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克蘇佩里誕辰120年 | 世界人民心中的“小王子”
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永遠、永遠地在世界人民的心中成為了“小王子”,手提包里、書架上、口傳心授中的童話人物,B612小行星上的居民,“狐貍和玫瑰”故事中的主角,一頭金色蜷發(fā)的“太陽王”(Le Roi-Soleil),在宇宙中尋找自己棲居所的符號(2578 Saint-Exupery、46610 Bésixdouze、Petit-Prince)……小王子誕生在二戰(zhàn)中的美國,他憑借自己的通俗、甜美、圣潔、英雄氣概席卷了二戰(zhàn)后的世界,這樣一個現(xiàn)代角色如此成功地進駐到我們今日的個人世界。真正的小王子又不是在童話里的那一個,它是抵抗運動中的那一個,世界和平愿景中的那一個,“后”天主教精神中的那一個,飛行在世界各地的那一個。安東尼·圣-埃克蘇佩里也不只是享樂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他更是冒險主義者、責任主義者,他是為文學、為飛行而以死為生的人。
1900年6月29日,安東尼出生在法國里昂。在圣母升天節(jié)完成洗禮之后,他就住進了圣摩里斯城堡,山水霧雪,儼然中古騎士的棲居之地。他的家族歷史可以追溯到13世紀,17世紀后家族出了好多位軍官。其祖父的著作《圣-埃克蘇佩里家族紀事》詳細地記載了這一切,此書令這支不太顯眼的家族有了值得稱道的地方。母親瑪麗的豐斯科隆布家族是書香世家,她本人深受啟蒙運動——尤其是圣西門的影響,她的信條始終就是人人平等、自由發(fā)展。他們并沒有覺察到在不久的將來,貴族世界的秩序?qū)⑿娼K結(jié),他們的忠誠、財產(chǎn)和禮節(jié)將不再被人們庇護,取而代之的是資本世界的華麗和猖狂。
和書中的小王子不同,安東尼所受的教育并不允許他享受自由和詩歌。雖然這些嚴厲的大人們并不能剝奪他探秘閣樓,尋找舊皮箱里雜志和書籍的權(quán)利,但他還是被牢牢地限制在了耶穌會學校的古老陳舊課程之中。例如在圣十字圣母學校,他必須著海軍藍制服,恪守天主教規(guī)范(甚至抵抗共和政體和共產(chǎn)主義),接受中古課程和嚴苛的紀律。隨著時間推移,安東尼越發(fā)叛逆,這導致他在諸多課程上表現(xiàn)極差,受到了來自校方和保守權(quán)威的祖父的壓力。唯獨洛奈神父發(fā)現(xiàn)了安東尼在寫作上的才華,他常常將其作品選為范文,其中最著名的是《漂泊萬里的帽子》。一頂禮帽淪落非洲,成為部落酋長的頭巾。這個故事溫情,帶著普世情懷,這兩點都是貫穿其一生文學的基調(diào)。在勒芒,安東尼·圣-埃克蘇佩里成為了一名作家。在他未完成的、神學思想濃重的作品《要塞》中,他說,“愛是慢慢生長的……體會饑餓才會發(fā)現(xiàn)面包……”“重要的無疑是在童年時代征服你,不然你一旦定型,固執(zhí)己見,再也不會去學一種語言。”
圣-埃克蘇佩里(1933年)
他學到的另一種語言就是飛行。自1909年第一次目睹飛行表演,短短幾年內(nèi),飛行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的世界中所津津樂道的事況。駕駛飛機飛向世界,逐漸失去了早期的浪漫化想象,變成專業(yè)系統(tǒng)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它也成為國家軍事的重要競賽平臺。在童年將要結(jié)束的時間,安東尼搭乘一架單翼機,在低空過足了飛行癮。但是,直到20歲前后,他既沒有好好地成為一名作家,也沒能順利地加入飛行員隊伍,第一次是因為他成績差,兩次報考海軍學校落榜,第二次是因為愛情而奔走巴黎,落魄求生。在巴黎的時光,圣-埃克蘇佩里很可能完全了解文學的動向,可他對文學的基本態(tài)度讓他沒有參與超現(xiàn)實主義等潮流。他也很可能和紀德有著良好的關(guān)系,而他們在文體和訴求上也有著相似的部分。后來,他這樣形容那段生活,“我的生命充滿了蜿蜒小路,必須加速離開;日子就在一家家歪歪斜斜的旅店之間悄然溜走。”在他的健壯體魄、他的放蕩生活、他的推銷員生涯、他掛在天使面容上的笑、他的愛情的愚蠢的破碎……下面隱藏著什么堅定、什么求索、什么愛。
