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中國畫意識與“美術(shù)革命”之思
內(nèi)容提要 1934年沈從文在返湘途中致張兆和的書信里,繪有十幾幅山水速寫,這些速寫畫面線條精簡,講究布局,賓主分明,勾勒出湘西一帶山水的風貌特征,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對中國畫的深厚理解。在20世紀上半期中國畫面臨革新的特殊時期,陳獨秀、魯迅等皆立足啟蒙立場倡導“美術(shù)革命”,揚寫實而貶寫意。不同于新文化運動主將們對傳統(tǒng)繪畫的取舍,沈從文基于自我生命體驗與審美趣味,對文人畫、宋院畫、“四王”畫兼容博取,重其布局與意境,并由此體悟文學與繪畫創(chuàng)作之相通。新文學家們對傳統(tǒng)繪畫多元復雜的價值立場,也表明“美術(shù)革命”背后的多重性和豐富性。
關(guān)鍵詞 沈從文; “美術(shù)革命”;文人畫;宋院畫;王原祁
1919年由陳獨秀和呂澂通信引發(fā)的“美術(shù)革命”論,與之前轟轟烈烈的“文學革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中崇寫實、反傳統(tǒng)、倡個性的觀念,與“文學革命”中強調(diào)寫實主義、“不用典”“不模仿古人”等遙相呼應。陳獨秀在“美術(shù)革命”中顯露的繪畫觀念,以及魯迅等人對中國畫的相關(guān)敘述,長期以來被視作是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們對傳統(tǒng)繪畫的基本態(tài)度,并認為由此形成了與傳統(tǒng)守舊派畫家截然對立的局面。然而實際情形并非如此。盡管“美術(shù)革命”中的一些重要觀念對后來現(xiàn)代美術(shù)的發(fā)展有著深遠意義,但在當時的畫壇卻影響甚微。20世紀早期北京的大部分畫家仍固守傳統(tǒng),陳師曾、金城等傳統(tǒng)派畫家依舊占據(jù)重要位置;更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觀念有意無意地遮蔽了另一種相對的姿態(tài),即新文學家們對傳統(tǒng)繪畫的親近與認同。對此,本文擬以沈從文《湘行書簡》中的十幾幅山水速寫為重點,兼及他關(guān)于傳統(tǒng)繪畫的論說,闡明在20世紀上半期中國畫革新的特殊時期,沈從文對傳統(tǒng)繪畫不同于新文化運動主流的獨特理解,并對這一差異背后的緣由做思想史層面的探討。新文學家們對傳統(tǒng)繪畫復雜多元的價值立場,也有助于打破以往對“美術(shù)革命”的單一理解。
一 《湘行書簡》中的山水速寫
從早年在陳渠珍部下整理舊書畫,到晚年進行物質(zhì)文化史研究、預備寫《前期山水畫史》,沈從文終其一生保持著對中國畫的強烈興趣。他一再表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得益于傳統(tǒng)繪畫特別是宋元小品畫。盡管學界早就注意到沈從文的文學與繪畫之間的關(guān)系,但作為這一關(guān)系的基礎,即沈從文是如何理解傳統(tǒng)繪畫,以及他親自繪作的多幅速寫,一直沒有得到清理和重視。王德威和李軍對沈從文1949年之后在川行書信中繪制的四組圖畫,先后進行過相關(guān)討論[1],不過,王文和李文主要是從沈從文的文化心理意識出發(fā),闡釋這幾幅畫體現(xiàn)出的微言大義,并未關(guān)注沈從文的中國畫意識。這其中的闕失顯而易見,以往在闡釋其文學與繪畫關(guān)系時也出現(xiàn)過不同程度的誤讀,比如因沈從文文學作品中多寫意而少白描,就認為沈從文提及的“宋人小品”為文人畫[2]。
