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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克里斯蒂娜·隆:假如我走在我身邊
    來源:文藝報 | 王曄  2020年07月08日08:08
    關(guān)鍵詞:克里斯蒂娜·隆 王曄

    現(xiàn)在我要說她

    只是一條命

    幾乎美幾乎丑幾乎悲哀

    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

    她因孤獨而死

    純?nèi)鸬淙?/span>

    坐在電椅里,活著抹了香油

    斯德哥爾摩、通姆特伯街

    離地鐵不遠

    有很多她這一類離地鐵不遠的人

    瑞典學院院士、詩人和劇作家克里斯蒂娜·隆早年寫下這幾句詩,她是瑞典金發(fā)女人,隔離是她最后親歷, 2020年5月,71歲的她孤獨死于距地鐵站不遠、斯德哥爾摩的一處小公寓。“純?nèi)鸬淙恕币馕吨胀ǘ弦?guī)范,本該容易被容納,可她還是死了。

    “我將自己放在不合格的一邊”

    1850年到1960年,西方婦女運動第一浪潮幫助瑞典女性擁有了一些權(quán)利:1863年獲支配個人財產(chǎn)權(quán),再毋需男子監(jiān)護;1870年獲教育權(quán);1921年獲選舉權(quán)。一方面,戰(zhàn)后因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變化,接受教育乃至走向工作的女性比以前增多,另一方面,婦女的位置主要還在家庭。1950和1960年代,瑞典社會掀起完美主婦風潮。城堡也開辦女子養(yǎng)成學校,教授家政和禮儀、安排舞會、撮合姻緣。這類舞會和《尤斯塔·貝林的薩迦》里的并無本質(zhì)不同,女子在舞會上競爭,被人估價和挑選,她們的幸福依然在于等一個娶她并從此供養(yǎng)她的人,供養(yǎng)權(quán)從父兄轉(zhuǎn)到配偶手中。若這人遲遲不出現(xiàn),便是女子不得不承受的羞辱;若這人與她產(chǎn)生不了愛情,則未必不是主婦絕望的開始。

    女性在不少男性眼里即便不單是性對象,也往往和她的靈魂及整個存在距離遙遠。男性“求購”有一定臉孔、身材、持家力和溫婉性情的主婦,如同按規(guī)范設定的“肉身機器”,女子學園和雜志強化著此類宣傳。天使主婦畫面看似美好卻是事實的一面。在被動處境下,女子容易產(chǎn)生自我的懷疑、貶低和限制。同時,1960和1970年代,激進之風席卷歐洲,這包含身體和性解放,也帶來婦女運動第二次浪潮,關(guān)注家暴、墮胎和避孕等問題。家庭主婦依然是女性的主導形象。這一背景下的年輕女孩,有母輩的天使楷模在先,難免感到自我和舊規(guī)范間的撕裂。即便男女同工同酬而在技術(shù)層面高度現(xiàn)代化的今日,無論女性的教育和職業(yè)狀況,若沒有一個伴侶身份,依舊會被一些人視為殘缺。幸福主婦的標配除了丈夫還需要子女。生于1948年的克里斯蒂娜·隆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難免受到歷次女性運動影響。在老邁之年,她遺憾沒能維持一段長久的伴侶關(guān)系,她有女兒,這也未能讓她擺脫認識烙印,主動將自己劃歸殘缺的一類。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生存呢,很難證明當年的隆為賦新詞強說愁,總之在18歲的花季,她用詩歌表達了生存困惑,站在不正確的一邊,非主流的姿態(tài)將貫穿到她生命的最后:

