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我愿把有限的生命凝固在作品之中
葉永烈先生因病于2020年5月15日在上海長海醫(yī)院逝世,享年80歲。
葉永烈,1940年生,浙江溫州人,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化學系,知名小說家、歷史學家、報告文學作家。從11歲發(fā)表第一首詩,到80歲去世,葉永烈創(chuàng)作了超過3500萬字的作品,平均每年50萬字。知名媒體人舒晉瑜曾問他,不停歇地采訪寫作60多年,有沒有感到厭倦過?他笑了:“寫作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習慣,如果哪一天沒寫,就會覺得空落落的。”如今,我們還有太多的“為什么”希望得到先生的解答,讓我們一起跟隨舒晉瑜,在這場最后的訪談中再一次走近葉永烈——
1 19歲寫了《碳的一家》一書之后,葉永烈開始與科幻作品結緣
舒:小時候讀的書,都是來自哪里?哪些書對您后來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
葉:上中學時,我也很愛讀科普書籍。伊林寫的《十萬個為什么》深深地吸引了我。這本書像一位忠實的向導,領著我進行了一次“室內(nèi)旅行”,使我明白了自來水、襯衫、鏡子之類也有許多科學奧秘呢。
有一次,我借到一本被翻得很舊的《科學家奮斗史話》,一口氣把它看完,接著又看了一遍。我懂得了科學家不是天生的,而是“奮斗”出來的。我還讀過《趣味物理學》《趣味幾何學》。我特別喜歡這些用文藝筆調(diào)寫成的富有趣味的科普讀物。
后來,在上大學的時候,20歲的我成為第一版《十萬個為什么》的主要作者,便得益于中學時代的這些閱讀。常常有人問我,你怎么會寫出《小靈通漫游未來》?你小時候讀什么科幻小說?我小時候讀的科幻小說,跟你們現(xiàn)在讀的科幻小說全然不同。我在21歲寫作《小靈通漫游未來》之前,既沒有讀過法國作家凡爾納的“硬科幻小說”,也沒有讀過英國作家威爾斯的“軟科幻小說”,更沒有讀過美國作家阿西莫夫的“機器人科幻小說”。
使我對科幻小說發(fā)生興趣的是兩篇蘇聯(lián)科幻小說,盡管這兩篇科幻小說都沒有“名氣”。
其中的一篇叫《射擊場的秘密》,是驚險樣式的科幻小說。故事很有趣,事隔幾十年,我仍能復述:間諜拍攝的微縮膠卷被查獲了,所拍攝的是軍事禁地射擊場。奇怪的是,拍攝者的視角都很低。據(jù)此推理,破案的焦點集中在一只可以隨意進入射擊場的狗。最后查明,是間諜在狗的一只眼睛里安裝了微型照相機。
接著,我又讀蘇聯(lián)科幻小說《奇異的“透明膠”》,寫的是一天清早,有人正在刷牙,忽然見到從空中飛過一個人,他大為驚訝:這“空中飛人”是怎么回事?經(jīng)過偵查得知,原來是一個發(fā)明家,發(fā)明了奇異的“透明膠”,充進氫氣,就飛上了天空。這種“透明膠”有著奇異的用途。
舒:寫《碳的一家》時您是北京大學化學系的學生,學化學是因為喜歡嗎?
葉:我喜歡寫作,高考本來準備考北京大學中文專業(yè),我的理想是當記者,可是當時只招50名,其中一半是調(diào)干生。我擔心考不上,報了化學系。
大三時我參與編寫《十萬個為什么》,是當時最年輕,也是寫得最多的作者。1960年暑假,我把科學小品集《碳的一家》書稿寄給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一個月后收到了出版社的回復,這本書在我大三時出版。
當時北京大學化學系是六年制,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家研究所,但我還是惦記著寫作,就主動找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去當編導,完全改行了。
舒:您是較早從事科幻小說寫作的,是否了解中國科幻小說的發(fā)展?