柳林岔小景,2018年攝。在《湘行書簡》中,沈從文這樣寫柳林岔:“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地方的。氣派大方又秀麗,真是個怪地方。……什么唐人宋人畫都趕不上。”照片攝于黃昏,遠處的山,近處的水,一片朦朧,讓人想起沈從文常說的“美麗總使人憂愁。”
沈從文一生都未正式進入繪畫領域,但他的內(nèi)心始終有個畫家夢。在與家人、友人的通信中,他多次隨意涂抹,無所顧忌地談畫、繪畫,且常常不忘夸贊自己的畫作。早在1930年他就稱:“我倒并不忘記廿年后成畫家的希望。”[3]30年后的1960年,在與自己大哥的通信中,他又感慨道:“如能同樣用卅年精力學繪畫,一定是個極好畫家,真正有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4]目前可見沈從文最早的畫作是在1930—1931年間與王際真的通信中。在這一時期給王的36通信中,有8次附上他的畫作,并自稱為“大畫”“寶畫”[5]。不過,這些畫在全集中大多無法看到,僅在1930年11月5日的信中,留有一幅《水鳥浮江圖》[6]。幸運的是,沈從文這一在信中附畫的習慣一直保留了下來,之后又有多幅作品留存。1934年,在返湘途中寫給新婚妻子張兆和的信中(后來結(jié)集為《湘行書簡》),沈從文繪有大量畫稿。1951年,沈從文去四川參加土改,過巫峽時他寫到:“特別好看是山城山村,高高吊腳樓,……從河邊看來都極美觀。”[7]他在此留下《圓頭山、村落及船速寫》[8]。1952年,在四川內(nèi)江,沈從文又有鋼筆速寫《遠望盧音寺》[9],畫面一改往日速寫的簡約風格,線條繁復,疏密有致。此后,在1956—1961年間,沈從文又陸續(xù)在濟南、蘇州、長沙、鳳凰、杭州、廬山等地繪有《外景》[10]、《庭院圖》[11],《鳳凰文茶燈》和《民房》[12]、《山砦(山景圖)》[13]、《廬山示意圖》[14]等。在這些畫作中,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他1934年集中創(chuàng)作的十幾幅山水畫稿,從中不僅可體會到沈從文畫作的基本特點,更可由此窺探他對傳統(tǒng)繪畫的理解。
首先,《湘行書簡》中的畫作大多為簡筆速寫,沈從文往往用寥寥幾筆,勾勒出沿途山水風貌。此類畫雖極簡略,但用筆精煉,立意明確,很能體現(xiàn)湘西山水的神韻,可謂“骨法用筆”,以形寫神,顯示出沈從文對物象高度的概括能力。如第一幅簡筆畫《常德的船》。畫面集中表現(xiàn)船只,由近及遠,船只由大到小、形態(tài)各異,一如他在散文《常德的船》中所寫,這里的船“形制復雜不一,各有個性”[15]。而為了突出主體,畫的最上段僅用一根簡單線條勾勒出山的輪廓和走勢。又如回程中繪作的《柳林岔的灘》。此畫亦為鋼筆速寫,山勢綿延,起伏不大,山下船只由近及遠,從清晰到模糊,桅桿高高豎起,畫面簡練地表現(xiàn)了“灘下還停頓得有卅來只大船等待一一上灘”[16]的情景。此外,《過新田灣》中的第二幅畫(見圖一)中,房屋擁擠地排列在畫面左下段,僅用線條勾出,遠山也只用幾筆線條勾勒,畫面線條松動,既描繪了新田灣山水的概貌特征,又流露出作者作畫時心情的愉悅和沉醉。沈從文的山水畫速寫明顯以線條為主,筆觸不多,卻能抓住湘西一帶山水的特征。
其二,沈從文的畫作體現(xiàn)了中國山水畫的布局意識。他在信中寫到:“假如你見到紙背后那個地方,那點樹,石頭,房子,一切的配置,那點顏色的柔和,你會大喊大叫。”在寫沅陵景致時,是“山腳一帶樹林,一些儼如有意為之布局恰到好處的小小房子,繞河洲樹林邊一灣溪水,一道長橋,一片煙”[17]。“配置”“布局”,都表明沈從文在觀自然山水時依據(jù)了中國山水畫的布置之法。他的繪畫實踐顯然也受此影響。畫面中的一丘一壑、一樹一屋、一山一水,皆“經(jīng)營位置”,極為講究賓主、呼應、虛實、疏密、參差等關(guān)系。
