晶之物,是剝?nèi)ヒ粚訉尤A麗的乘法之后,所剩下的最大公約數(shù),也是藏匿在門羅無數(shù)小說深處的隱秘胎記。對于熟悉門羅小說的讀者來說,這些故事里共同的女主人公——那個小女孩,一點都不陌生。她后來走進了門羅的無數(shù)小說里,在那些小說里繼續(xù)成長,探索關(guān)于自己、他人和世界的秘密。從這一點上來說,這四篇發(fā)生在童年時代的故事,既是終曲,也是序曲,它們是門羅小說的入口,也將那個豐饒世界的門扉合攏,形成一個閉環(huán)。從某種意義上說,當未來讀者接受門羅的建議,從這本書走進她的小說世界時,他們也將帶領(lǐng)暮年的門羅奔赴她的童年和少女時代。作家的生命會在閱讀中一次次復(fù)活。
但是晚年的門羅,沒有將自己拋擲到“不和諧”和“不安寧”的創(chuàng)作危險里,她選擇了與生活和解。所以在這本書里,并沒有薩義德期待在晚期風格里找到的那種“不妥協(xié)、不情愿和尚未解決的矛盾”。如果說上一本書的書名《幸福過了頭》還帶有反諷的意味,《親愛的生活》這個書名,所表達的則是對生活的由衷贊美。在同名小說《親愛的生活》里,門羅講述了自己剛出生時,一個瘋女人來到她家,把臉貼在每一扇窗戶上向屋子里張望,門羅的母親為了保護剛出生的小女兒,用椅子擋住門,抱著她躲在角落里。多年以后,門羅通過瘋女人的女兒發(fā)表在家鄉(xiāng)報紙上的一首詩,知道自己小時候所住的那幢房子曾是瘋女人的家,她透過窗戶看到的可能是過去的時光,而她翻找嬰兒車,也許是在尋找自己已經(jīng)長大離家的孩子。在小說的最后一段,門羅話鋒一轉(zhuǎn),平靜地講述道:
媽媽最后一次發(fā)病時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參加她的葬禮。我們總會說他們無法被原諒,或我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我們原諒了,我們每次都原諒了。
這篇小說所要探討的是母女關(guān)系,不是一組具體的母女關(guān)系,而是廣義的母親和女兒這兩種人生角色。有一天,女兒做了母親,會更加明白自己的母親,但她的明白并不會化作某種回報。她對母親的情感濃度,永遠無法與母親對自己的相比。回頭看總有很多虧欠,使我們感到愧疚。那些愧疚是如何折磨我們的呢?門羅一字未提,而是直接跳過它談起了原諒。對傷害和被傷害的原諒,這是一種典型的門羅式的寫法。在重要的地方做出留白或鏤空,如同在一個采訪里,受訪者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然后忽然拉遠距離,以一種跳脫的姿態(tài),談起某種與之抗衡或?qū)⑵涞窒那楦校覀儏s從中體會到被隱去和略過的部分有多么沉重。同時,門羅也用這種方式提醒著時間在其中承擔的重要作用。此時在回憶的人與彼時在經(jīng)歷的人有很大的差異。門羅喜歡用這種差異來呈現(xiàn)時間的意義,她在很多小說里引入了回望的視角,同時也在提供重新看待事物的路徑。門羅對于情節(jié)的理解,不同于很多傳統(tǒng)的小說家,她感興趣的不是那些外部世界所發(fā)生的事情,而是它們?nèi)绾巫饔糜谒娜宋铮诎l(fā)生之后的很多年里,如何持續(xù)地影響和塑造著她的人物。
當門羅最后談及原諒的時候,已經(jīng)跳出了前面的關(guān)于母女的主題。她用一種多年后的平淡語氣,來告訴我們一條適用于所有情感關(guān)系的箴言,就是最終我們原諒了所有我們曾經(jīng)認為無法原諒的人和事。這是生活教會我們的事,它讓我們松開緊緊攥著的手,把一切放歸時間的河流,而我們也將因此獲得安寧。在這篇名為《親愛的生活》的小說里,門羅并未直接贊美生活,而是用這種不可思議的原諒,來表明生活的偉大之處。更確切地說,生活的意義來自那些難以釋懷的痛苦最終被療愈,也來自巨大的矛盾和沖突奇跡般地獲得和解。
門羅的人物總是帶有一種很強的自我教育的色彩。他們的成長很大程度仰賴他們在自己的回憶中學習,這是他們認識自己、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在“終曲”這四篇小說里,她將她的人物變成了自己。她將自己在這些童年往事里對個人和世界的認識與發(fā)現(xiàn)呈現(xiàn)出來。那些認識和發(fā)現(xiàn)當然是寶貴的,對她的讀者來說,可能具有巨大的啟示作用,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在向我們示范一種自我教育的方式,亦即在回憶里學習。使用記憶寫作,可能已經(jīng)成為文學領(lǐng)域里的一種陳詞濫調(diào)。有哪個作家不是在使用記憶寫作呢?我們或許可以說,每個偉大的作家,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使用記憶的方式。在門羅這里,記憶不僅僅是書寫的材料,還是生活的教材。在過去很多年里,她一遍又一遍學習這本教材,從最初的門羅,變成了最后的門羅。
原載于《文藝爭鳴》2020年第4期
收錄于張悅?cè)晃恼摷额D悟的時刻》,磨鐵圖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