葉:我寫過一部不算厚的《中國科幻小說發(fā)展史》,被翻譯到英、美、德等國家。寫這本書的緣由跟當時的日本研究生武田雅哉(現(xiàn)在是日本北海道大學教授)有關。1980年,他到上海復旦大學,專門研究我國清末民初的科幻小說。由于復旦大學沒有合適的人選擔任他的導師,便請我給予指導。當時上海圖書館有規(guī)定,外國人不能查閱新中國成立前的資料。這樣,我被迫泡在上海圖書館里查閱,追尋中國科幻小說的發(fā)展歷程。
我查到中國科幻小說最早出現(xiàn)在1904年,是署名為“荒江釣叟”的作者寫的《月球殖民地小說》。這個考證得到普遍公認。
中國的科幻小說發(fā)展的第一個高峰在20世紀50年代,1956年提出“向科學進軍”,那個時候的科幻小說多是寫給青少年看的;第二個高峰在1980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后,科學的春天來臨,催生了中國科幻小說的繁榮,出現(xiàn)了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等一批報告文學,但是后來中國科幻小說受到打擊,幾乎一蹶不振,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后期才慢慢復蘇。
舒:那時您的小說創(chuàng)作如何?1983年,您的長篇科幻小說《黑影》遭到密集性的批判,帶給您怎樣的影響?
葉:我不到20歲成名,在當時很轟動,但《十萬個為什么》只是一些短的文章。我有點小野心,想寫長篇,就寫了《小靈通漫游未來》。這個書稿寄到少年兒童出版社,因為和時代不合拍被退稿,一直到16年之后的1978年才出版。1976年初,我寫的科幻小說《石油蛋白》發(fā)表在《少年科學》雜志的創(chuàng)刊號上。
“文革”結束之后,我的科幻小說已經(jīng)在國際上產(chǎn)生影響,法國出版了我的科幻小說選集,意大利也出版了單行本,世界科幻三巨頭之一的美國作家羅伯特·海因萊因來上海,我陪了他4天。美國的科幻小說作家卡恩為美國大學主編教科書,推出一套“世界科幻小說叢書”,收錄了我的《腐蝕》。
20世紀80年代初,我的科幻小說《黑影》最早在《羊城晚報》連載,影響很大,珠江電影制片廠打算將其改編成電影。后來,《黑影》成為批判目標,批判文章連續(xù)發(fā)表。我決心不再寫科幻小說,此后“勝利大逃亡”。
舒:怎么“逃”的?結果如何?
葉:中國文學界對科幻小說冷淡,認為其不是主流作品。科幻小說在中國文壇沒有地位。為了爭取地位,我盡量寫純文學作品,希望進入主流文學的陣營。1981年,我的小說《腐蝕》發(fā)表在《人民文學》頭題,在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評選中,以幾票之差落選。
同時我也寫報告文學,寫一篇紅一篇,經(jīng)常被十幾家報紙轉載。我最初寫文化名人,而且多是敏感的文化名人。后來又轉到中國當代重大政治題材紀實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在這條路上一走多年。
舒:您是最早從事科幻創(chuàng)作的作家,起步的時候,大概沒有預料到有一天,中國的科幻小說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吧?
葉: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國際地位的提高,還有中國民眾科學素養(yǎng)的普遍提高,高科技進入了人們的生活。種種因素促成了科幻小說時代的繁榮。我已經(jīng)徹底離開科幻小說。很多科幻小說的活動再三邀請我,我一概不去。我反感被稱呼為“科幻作家”。
2 20世紀80年代,葉永烈轉向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
舒:什么動力讓您一直那么精力充沛地寫作?您根據(jù)什么確定傳主?