1926年,加入法國航空公司(其前身之一拉泰科艾樂航空公司)之后,圣-埃克蘇佩里似乎走向了平穩(wěn)上升的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造階段,他相繼發(fā)表和出版了《南方郵航》(1929)、《夜航》(1931)、《風沙星辰》(1939)、《空軍飛行員》(1942)、《小王子》(1943)、《給一個人質(zhì)的信》(1943)、《要塞》(1948,死后出版)。這些作品幾乎都沒有特定的文體,因為它產(chǎn)生于一位毫不在意文體和文學約定性的作家手中。沒有人知道《要塞》的文體,它是否就是基督箴言錄、對話體散文、寓言故事、日記等的集合體。
與此同時,他承擔了飛行員所能做到的所有責任,從更早前的1918年馬恩戰(zhàn)役他為之浴血、獨得偷生,到在朱比角聯(lián)絡西班牙人和阿拉伯抵抗部落的摩爾人,“在任何時間、沙漠任何地點,救助一切飛行員”,到同梅爾莫茲、吉約梅等民航人物在非洲和南美洲開辟新航線,到以43歲超齡八年的高齡以預備役身份加入抵抗運動,到作為機械發(fā)明家享有13項航空專利,再到最后一次駕駛偵察型P-38閃電式飛機所進行浪漫的、撲朔迷離的飛行。
1929年,在航空公司經(jīng)理多拉的指導下,圣-埃克蘇佩里和阿根廷郵航開辟新的南美洲航線。他以此為藍本,寫了令他摘得費米娜獎的《夜航》。三架班機向布宜諾斯艾利斯飛去,其中一架毀于暴風雨,“像一支盲目的箭那樣射向黑夜的障礙,它所哼出的小調(diào)是多么的悲傷啊!”李維埃并未因此而放棄夜航。在書中,夜航被視為一種疾病,因為必須要守夜。“如果他終止哪怕是一次飛行,那么夜間飛行的事業(yè)就將完蛋。但是李維埃趕在那些第二天將要對他興師問罪的懦夫們前面,在當晚便又發(fā)放了另一個機組。”圣-埃克蘇佩里讓我們忘記人類的缺憾,讓我們依照堅韌的意志行事,他的基調(diào)是昂揚的,奮發(fā)有為的。紀德對之贊賞有加,并在聆聽作者朗讀的當晚,答應為它撰寫一篇序言,在這篇序言中,他寫道,“我尤其感激作者的,是他提出了一條不同凡俗的真理: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對一個責任的承擔。”責任一詞道出了圣-埃克蘇佩里文學的真相。它聯(lián)系著探索極限和甘于犧牲的飛行員生涯,也聯(lián)系著圣-埃克蘇佩里對于人或者自己最根本的認知,而這些將在他未來的作品中得到更為充分的表達。
1935年在埃及撒哈拉沙漠發(fā)生的墜機事件注定成為他一生的結(jié)點,它是《人的大地》的全部故事,也是《小王子》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人的大地》同時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法蘭西小說獎。他和隊友迷失在沙漠中,置身在沙塵、星星、寂靜、苦澀、危險之中,那或許是一個由星星和風組成的夜晚。他的跌落并沒有令他產(chǎn)生掙扎和痛苦的直觀情緒,在沙漠中浮現(xiàn)的是隱秘的預言,是原始人般的感觸,是蜻蜓翅膀和蛛絲馬跡。他探索著腳下踩著的土地,這片深厚的、奢侈的土地,它所包含的不斷走來的神明,或者五千里外的似水柔情。他也默默祈禱著,“我也需要等很長時間才能看到流星無聲的嬉戲”。最終,他被趕來的貝都因人拯救了。此書是獻給在殘骸上刻上“再會了,各位”,然后攀越海拔4200米的山歸來的吉約梅的,他的至理名言是“我發(fā)誓,我經(jīng)歷的一切不是其他動物能夠忍受的”。圣-埃克蘇佩里相信人類彼此聯(lián)結(jié),相信人類有能力克服任何險阻,相信“惟有精神吹拂泥胎,才能創(chuàng)造出大寫的人。”書中,他的這句話或許蘊含著他的文學的全部,“世代傳承就像樹木緩慢生長,這就是生命,這也是良知。多么神奇的升華!一堆巖漿,一塊隕石,一個能神奇繁衍的活細胞,我們就是從中誕生出來的,隨后,我們逐漸成長,接受教育,直到可以譜寫康塔塔,可以探索銀河。”這不是他最后的即興管風琴演奏曲。