比如《過新田灣》中的第一幅鋼筆速寫。沈從文先用簡筆疏疏地勾勒出水面與碼頭,岸上樹木不求形似,但疏密有致,樹勢也參差相間。畫面與信中文字是一致的:“河水已平,水流漸緩,兩岸小山皆接連如佛珠,觸目蒼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衫,以及其他常綠樹皆因一雨洗得異常干凈。”樹的后面,畫面前半段順著山勢,從左至右點染著一列房子,然多只畫出黑瓦屋頂,而在畫的最右段,前列房子中斷后又出現(xiàn)一塊黑瓦頂,與前半段相呼應;同時,塊面狀的黑瓦屋頂與用線條勾勒出的樹木形成有意味的形式對比。
在面對自然時,沈從文不是將客觀景物直接搬在紙上,而是據(jù)中國畫的“經(jīng)營位置”法,對自然進行刪減增削。沈從文在1月13日先后創(chuàng)作了三幅彩色蠟筆畫。第一幅主要刻畫的是“桃源上面簡家溪的樓子”(見圖二)。畫面前景為排列的吊腳樓,以及穿插在樓間的樹木,吊腳樓的房頂或平或尖,或白或黑,前后交錯。畫面約四分之三處皆為空白,只用極簡線條勾出山之走勢。整幅畫幾乎全通過線條表現(xiàn),線條有疏有密、黑白相間,使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音樂般節(jié)奏感。同一日繪作的第二幅畫較上幅更隨意,或許是為了彌補上幅畫中的山過于簡略,這幅畫以遠山為主,近處僅幾條船上溯而行,無吊腳樓。山勢由左至右綿延,起首平緩,上綴有參差小樹,繼而接一小丘,之后又是遠處聳立的小峰和高山,山清秀、雅致、沉靜。畫面上部近三分之二處為空白,題有“十里桃源上畫”。從實景言,沈從文完全可以將遠山、小船和吊腳樓置于同一幅畫中,但他在每一幅畫中始終只突出一個中心,余下皆作極簡和抽象處理,顯現(xiàn)出他對自然的取舍,以及對畫面主次的有意安排。
其三,沈從文在船上所作的這十幾幅速寫,皆為對景寫生。將上述13日創(chuàng)作的三幅畫聯(lián)系起來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沈從文坐船一路前行,離山愈近,直至泊岸。1月20日繪作的《白樓潭遠望 近望》和《白樓潭一影》也是如此。《遠望》取平遠之勢,山色為滋綠,山后的天為藍色,此時是人在船上,眺望遠山;《近望》同樣畫山,但取高遠之勢,山體占據(jù)畫面全部,高矗而立,從畫面可以想象此時船離山很近。《白樓潭一影》中山色則為淡紫色,山腳林木疏朗,這又是另一番情景,即如他在信中所說,“船雖在潭中走,四面卻全是高山,同湖泊一樣”。三幅速寫皆為畫山,但隨著船的行進和周圍景物的變化,沈從文的視角也不斷改變,畫面中山的態(tài)勢也隨之不同,由此可見沈從文具備一定的寫生能力。
沈從文在返鄉(xiāng)途中創(chuàng)作的十幾幅作品中,唯有一幅疑似用毛筆繪成,這幅畫較上述速寫和彩色蠟筆畫更完整,可以說是沈從文精心繪制的一幅山水畫。畫上題有“沅陵近邊 在小木船繪”。旁邊又題有文字:“1934年冬天返家鄉(xiāng)看母親路上走廿五天,住家三天。因路上種種通信寫成《湘行散記》一書。”[18]這段話應為后來補記。此畫雖未注明作畫時間,但從題文“沅陵近旁”,可以知道所畫風景即為柳林岔一帶。畫面依舊以山為主體,與之前僅僅對山的輪廓作簡略勾勒不同,在這幅畫中,沈從文細致勾勒出山的紋理,且用不同線條表現(xiàn)不同的山的脈絡。李軍認為,這些線條頗似梵高的《星空》或《芥子園》中線條[19]。實際上,這幅畫中前段四組山的線條,均勻且密布于整個山體,這一表現(xiàn)方式在傳統(tǒng)山水畫中也很少看到。畫面對最后一座山峰的處理大異,山的上半部用苔點和稀疏線條表現(xiàn)山巒體貌,與前面幾個山頭密布線條截然不同,山的下部近整個山體的三分之二處為空白。這顯然是沈從文有意為之。因為在山的最底部有一座高高的吊腳樓,樓體用黑色塊面繪出,而下段則是用線條勾出的長長的吊腳。山體作空白處理,正是為了凸顯吊腳樓的高而奇,“全同飛閣一樣,去水全在三十丈以上。”
