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知音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文天祥的《過零丁洋》是千古傳誦的名篇。讀書時,看課后注釋,零丁洋,在廣東珠江口外,但沒有惶恐灘的注釋。想當然地以為距離零丁洋不遠,不料卻在數(shù)千里外的江西萬安。1277年,文天祥在江西被元軍所敗,妻子兒女也被俘,他經(jīng)惶恐灘撤到福建。1278年底,文天祥率軍在廣東五坡嶺與元軍激戰(zhàn),兵敗被俘,囚禁船上。經(jīng)過零丁洋時,作此詩。詩中雖然似有“惶恐”“零丁”之意,然“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為國而死,是根本志向。文天祥被押解至崖山,元將張弘范逼迫他寫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張世杰、陸秀夫等人,文天祥不從,以此詩明志。
文天祥,南宋吉州廬陵人氏,就是今天的江西吉安。少年時,天祥曾在相鄰的萬安縣固山,即今萬安橫塘鎮(zhèn)生活。其間,見學宮中所祀鄉(xiāng)賢歐陽修、楊邦乂、胡銓畫像,謚號都為“忠”,立志成為其中一員。雖未見記載,但另一曾常居江西的愛國將領(lǐng)對文天祥的影響應(yīng)是無疑的,他就是辛棄疾。辛棄疾同樣謚號為“忠”,稱“忠敏”。歷史學家白壽彝這樣評價:“辛棄疾一生以恢復為志,以功業(yè)自許,可是命運多舛,備受排擠,壯志難酬。然而,他恢復中原的愛國信念始終沒有動搖,而把滿腔激情和對國家興亡、民族命運的關(guān)切、憂慮,全部寄寓于詞作之中。”辛棄疾的人品功業(yè)詞作,對于生長江西、又在江西抗元的文天祥,影響自不待言。
公元1175年,辛棄疾過惶恐灘,停舟萬安境內(nèi)造口小鎮(zhèn),“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漢唐盛世的長安已是金國城市,無數(shù)大美河山淪陷異族之手,卻恢復無望,只有以淚水和江水寄托故國之思,表達心中之痛了。103載之后,文天祥被元軍自廣東押解至大都,路經(jīng)萬安惶恐灘。“青天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舉世更無巡遠死,當年誰道甫申生。遙知嶺外相思處,不見灘頭惶恐聲。傳語故園猿鶴好,夢回江路月風清。”這首《過萬安》仿佛《過零丁洋》的姊妹篇。過零丁洋時,思故鄉(xiāng)贛江的惶恐灘,過惶恐灘,又思念嶺外自己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離故園近在咫尺,卻自知此生不能再見,只有夢回了。
文天祥在萬安,除了惜別惶恐灘,還帶走了自己的好友張千載。李贄《續(xù)焚書》中專有《張千載》一文:“廬陵張千載,字毅甫,別號一鶚,文山之友也。文山貴時,屢辟不出。及文山自廣敗還,至吉州城下,千載潛出相見,曰:丞相往燕,千載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側(cè),三年供送飲食無缺。又密造一櫝,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訪知夫人歐陽氏在俘虜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櫝南歸,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夢其父怒曰:繩鉅未斷!其子驚覺,遽啟視之,果有繩束其發(fā)。李卓吾既書其事,遂為之贊曰:不食其祿,肯受其縛!一繩未斷,如錐刺腹。生當指冠,死當怒目。張氏何人,置囊舁櫝。生死交情,千載一鶚!”李贄首倡“童心說”,不拘禮法,弘揚“最終一念之本心”,以如炬之目照歷史、別識見。其之所以為張千載立傳,詳述其事跡,乃頌揚張千載未被世俗榮華侵蝕的少年友情及人之本性。
文天祥20歲時高中狀元,張千載數(shù)試不第。天祥狀元宰相,貴極一時,請千載出來做官,都被婉拒。而兵敗被俘,生死須臾,從人全散之時,張千載卻變賣家財,隨文天祥到大都,在囚室附近居住,照顧在獄中的文天祥飲食起居,并把文天祥獄中詩文帶出流布。有文章說,張千載仆人一樣照顧文天祥,其實是誤解張千載,也誤解文天祥了。文天祥權(quán)勢在手時,張千載都沒有把他當主子,文天祥也從沒這樣想過,何況落難于獄,隨時可能就義之際?他們的關(guān)系,始終保持童年友誼的純潔,也就是卓吾先生心心念念的“童心”。而李贄之論文天祥,同樣依“最初一念之本心”的思路,“不食其祿,肯受其縛!一繩未斷,如錐刺腹”“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本心在宋,未有一絲歸順元朝,雖死,毫發(fā)猶不肯為敵所縛。俞伯牙鐘子期高山流水,范式張劭雞黍生死交等流傳千古的友誼往事,都不及文天祥張千載的友誼,不僅飽含民族大義,而且富于哲學基礎(chǔ),共同實踐了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不忘初心,方得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