    所有的人對于生存或不這么生存談得太多

    而人已如此,談之何用——

    不過,我大體明白是什么感覺

    靈魂里的指甲

    ……

    我變得瘋狂

    在關(guān)于生存和不這么生存的問題里

    我將自己放得不合格

    放在不這么生存的一邊

    這或許是從哈姆雷特那句經(jīng)典詰問衍生的詩,少女克里斯蒂娜指出區(qū)別客觀存在、不可缺少,指出對錯無絕對并質(zhì)疑裁判權(quán)。她對不合格隊列有天然的親近感,選擇站在那一邊。與后來的作品相比,這首詩不值一提,卻體現(xiàn)出隆詩歌的基調(diào)。走在逃逸常規(guī)的方向,仿佛墜入人間的精靈,格格不入又留戀地活在世上,她在現(xiàn)實的另一面,在另一面開花。1979年至1989年間,她出版詩集《假如我不》《致我的男人,如果他能閱讀》《殺了他!》《假如你們聽到一聲槍響》《佩西·文南福斯》《希望結(jié)識一位受過教育的年長紳士》《狗時間——女性自白詩》,2003年推出最后的詩集《再見,祝你玩得開心!》。饒有趣味的是,如果將這些標題串連起來,足以串聯(lián)出一個或多個女人的一生:不閱讀的男人談不上壞,但缺乏對妻子情感的關(guān)注。槍聲公開了平和生活中的緊張與絕望。

    永不能成年的女兒,母與女的糾葛

    “一片內(nèi)湖/一座夏屋/一支小小的巴洛克樂隊/一只鴨嘎嘎一頭奶牛哞哞/一個小妹/跳進水里/它燃燒/而我不明白/為何母親們忘了/教我/拼寫我的名字。”無序的詞語組合,宛如AI創(chuàng)作,映襯內(nèi)心的無序。拼寫“我”的名字,似要在無序世界里完成自我確認。隆的詩作不少呈現(xiàn)出母女結(jié)構(gòu)里的緊張,而父親缺席。女孩視角來自一個永不能成年的女兒:“挺靠近天堂/挺灰的一座屋/一個貼漂亮墻紙的房間/里頭住著叫麗薩洛特的姑娘/而她惹人厭的媽媽/其實也住那兒/她站在灶臺邊抽煙/想著麗薩洛特去了何處。”

    童話的語氣進而敘述父親在遙遠星球上的富裕而快樂,母親的貧窮、苦澀又疲憊。這房子恰如它的顏色絕非樂園,母女在里頭都不開心。哀傷而粗心,不明白麗薩洛特的母親,給女兒傳授婚姻真理,女兒表示:“我學會整理和攪拌,讓自己苗條而漂亮/并成為一個有條不紊的媽媽/愛家且是令人想擁抱的金發(fā)女郎。”

    母女關(guān)系未必都和諧。母親作為上一輩的女兒,領(lǐng)受過命中注定的否定。母親對女兒的否定主要來自內(nèi)化的社會尺度,她本該保護女兒免受生活的戕害,卻有意無意地成為積極幫兇,這是女性因為性別繼承的自我貶低。因為女兒成為母親,女兒可能是下一位母親。母女本該彼此理解和救助,無奈生活早將一把利劍塞入母親手中。母親的視線和聲音是關(guān)愛,也可能是監(jiān)視和裁決。

    “一首丟人的歌,在我破裂的唇上”

    在母親的壓制和父親的缺席下長大的無家可歸的“我”,期待一個“你”。隆幫這樣的女子登出一整本征婚啟事《希望遇到一位年長而受過教育的紳士》,對征婚啟事的戲仿看似讓傳統(tǒng)舞會上的矜持女子走向了主動,“我”大膽而丟人地說出欲望,結(jié)果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愿你現(xiàn)在就來!/我愿你現(xiàn)在立刻就來!/小型計算器你帶著。/還有施坦威鋼琴。”“你”將帶著瑪格尼基古龍水、拉姆露薩汽水、威士忌、刷牙杯、一包大袋裝鎮(zhèn)定劑、一個盆栽、一只披薩、一臺呼吸器。

    “因為我是個完全普通的女人。/十分健康,超重。/相當樂于持家,助人而緊張。/善良、率真、非常怕。/有普遍的興趣,以及一個未開拓的文學才能。”窗臺邊的位置點名女子在家中也處于邊緣。雅致的日常實景里缺乏鎮(zhèn)靜。說自己是普通女人,似強調(diào)本可順利走進普通的主婦圖景,走進雅致的起居室。可我終屬異類,未開拓的文學才能暗示“我”的生存狀態(tài)注定不比尋常。