葉:寫作,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我看來,作品是“凝固的時間”“凝固的生命”。生命對于人來說,只有一次。我愿把我有限的生命凝固在作品之中,奉獻給時代,奉獻給廣大讀者。
作家寫作,要有一定的金錢作為物質上的保障,但是如果僅僅為金錢而寫作,這樣的寫作是不會持久的。
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兩次“金錢”的考驗:一是在十年“文革”中,出書沒有一分錢稿費,我出了10本書,而且還有好多本書在當時寫成了,在“文革”之后出版;二是現(xiàn)在,兩個兒子都事業(yè)有成,我即使不寫一個字,也可以過著不錯的生活,但我仍天天寫作。
我選擇傳主,有三個原則:一是知名度高而透明度差;二是能夠折射一段中國當代重要的歷史;三是沒人寫過(或者即使有人寫過,寫得淺或者寫得不好)。
還有一個條件是能夠采訪傳主本人。如果傳主去世或者傳主無法采訪,但是能夠采訪深知傳主的人。我不寫那種根據(jù)資料拼拼湊湊的作品。
我強調(diào)作者必須掌握第一手資料。我不寫“復述”式的作品,強調(diào)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盡管這么一來就得四處奔走、四處采訪。
舒:您的報告文學中的人物,有的是科普名人,也有籃球名將、文化名人,更多的則是政治人物,您的采訪是否難度很大?您本人的身份給您的采訪是否帶來一些便利?
葉:采訪科學名人、體育明星、文化名人,一般都不難。政治人物的采訪,尤其是政治敏感人物的采訪,相當艱難。正因為艱難,我才以為更值得采訪。我主要以作家的誠信、充分的尊重,獲得對方的認可。當然,我的“品牌”也起一定作用。其實這“品牌”也是多年以自己的誠信建立起來的。
舒:2005年,中國首次舉辦的“當代優(yōu)秀傳記文學作家”評選,您名列其中。能評價一下當代傳記文學作品嗎,它們普遍存在什么特點或者問題?
葉: “當代優(yōu)秀傳記文學作家”的青銅獎杯,不僅使我意識到傳記文學作家使命的沉重感,同時也表明,冰雕藝術雖然璀璨嘩眾卻只華麗于一時,樸實嚴肅的青銅藝術將留傳于千秋,而青銅藝術正是傳記文學的象征。傳記文學用文學記錄人生,折射歷史。
真實是傳記文學的生命線。我的傳記文學作品,用事實說話。眾多生動、形象的細節(jié),是傳記文學的“細胞”。我注重第一手材料。我從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七分跑、三分寫”。我把廣泛、深入而艱難的采訪,視為確保真實性以及捕捉豐富細節(jié)的不可或缺的創(chuàng)作途徑。傳記文學寫的是人。名人是人類的精英。一部又一部名人傳記,把一個又一個“人”匯聚成“眾”。“眾”就是歷史,所以傳記文學是歷史與文學的聯(lián)姻。
中國當代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相當活躍,出了許多好作品。不過,在我看來,組織專門的傳記組、花費大量人力寫出的一些厚厚的傳記,往往過于刻板,缺乏可讀性。另外,為尊者諱仍是中國傳記文學常見的通病。
舒:由于很多作品都屬重大政治題材,為此您特別嚴謹,力求“史料準確,立論正確”,那么,您是如何保障這一點的?
葉:我比較系統(tǒng)地學習了中共中央文件,尤其是《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不知讀過多少遍。我知道怎么把握歷史和政治分寸。作品要符合黨的相關政策,這一條非常重要。所以,我的作品做到了一是史觀正確,二是史實準確。
大量采訪和搜集檔案,保證了我敘述的事實準確。我是上海的“北京作家”。北京是政治人物云集的地方,每寫一部作品我都要去北京。我多次到中南海等地進行密集性的采訪,人脈也越來越廣。另外,我是“舊聞記者”,我非常重視對當事人的采訪,很早就不自覺地做著口述歷史的工作。寫一部長篇,至少采訪二三十位甚至五六十位當事人,掌握的資料非常豐富。采訪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對當代史上重大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深入挖掘。我發(fā)現(xiàn)這個領域有無數(shù)的寶藏,盡管有一些采訪不能在當時發(fā)表。
我是“理工男”,思維習慣于追根究底,反復推敲。爭議和傳說多的,我把相關的事情一二三四全部羅列出來。比如周恩來的右臂為什么一直彎在那里?我把聽到的六七種說法全部羅列出來,讓讀者自己判斷;所有的引用,我都會加注解,比如幾月幾日在某地采訪過某人。
所有的毛澤東講話、鄧小平講話都注明來自《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第幾卷第幾頁。我的錄音記錄都保留著,我將1135盤采訪錄音磁帶捐給上海圖書館,每盤是一小時到一個半小時。這還只是錄音的一部分。
3 有人認為葉永烈是“雙肩挑人物”,一頭挑紀實文學,一頭挑科普作品,其實遠遠不止
舒:您是“雙肩挑人物”,一頭挑紀實文學,一頭挑科普作品,在您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紀實文學和科普作品分別占多大的比例?
