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阿曼:《天體》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huán)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五周 第五天
阿曼 約哈·艾爾哈茜《天體》
納吉布·馬哈富茲說諾貝爾文學獎與其說是頒給了他個人,不如說是頒給了阿拉伯語 ,同理,我們也可以說2019年的布克獎頒給了翻譯成英語的阿拉伯語——情形也大略如此,因為五萬英鎊的獎金是由《天體》(Celestial Bodies)的阿拉伯語原作者約哈·艾爾哈茜(Jokha Alharthi)和英語翻譯者瑪麗蓮·布斯(Marilyn Booth)平分。《天體》里的小說人物仍不時有鄉(xiāng)村生活的印記,甚至有一些舊時代的影子揮之不去——在阿曼,奴隸制遲至1970年才被廢除,還得再過八年,約哈·艾爾哈茜才出生——即便如此,《天體》描寫的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全球化的阿曼,從這個意義上講,布克獎同時頒給艾爾哈茜和布斯是再恰當不過了。
艾爾哈茜的小說已被譯成了二十多種語言。《天體》在過去幾年出乎意料的迅速走紅,體現(xiàn)了國際性文學大獎對當代世界文學之型構所產(chǎn)生的重要作用。如果直譯,它的阿拉伯語書名就是“月亮上的女人們”,在美國版的小說封面上,用來標明它獲得布克獎的圓形標識恰合了它的阿拉伯語的意思——像是一輪圓月駛近地球。
《天體》的成功也同樣說明了譯者對小說最終獲獎的重要作用。在本世紀初,艾爾哈茜和丈夫,還有出生不久的孩子生活在愛丁堡。快三十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和一本短篇小說集,只是阿曼的文學市場很小,為了使自己能找到一份工作,她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研究方向是阿拉伯古典詩歌。遺憾的是,用英文來撰寫學術論文并非她的所好和所長。在一篇訪談中,艾爾哈茜是這樣表白的:
我需要用流利的英文來寫作學術論文,但我似乎永遠無非做到!事實上,我也從未做到。因此有一天晚上我回到住所,把小孩子哄睡了,就坐在電腦前思考自己的未來——倒也沒想很多關于阿曼的事,但我的確想到用一種不同于英文的語言寫作,也想到過另一種生活。我太愛阿拉伯語了,我覺得我必須用阿拉伯語來寫作。
訪談中,她也說到在異國他鄉(xiāng)學習阿拉伯語給了她審視自己文化的“不同視角”。因為想念阿拉伯語的“溫暖”,她開始用阿拉伯語寫一本新的小說,也就是后來英譯的這本《天體》。這時候,她原來的博士論文導師退休,布斯成為她新的導師(布斯最專長的是阿拉伯現(xiàn)代文學)。艾爾哈茜把新創(chuàng)作的小說手稿出示給布斯,布斯讀了非常喜歡,還說她愿將小說譯成英語。這本小說用阿拉伯語出版后,于2010年獲阿曼最佳年度小說獎,但艾爾哈茜那時尚是一位年輕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阿曼女作家,要找到一個愿意出版她小說的英語版并不容易。直到2018年,一家蘇格蘭的獨立小出版商終于肯出版這本小說的英文版,英文書名就用了《天體》。2019年《天體》在奧爾加·托卡爾丘克(Olga Tokarczuk)的《云游》(Flights)之后斬獲布克獎,一夜成名。
艾爾哈茜的小說既有阿拉伯文學的故事中嵌套故事之傳統(tǒng),但也有多重敘事視角,這和奧爾罕·帕慕克的敘事手法類似。《天體》共有五十八短章(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有五十九短章),這些短章都圍繞著她的三個姐妹以及她們的家人展開。正如阿拉伯經(jīng)典文學作品《一千零一夜》中的那篇《巴格達的腳夫和三個神秘女郎》中的三姐妹,艾爾哈茜筆下的女性也非常強干,只不過她們是當代的阿曼社會里的女性,她們的傳奇只存在于她們的想象之中,她們的夢想也少能實現(xiàn)。
小說是這樣開篇的:“瑪雅永遠坐在她的勝家牌縫紉機旁做針線活,外面的世界似乎與她無關……然而外面世界里的那些她應該知道的事,又沒有哪一件沒傳到她耳里。”有位從倫敦回來的小伙子,相當帥氣,在倫敦留學多年卻沒有取得學位,瑪雅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但小伙子根本就沒在乎她。瑪雅后來極不情愿地接受了包辦婚姻,大概是心里有難平之恨,她給女兒取名叫“倫敦”。村子里的女人們都大惑不解:“怎么會有人把女兒叫倫敦呢?這是一個地名呀,很遙遠的一個地方,而且那里信奉的是基督教。這能不叫人奇怪嗎?”瑪雅的丈夫很愛她,當丈夫問瑪雅,她是否也深愛他?瑪雅就要奚落他一頓:“你是從哪學來的這種電視劇里才有的話?她問他。也許就是那些該死的衛(wèi)星天線!要不你看太多埃及電影,是不是這些電影讓你鬼迷心竅?”