    正如公寓里孤獨死去的女人承受了不能承受的致命孤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瑞典,民眾之家模式讓許多家庭功能走向社會,削弱了家族親情。在獨立名義下,人越發(fā)成為一座座孤島。單身者如此,和社會缺乏接觸的家庭主婦也易陷入邊緣化和無援之境。隆以這一時代和這一角度為樣本,挑出其中弊端,讓人看到幾乎每個瑞典家庭都會有那么一張卡爾·拉松水彩畫復制品所夸張的田園牧歌圖,它未必是真實的反面。而孤獨并非一時一地獨有,它本是人之生存的宿命。

    在隆寫下的一整本征婚啟事里,孤獨巨大而絕望。對一個男人的需要雖是事實,真正需要的更像對“我”的肯定。不單這本詩集,隆的筆下,男女關(guān)系傾斜,女人自認瘋狂而努力適應男人,得到的卻是:“有時他倒空我的提包并對里頭我收集的所有破爛嘲笑。”女包如女體,包里積攢的雜碎如女人的身心被歲月積壓和消解的破碎的一切,是這樣的日常:“晨袍、高跟鞋、給盆植澆水直至你的靜脈/爆炸/起初是愛而后是肉/在齒間滾向前滾向后。”

    從生活起居元素,到情與色的符號,男女的日夜碰撞讓愛變形。“肉”所指代的情欲和野性未必不包含愛,但也帶著危險。當一個人特別是女人不再是愛的化身而是滿足欲求的一坨肉時,男女的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那坨肉是否閃耀著個性的靈魂,這都一言難盡。隆經(jīng)常啟用“肉”字。那是1968年11月,那個孤獨地死于電椅上的女人36歲,“我”19歲,她活著時,人們禁止“我”見她,擔心“我”從她上癮的“肉泥”生活中獲得太深印象。她死后不久,對她的追念縈繞在身邊,“我”在烏普沙拉,在“肉泥街”一路向前。“肉泥”是主婦廚房的常見食材,和瑣碎家務相連,是女體的隱喻,被物化和客體化的女性已成肉的零碎。而她無處可走,看見所有其他人“正前往某處”,都顯得那么美,自己卻被束縛,只是等待,那巨大的孤獨越發(fā)嚴重,走向極端,在下一個詩行就能走成死亡。

    “我嫁給赫爾曼那會兒”

    隆從1990年代開始偏向劇本創(chuàng)作,她的戲劇被看作舞臺上的詩。這從那出已被瑞典皇家大劇院列為經(jīng)典劇目的《伊德拉女孩》就能看出,對話如詩,劇本主題和詩歌主題氣息相同。那些從生活場景中長出的詩具備家庭荒誕劇的戲謔,而戲劇使她的詩爬上了舞臺。

    在這部約一小時的獨幕劇里,自稱到意大利加爾達湖度假的兩個瑞典主婦展開二重唱般的對白。她們都有丈夫和一個女兒。年輕時都是“伊德拉女孩”,也就是接受過源自愛沙尼亞的伊德拉式體操教育,康健而美好的女子。在你一句我一句,時而平行、時而交錯,波動跳躍又持續(xù)流淌的回憶斷片里充滿存在的苦痛。一人溫暖而天真,一人刻薄而憤怒,溫婉的那一個好像被另一人的話語施加催眠術(shù)一般,最終不由自主地噴射出辛辣的語言。初聽是婦人的偶遇和寒暄,續(xù)聽是表象的“我”和沉睡而被壓抑的“我”的對話。碰撞中有倏忽的分離,自我滿意的主婦本能地躲閃刺耳真相,又忍不住再靠近。語詞的重復在無厘頭的唱和中撞擊、疊加出節(jié)奏、氛圍、甚至事實,也有風雨也有晴,也有絕望也有歡騰,層層緊逼,人生迷霧就要揭開,生命就要抵達終點,全劇終將落下大幕。此劇這么開頭:

    芭布洛:雨季已開始。

    莉樂瑪:我不住這兒。

    芭布洛:雨季已開始。而那些衰老女孩們無法入睡。

    莉樂瑪:你好!你好!我叫莉樂瑪·奧爾。

    芭布洛:那些可憐的套不進衣裳的女孩。她們沒法入睡。我們得非常小心。

    莉樂瑪:我將在這兒待上一周。

    芭布洛:我們真地必須保持警惕,對這些衰老女孩。在我們心里。

    莉樂瑪:這里天可真好。我想我要打個盹兒。在這讓人心曠神怡的陽光下。我叫莉樂瑪, 我來度假。

    芭布洛:我在度假遠離我自己。

    莉樂瑪?shù)呐用疽庑寢尅⒖蓯鄣膵寢尅υ拑?nèi)容針鋒相對:陽光燦爛對雨季,打盹兒對無法入睡,度假對遠離自己,衰老對女孩,處處透出人生的沖突。后來,箱子一詞多次出現(xiàn),“很快會在那可怕的箱子里安穩(wěn)地休息”,或建議“劃上一程、在新娘箱子里”。箱子于瑞典文里也有棺材之意。把新娘妝奩和棺材對照,陰森而殘酷。隆的多篇詩歌里使用過這兩種箱子。死亡固然是瑞典文學探究的經(jīng)典主題之一,瑞典人在日常生活里也從不諱言死亡,恰如一幅瑞典畫,死神緊靠著一個美貌少女身后。然而讀隆的文字,還是會在某些瞬間扼腕,要對生活多么絕望、多么熱愛,才會做這樣決絕的書寫呢。

    這部戲是一個老婦靈魂飛升前對一生的清算,度假地是死亡的國度。這場嚴肅的自我對話來得太遲,倘若進行得早必將難以維系自以為喜樂的日子。兩個主婦一次次重新自我介紹,如一個人一再認識自己,終于,輪廓清晰了,在對方的面龐上認出了自己,脫口而出“浴缸里的那個(死去的)女人是我”,叫某個名字,叫做女人,她是伊德拉女孩、赫爾曼的妻子。赫爾曼這個姓確實存在,在千萬姓氏里,隆獨獨選這一個,顯然看到了雙關(guān)意味。herr是紳士,man是男人,組成一個十足的男性符號。

    在現(xiàn)實的錯誤的一側(cè)躺下

    隆對分離和死亡極敏感,孩童時以為常消失的母親就是死亡。青年和中年,至少在詩歌里,她一直描述死亡甚至自殺。她在55歲推出最后一本詩集后著急地擺出再見的手勢。未滿70,很多同齡人斗志昂揚地奔著90而去時,她憂心忡忡地說,“我在準備人生最后一程。”似乎大徹大悟,又似乎過于眷戀,她說過:“我的一切創(chuàng)作,主題就是對于和人分開的恐懼,包括和我自己。”

    她喜歡戲劇,坦言比之詩歌更能得到直接反饋。她語速極慢,自我分析,潛意識里認為那樣能讓自己停留更久。同時她對分離和死亡有向往,不覺得孤獨的人一定可憐,因為在孤獨和被愛著的人之上,支配著同一法則:某個美好的日子里,我們不得不和我們自己分開。只是她揮手和讀者道別時,便不只是詩歌想象中的自殺,而是真實的無法回頭。她不掩飾,死亡路上惟一同伴是她自己,一再設想“假如我走在我身邊”,“我走向必須走去的地方”,“那里是我如此向往的所在”。這向往伴隨懼怕,“我在夜里孤獨地走”,“誰于這夜里孤獨地不得不走”,走向向往的地方。“我走在我身邊”的悖論讓孤獨更觸目,對死亡的向往和懼怕帶著驚悚的詭異。她寫過這樣的句子:“如今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小女孩了/所以現(xiàn)在我再也不用/感覺被遺棄/當人死了/人真的死了/便不用理會自己曾多么悲傷/當他在這世上徘徊/并且看上去愚蠢。”她還曾發(fā)出這樣的訊息,“我給你寫這些/從現(xiàn)實的錯誤的一側(cè)。/一個夜晚敞開于此地。/停車場的一個黃昏。/城市睡去/在自己的故土。/而在我的夢里我的思想/為我的恐懼安息。”仿佛給自己打氣,她說過:

    “我們必須敢于死我們自己的死亡/那可愛的小小陶瓷女牧羊人說。/她說我是被造成/不屬任何人的。/……/在現(xiàn)實的錯誤的一側(cè)/有一座黑暗的花床/我將躺下/再不懼怕。”

    給吹到自己的身體之外

    從這些死亡詩篇處處可以感受到隆的違和感,“錯誤的一側(cè)”延續(xù)了16歲時的“不正確的一邊”和處女詩集的“假如我不”。她天生“不屬任何人”。1996年,她表示:“這只是個品牌名,克里斯蒂娜·隆。”商標和業(yè)務相關(guān),讓人想起她的這幾句詩:“沒有什么/比人的孤獨/更易探測的了/這是我整個業(yè)務活動的/基礎(chǔ)。”商標說強調(diào)的該是媒體炮制的隆的影像和本人的錯位。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呢?隆有一句散文詩:“我覺得我并不真是我,那些聲稱如今終于可以做我自己的人,讓我惱火。”語詞費解,傳達出自我認知的復雜,自我肯定與否定、堅持與掙脫的矛盾。

    隆的父親是陸軍少將,母親是講師,1972年從烏普沙拉大學畢業(yè),同年推出處女詩集。1983年,這個35歲的圖書管理員一舉成名。1986年推出第一部戲劇。1997年接管故去友人的小劇院布隆斯街四號。幾乎囊括所有重要的文學獎。2006年當選瑞典學院院士。

    1940年代,瑞典已出現(xiàn)女詩人面對威脅自己的世界表達憤怒,這憤怒讓她們在語言上沖破了刻板的女性印象。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增長、城市化進程、包括避孕術(shù)在內(nèi)的技術(shù)進步影響了女性在社會中的位置,增大了她的從事有償勞動的可能,激化了個人角色和性角色的沖突,這些變化也反映在詩歌里。勞動階層出生的女詩人索尼婭·奧克松是1960年代的代表人物。1972年登上詩壇的隆,被看作奧克松女性自白寫作的后繼者。第一人稱的表達,日常主婦生活場景,詩集副題“女性自白”的字眼推動了這種印象。譏諷是作為第二性的女人表達自我的無奈之舉,奧克松如此,隆也是。對于奧克松,隆說,“我覺得,她需要我。”隆的文字讓讀者有代入感,新奇而有敘事性,像獨白也像沒有答案的提問。逼真又有超現(xiàn)實感的情境沉重,卻因自嘲生出涅槃一般的力量。有讀者以為隆吃安定片、想自殺、要男人。對此,隆一再辯解自己是職業(yè)作家。她的詩當然不是隱私的兜售,也非只關(guān)注女性。她讓那些在社會和家庭里都被疏離的女性登場,將廣告語和流行表達同知識分子所熟悉的隱喻出乎意料地混搭,反映不同視角,傳達復雜情緒。女性只是隆展現(xiàn)邊緣人生存的素材。雖非自傳,無細節(jié)對應,卻不排除情感對應。從情感和思想層面來說,多數(shù)寫作都是自傳,隆的詩文和真實的她也不能完全脫了干系。她自認惟一自信的是文字。在被否定和自我否定的風浪中搖擺,她和筆下的女人一樣飽受折磨。

    “我父母覺得我選錯了書,我逃離了現(xiàn)實,本該做些對我更有裨益的事。他們相當?shù)氐赖禄艘恍〇|西,這給我很大傷害。”她這么談論父母。因詩集走紅,她于1987年出現(xiàn)于瑞典電視臺談話節(jié)目,言談舉止引起保守人士不滿,走路被人吐唾沫,居家被人扔石子。約10年后,女性運動第三次浪潮也需要這個不合規(guī)范的女人,她優(yōu)雅地登上雜志封面,共九次被瑞典電臺名人自述節(jié)目“夏天的談話”選中。人們贊她不虛飾、懂幽默、有智慧。但她把原因歸為愛屋及烏,歸功于和人氣男演員阿蘭·埃德瓦爾的合作。阿蘭給她自信,讓她覺得自己是好的。