對于沈從文繪作的這十幾幅山水畫,李軍在《沈從文的圖像轉(zhuǎn)向》中亦有解讀。李文對沈從文川行途中的四幅繪畫有極為精彩的闡釋,但文中將這十幾幅畫主要視作是沈從文的愛欲顯現(xiàn)[20]。雖然沈從文曾多次在作品中用“小埠平崗”暗示女性身體,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旅途中描繪山水就直指愛欲。通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沈從文所繪之景,主要為高山、房屋、樹木、江流,而不僅僅是小埠平崗,其畫為典型的對景寫生,——當年他繪就的山水,至今在現(xiàn)實中客觀存在,可作對照。他的畫作,也并非完全是“業(yè)余的”,其速寫雖寥寥幾筆,但正如上述,其畫面講究位置,賓主分明,中國畫“六法”中的“骨法用筆”“經(jīng)營位置”“應物象形”在他筆下都有所體現(xiàn)。究其原因,沈從文雖未受過系統(tǒng)的繪畫訓練,但自古書畫同源,且中國畫向來看重畫外功夫,強調(diào)人文素養(yǎng),沈從文既具書法修養(yǎng),又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對湘西自然、歷史更是懷有獨特的生命感悟,這無疑都為他的藝術(shù)實踐提供了重要的助力。此外,沈從文所繪山水寄寓的內(nèi)涵,還應聯(lián)系他這一時期的《湘行書簡》《湘行散記》等作品來解讀。重回闊別十幾年的故鄉(xiāng),特別是長久生活在城市和北方之后,湘西山水的美再次強烈地撼動他,當沈從文再次審視他筆下的湘西世界,重新理解“鄉(xiāng)下人”的“生存”或“生命”,此時自我生命與湘西世界的過去與現(xiàn)在、歷史與現(xiàn)實相交融,其中感慨顯然不是“愛欲”一詞可以囊括,更是深蘊著他對自我生命的感慨與反思,以及對湘西世界現(xiàn)在與未來的隱憂[21]。
二 關(guān)于“文人畫”的是與非
《湘行書簡》中的山水速寫,顯示出沈從文對傳統(tǒng)繪畫尤其是山水畫具有精深的理解。事實上,不論是在作畫時還是在文學作品中描寫自然景致,沈從文常以傳統(tǒng)繪畫為范本,他一生提及的古代畫作和畫家數(shù)量眾多,且不拘派別。《湘行書簡》中有“唐人宋人畫”“宋人作的桃源圖”;《湘行散記》中提到明代畫家沈周、文征明、清“四王”之一的王原祁;《湘西》中除提到宋院畫外,又有新安派、漸江等。之后,沈從文在《短篇小說》《虹橋》等作品中又反復敘及“宋元小幅繪畫”、宋元人作品。1947年在《至張香還》的信中,沈從文將文學與繪畫比附:“因文字如繪畫,小冊頁作查二瞻、奚岡法,筆可簡到某程度;如陸包山、沈周,即須稍致密。宋人則尺幅千里,或從小景中見大格局。小品文以格勝……對宋元人畫意有較多興趣,必更易成功。”[22]這里提到的文征明、沈周、陸包山,皆為吳門畫派,吳門畫派善畫小景,沈周為吳門畫派之祖;陸包山,即陸治,從文征明學,其畫“風骨峻削”[23];查二瞻,即新安派査士標,查學二米云山;奚岡則為清代畫家,陳師曾認為奚岡為“王派中之佼佼者”[24]。