瑪雅的兩個妹妹的人生也難說上有什么成功。艾斯瑪(Asma)出于責任和一位藝術家結婚,藝術家只顧忙自己的事,艾斯瑪全部的時間精力都用來照顧自己一大堆的孩子。另一妹妹卡兀拉因初戀情人移民加拿大而神形憔悴。卡兀拉拒絕了大批追求者的求婚,心里盼著初戀情人會有一天回來和她結婚。還真怪了,他真回來和卡兀拉結了婚,不過,婚后才兩周,他又飛去蒙特利爾和他的加拿大女朋友一起生活。十年后,他的加拿大女友終于將他掃地出門:“他回來了,在一家公司找了份不錯的差事,這才開始慢慢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后來五個小孩都拉扯大了,卡兀拉堅持離了婚:“過去的那些事讓她難以釋懷。現(xiàn)在生活都按部就班了,靜如止水……卡兀拉也無欲無求了,所以她不再原諒他。”
與納吉布·馬哈富茲和帕慕克相同,艾爾哈茜的文學框架既有世界視野,也富有地方色彩。她小說里的人物經(jīng)常引用一些阿拉伯詩人的詩句,從科維斯(Imru al-Qays)到 穆塔納比( al-Mutanabbi),再到晚近的馬哈茂德·達爾維什(Mahmoud Darwish),但他們很多人對這些阿拉伯詩人又知之甚少。譬如三姐妹的父親經(jīng)不住一位放蕩不羈的貝都因女人的誘惑,他引用了十世紀的阿拉伯詩人穆塔納比的詩句,把貝都因女人比作沙漠里的羚羊。他的情人(那位貝都因女人)笑著說:“哦,原來是你的朋友,那位你曾提及過的叫穆塔納比的朋友,是嗎?”她并不喜歡這樣的比方:“她聽起來是生氣了。難道我說話像是羚羊在反芻?”
在一些訪談中,艾爾哈茜也談到許多她喜歡的作家對她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中就有馬爾克斯、昆德拉、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和契訶夫等等。她的個人網(wǎng)頁,一個是阿拉伯語的網(wǎng)頁,還有一個是英語的網(wǎng)頁。阿曼是一個長期受英國殖民的地區(qū),以其為背景,艾爾哈茜的小說中還時時浮現(xiàn)一個全球性的英語世界。小說中瑪雅的丈夫阿卜杜拉(Abdallah)不得不屈從環(huán)境,開始學習英語:“在我們自己的國家!我的阿拉伯世界里的國家,我們的餐館、醫(yī)院和酒店竟然都公示英語為唯一溝通語言。”后來,瑪雅的女兒倫敦長大了,她的男朋友給了她一個浪漫表示,倫敦激動不已,這時候倫敦的朋友翰南(Hanan)用英語回答她說:“那又怎樣(So what )?”再后來,大失所望的倫敦和男友分手了,翰南勸她盡快忘了那位男友:“倫敦,得了!翰南對她說,生活還要繼續(xù),正如艾哈邁德(Ahmad)所言,不過就是按個刪除鍵,好嗎?為了強調她的觀點,翰南用英文再說了一遍,該放手了(let it go)。”翰南用的是英語,還夾雜有非常新潮的英語里的電腦行話。
艾爾哈茜是阿拉伯世界里第一位獲得布克獎的作家,她也是阿曼的第一位作品被翻譯成英語的作家——她是一個生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作家。她的阿拉伯語個人主頁http://jokha.com/引用了《天體》中的一句話:我們不同,但只要有愛,我們就能更深地了解彼此(?? ??????? ??? ?? ????? ????? ??? ?????? ???? ????)。
但同樣是這個網(wǎng)站,你如果選擇英語,則出現(xiàn)的是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一句話。
這句話摘自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你可以鎖起你的圖書館,但是你不可能有任何的門柵,任何的鎖銬,任何的門閂可以限制我思想的邊界。”
伍爾夫還說:“小說猶如蛛網(wǎng),也許只是非常輕非常輕地搭粘著,但這張網(wǎng)罩住了我們生活的全部。”艾爾哈茜的小說就是這樣一張網(wǎng),異化與自由,詩與散文,阿曼及其外廣闊的世界,都被她一網(wǎng)罩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