在《人的大地》結(jié)尾中出現(xiàn)的童年莫扎特和每一個人中被抹殺的莫扎特,也出現(xiàn)在他給《巴黎晚報》記述的莫斯科見聞中。1935年,他去往莫斯科,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無所不在、卻消失在人們眼前的人,“被衛(wèi)兵、草坪、圍墻嚴密保護著的人,像酵母、發(fā)酵粉一樣使俄羅斯不斷地膨脹”。他和《巴黎晚報》的又一次合作是1936年,他出訪內(nèi)戰(zhàn)中的西班牙。圣-埃克蘇佩里如何看待與他有過面緣的海明威、帕索斯?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前幾年,他流亡美國期間,作為維希派和戴高樂派之外的中間派,他自由、純潔,超越論戰(zhàn)策略,但卻想象著一個法國的共同體,“像樹一樣”的共同體,用微笑挽救破碎了的風俗、家庭節(jié)日,他如是問道:“生命如何建造我們賴以生存的動力線路?是什么力量將我引向這個朋友的家?使之成為我需要的磁極的重要時刻是什么?這種特殊的柔情是經(jīng)過哪些秘密行動的錘煉,從而培養(yǎng)成了對國家的愛?”早在1928年,他就發(fā)出了警告,他責怪著“殺人就像殺雞,卻小心翼翼不忍捏死虱子”的人們,他多么希望他們可以像沙漠中的生命力旺盛的人們一樣。現(xiàn)在,他又成了法國文人中第一個公開反對納粹的人,他發(fā)表在紐約的《空中飛行員》就是他的宣言。
圣-埃克蘇佩里不是歷史上唯一一個參加戰(zhàn)爭和做飛行員的作家,與他同時期的海明威、約瑟夫·凱塞就是他強有力的競爭者。他投身抵抗運動,其徹底程度要超過任何一個法國作家——勒內(nèi)·夏爾、阿拉貢、薩特、馬爾羅等等。就整個歐洲的抵抗運動而言,圣-埃克蘇佩里也是其中的頭籌。抵抗運動中的文學,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高峰期恰好是并起的,或者說繼起的,它也不完全和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有著親緣關(guān)系。它的英雄式“介入”、對于愛的信念完全是超越文學的,并和存在主義與戰(zhàn)后現(xiàn)代主義存在著驚人的割裂。
匯集了他最后幾年精華的《要塞》或許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一個天主教文本、哲理故事。它借一個部落酋長之口向我們傳達永恒不滅的真理。世界之中那些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是最可貴的存在,而人們必須在內(nèi)心和靈魂之中尋找自己的圣地,那些燧石和荊棘是人們的美麗,而每一天到來,人們進入自己,人們工作,人們進入世界的線索之中,“今天早晨我修建了我的玫瑰樹…… ”正如他的玫瑰康素羅所說,“我們每個人,雖說渺小,卻都是文明的締造者……”那個在童年照片中壯碩倔強的孩子,那個掌控著噴煙的飛機若無其事地飛了400英里的飛行員,那個熱愛養(yǎng)變色龍、瞪羚、野狐貍的沙漠男人……締造了這個文明。他寫下了感動人心的愛情佳句,“愛不是相互凝望,而是望向同一個方向”,他也是億萬中沒有被愛情拯救的那一個。
1944年7月31日,圣-埃克蘇佩里駕駛偵察機從科西嘉出發(fā)到故鄉(xiāng)法國南部進行第九次偵察,從此消失在他的群星之間。在近六十年后打撈起的飛機殘骸中沒有他的蹤影,而人們將50元法郎丟進彼此的想象里。他的隊友致了悼詞,“是的,圣-埃克蘇佩里,是的,我的機長,今天我開始領會你的信息。”
《小王子》的致獻者萊翁·維爾特這樣評價他,“他是天地之間、星斗之間、黑夜之中的天使,他迷失在太空中,再也看不清哪兒是地面,他必須在星球之間選擇,他迷了路。的確,他的英雄神話完美無缺。他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神話漠然視之。這真是奇異。”在好萊塢的時候,雷諾阿看著他在日記本上涂涂畫畫,他有沒有看到這一句,“在還需要呵護的年紀,就過早地被上帝斷了奶,我們不得不終生像個孤獨的小人兒那樣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