在1949年之后的大量書信中,沈從文提得最多的依舊為宋人畫,如在沅陵過渡時,“一切如畫,是如宋畫中最有布置的”[25];鳳凰“整個看來卻非常富于畫意,是北宋畫”[26];瀘溪、沅陵渡口“到處如宋人畫卷卷成一圓筒”[27]。1981年在《回憶徐志摩》一文中,沈從文特別講到他剛到北京時除了在琉璃廠,還曾在故宮東路鐘粹宮欣賞字畫,此文列舉了五代兩宋時期的大量名家如董源、李成、范寬、郭熙、夏圭、崔白、趙佶的經(jīng)典畫作,這在之前是極為少見的[28]。文中說到,他在1925年左右欣賞到這些名畫,這些畫作“都深深吸引著我,支配著我,……甚至于也影響到后來的寫作”[29]。
除了具體畫家畫作,沈從文對中國繪畫史也極為了解。1940年代的《讀展子虔的〈游春圖〉》一文,顯現(xiàn)出他對隋唐以來的繪畫變遷極其熟悉。1947年,在對一位寫古代美術(shù)史論文(論王維畫)的作者進行指導時,沈從文提到當時在繪畫史研究領域較有影響的學者:黃賓虹、滕固以及日本的大村西崖,并列舉大量美術(shù)史方面書籍,對王維畫的源流從唐至清勾勒梳理。此時的他正在云南搜集漆器等工藝品,對繪畫史較之前已有更為廣博的理解。他后來屢次提及預備寫的《前期山水畫史》,此期應有所醞釀。在最近一次采訪中,沈虎雛則提到,沈從文曾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繪畫史》上冊中,做了幾百條批注,批注“絕大多數(shù)是評論和講道理的文字,并指出文章的錯漏之處”[30]。
由上述引用可見,盡管沈從文并非專門從事繪畫史研究,但毫無疑問的是,他熱愛且長期關(guān)注傳統(tǒng)繪畫,并對此有著自己獨到的理解。下面即擇取“宋元文人畫”“宋院畫”以及王原祁畫幾個方面,逐一闡釋沈從文對傳統(tǒng)繪畫的見解。之所以選擇這幾方面,不止是出于沈從文對它們均有自己的理解,同時這也是陳獨秀、魯迅、徐悲鴻等“文學革命”“美術(shù)革命”倡導者在探討傳統(tǒng)繪畫時的關(guān)鍵所在。
眾所周知,近代以來,康有為、呂澂、陳獨秀、徐悲鴻皆指出中國畫“衰敗極矣”,紛紛要求“美術(shù)革命”、繪畫改良,其中一重要舉措即是提倡源自西方的寫實主義,反對寫意為主的傳統(tǒng)文人畫。“衰敗”的論斷,并不完全是從中國繪畫自身發(fā)展角度而言的,而是在與西畫的比較中得出的結(jié)論。康有為、陳獨秀、徐悲鴻等人在主張繪畫應以寫實為主時,都是以西方繪畫為參照。康有為在參觀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繪畫時就認為:“彼則求真,我求不真;以此相反,而我遂退化”,“蘇、米擯棄形似,倡為士氣。元明大攻界畫為匠筆而擯棄之”[31],至此中國畫走向衰敗,故從蘇軾、二米、到元四家,文人畫之正宗都遭到他的批駁。陳獨秀則以文學上的“寫實主義”為類比,提出“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采用洋畫寫實的精神”,不尚寫實的文人畫被他直斥為“惡畫”:“自從學士派鄙薄院畫,專重寫意,不尚肖物,這種風氣,一倡于元末的倪、黃,再倡于明代的文、沈,到了清朝的三王更是變本加厲。……王石谷的畫是倪黃文沈一派中國惡畫的總結(jié)束。”[32]徐悲鴻更是旗幟鮮明地倡導、實踐“寫實主義”[33],其“素描是一切繪畫造型的基礎”的觀點對后來中國畫的發(fā)展影響深遠。而魯迅雖未完全否定文人畫的藝術(shù)價值,他說:“米點山水則毫無用處。后來的寫意畫(文人畫),有無用處,我此刻不敢說,恐怕也許還有可用之點的罷。”[34]但他也認為:“元人的水墨山水,或者可以說是國粹,但這是不必復興。”[35]魯迅之所以反對文人畫,同樣在于它的“失真”:“我們的繪畫,從宋以來就盛行‘寫意’,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競尚高簡,變成空虛。”[36]不難看到,陳獨秀、魯迅等對文人畫的批駁,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文人畫的“不似”“失真”,與他們倡導的“寫實”精神背道而馳。