    隆的自我貶低有跡可循,1983年她在《晚報》撰文:“如果我們說服了自己,至少有某個人愛我們,我們會表現(xiàn)得更值得愛……我們越是好,越肯定至少有人愛我們,我們也會生出更可愛的印象,就更可能有某個人敢于在我們身上進行情感投資。”這段文字傾向于一個人的存在與他人目光關(guān)系密切。這實在是個得交給未來的問題,人,尤其女人,多大程度上能獨自美呢。荒原野花是否必須把陽光作為離不開的肯定目光?當然,意味著海難或空難或公路交通事故的“失事”自喻,比之1983年的言論多一層況味,更像隆所擅長的黑色自嘲,是自我詆毀也是自我驕傲。她是不可定論的矛盾體,正如她時常恐慌,也能面不改色。有人見證她登臺前的驚懼神色,不是懼怕生人,是怕一群熟透的人。可她一落座便沉入表述而神閑意定,清楚一開口會在何處激起怎樣的反響。她被看作內(nèi)心哭泣的小丑。在充滿模式化表達的今日世界,她發(fā)出天真、脆弱、哀傷、自嘲又視死如歸的聲音,讓聽者心驚又喜悅,她是悲喜的參照物。獨此一家的言談舉止讓看客充滿期待,她確已成了品牌,且提供了一場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真人秀。然而 2009年,她聲稱“我在很大程度上生活于一個故事中,而生活一直是在努力讓別人理解,他們?nèi)绾芜m應我的虛構(gòu)并扮演我分給他們的角色。這是為了讓生活連接并有一個意義。當生活不再是一則故事時,就是說當人們找不到敘述者的聲音時,人就會有苦悶。”

    敘述者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的天賦和力量。隆擁有掌握文字的絕技,訴說黑暗悲劇時讓每個字眼相映襯,折射出無損悲劇性的喜劇金邊。看似寫實,卻為超現(xiàn)實服務。這不單涉及文字風格,而是生活風格使然,她描摹的生活里存在兩個現(xiàn)實,一是平常的,一是魔幻的。女性自白寫作是他人使用的便利標簽,隆以女性素材徹底調(diào)查并呈現(xiàn)孤獨,照亮廚房和臥室,連接閃爍星辰。

    在瑞典這么個衣著要合乎場合,色彩不宜過于突出的國家,有很多心照不宣的規(guī)范。隆這樣的逸軌之人擁有人氣,不可思議也理所當然。“我是阿梅利亞·阿達摩的反面”,隆說。阿梅利亞是瑞典女性雜志女王,契合完美女人模版。伊達拉女子體操訓練學校也是完美而讓人羨慕、符合社會價值取向的女子培訓地。阿梅利亞在雜志里宣揚的一切被隆于詩文里撕開,露出缺陷。如果說阿梅利亞更接近莉樂瑪,隆就更像芭布洛。

    除了為他人敘說,隆認為可以借一種可怕的方式成為自己的敘述聲音。當她還甜美且有個可愛女兒時,她卻講述如何用安定片,“我惟一擅長并專注的事就是寫作,也許這成為我的毀滅,一個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晚年的她確有睡眠困擾,仿佛安定片預言的實現(xiàn)。人有時會離不開藥片,在所有能沉迷的一切里,隆以為書籍的危害最輕,沒有什么比一個內(nèi)心的生活、一個替代的現(xiàn)實更好的了。自認神經(jīng)質(zhì),讓媒體浪費了時間,著述偏少,花在劇院上的精力比文學上的更多,她說:“我想我得以成為一個相當不錯的詩人。”

    “我一直都好像給吹到了/自己的身體之外。/我從不適應/自己生命里的行動。我一直相信那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是沒皮膚的人/獲得自己皮膚的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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