葉:人們以為中國有同名同姓的兩個葉永烈,一個是寫紀實文學的葉永烈,一個是寫科普作品的葉永烈。
過去,我并不知道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紀實文學和科普作品分別占多大的比例。在1999年時,我要整理出版我的文集,這才弄清了大概的數(shù)字:紀實文學約7/10,科普作品約3/10。
我的文學作品中有小說(中短篇小說選以及長篇小說)、散文、詩、雜文(多篇雜文入選中學語文課本)、童話(根據(jù)我的長篇童話《哭鼻子大王》改編的六集動畫電影曾獲1995年中國電影華表獎)、寓言、劇本、傳記、相聲……當然,主打作品是當代重大政治題材的長篇紀實文學。
我的科普作品主要有科幻小說、科學小品、科普讀物。我20歲時成為《十萬個為什么》主要作者,21歲寫出《小靈通漫游未來》。至今,《十萬個為什么》總印數(shù)超過一億冊,而取名于《小靈通漫游未來》的“小靈通”手機用戶也將近一億,這兩個“億”是我豐富的精神財富。
舒:您是一個多產(chǎn)的暢銷書作家,但是能做到這兩者兼顧很難。尤其是那么多紀實文學,都要經(jīng)過大量的采訪。您的時間是怎么支配的?
葉:我把外出采訪與案頭寫作,看作是不同工作狀態(tài)的交替。
一年到頭,我沒有周末和星期日,也沒有節(jié)假日。我也沒有退休。我一直處于工作狀態(tài)。特別是放長假的時候,電話很少,而我又從不在長假外出旅游。這樣,我能安安穩(wěn)穩(wěn)寫作,相對而言,我的創(chuàng)作時間就多一些。
我的體質好。除了1990年因寫作過度導致視網(wǎng)膜剝落而住院動手術之外,至今沒有住過醫(yī)院,也無慢性病。
另外,我在長期的寫作中,往往是思路通暢,一氣呵成。我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一次性寫成,很少有寫了一半重新再來。即便是為《人民文學》雜志寫的小說,也是一次性寫完。
我從1992年起就改用電腦寫作,是第一批換筆的中國作家之一。電腦寫作,大大提高了寫作效率,同時也減輕了寫作的勞動強度。
舒:您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紀實文學,每一本都特別厚重。
葉:我是做“磚頭”的工人。新華文軒出版了我5部紀實長篇,除長篇小說《東方華爾街》45萬字,其他每部都是70萬字。每一部都像磚頭一樣,但是很多讀者說,看了幾頁就被吸引住了。我已經(jīng)用了盡量濃縮凝練的筆調(diào)寫作。
舒:您的很多科普作品被收入國內(nèi)教科書,同時也被翻譯到國外。您認為怎樣才能讓更多的讀者了解科普?
葉:語文課本應當選一定比例的科普作品,使中小學生從小就對科學產(chǎn)生興趣。愛因斯坦說過:“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孩子們從小對科學產(chǎn)生興趣,會使他們一輩子熱愛科學。
當然,大家在為語文課本在選科普作品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科學知識的準確。比如,那篇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的《悲壯的兩小時》,多處存在明顯的科學錯誤,我曾經(jīng)就此事發(fā)表過談話,希望語文課本編好之后,那些科普作品最好請科學家看一下,以免貽誤下一代。
左起:《葉永烈科普全集》;《小靈通漫游未來》(1978年版);《紅色的起點》;《毛澤東與蔣介石》;《鄧小平改變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