這一“寫實”精神的背后,蘊含著的實是一種極具現(xiàn)代意味的思維方式。一方面,對現(xiàn)實物象的客觀摹擬,是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體現(xiàn)。“科學”,更準確地說是一種科學精神,在新文化運動乃至日后思想界文化界都占有難以撼動的地位,它不僅是作為一種工具,而是成為取代傳統(tǒng)儒家的新的價值信仰[37]。呼吁繪畫中的寫實精神顯然與新文化運動對“科學”的大力倡導相呼應。陳獨秀后來在《本志罪案之答辯書》中說得很清楚:“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shù)、舊宗教。”[38]不尚寫實的文人畫作為舊藝術(shù)一種,被樹在“科學”的對立面。盡管從審美上言,“科學”未必完全適合理解中國畫。另一方面,強調(diào)繪畫的寫實性,與提倡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一樣,都包含著試圖用文藝改良社會、人心的現(xiàn)代啟蒙精神。當時倡導國畫改良的徐悲鴻、林風眠等,多受新文化運動之影響,他們強調(diào)繪畫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同樣懷抱“藝術(shù)救國”、藝術(shù)改良社會的宏愿,徐悲鴻、劉海粟皆認為藝術(shù)復興對于民族復興、國民精神改造有重要意義[39],林風眠在《致全國藝術(shù)界書》中,慷慨激昂地呼吁“‘五四’新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術(shù)”,甚至提出中國文藝復興的主位應是藝術(shù)[40]。傳統(tǒng)文人畫特別是后來日益墮入末流的文人畫表現(xiàn)出來的隱逸氣乃至萎靡柔弱之風,與現(xiàn)代科學精神和啟蒙理想自然格格不入。
盡管沈從文一再稱他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熏陶下進入文壇,但他對宋元以來文人畫的看法卻絲毫未受“美術(shù)革命”的影響。他極為喜愛傳統(tǒng)文人畫,他多次提及的宋元畫中的一部分、以及吳門畫派的文征明、沈周、陸包山,清代査士標、漸江的畫作多屬文人畫范疇。與陳獨秀、魯迅等人批駁文人畫的寫意性相反,沈從文肯定了文人畫“尚意”的價值,并指出對現(xiàn)實刻畫“真實”不是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他說,宋元以來的小幅繪畫,“無論是以人事為題材,以花草鳥獸云樹水石為題材,‘似真’‘逼真’都不是藝術(shù)品最高的成就,重要處全在‘設計’。什么地方著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過問。有些作品尤其重要處,便是那些空白處不著筆墨處,因比例上具有無言之美,產(chǎn)生無言之教”[41]。他重視畫面“空白處”,尚“虛”不尚“實”。但這“虛”并非魯迅所言之“空虛”,而是浸透了作者的生命、情感,“容許作者注入一種詩的抒情”,由此才具有“無言之美”“無言之教”。
對文人畫“尚意”這一特點,沈從文是深有領會。他欣賞文人畫的“形式”即筆墨、丘壑之美,以及通過筆墨、丘壑透出的獨特氣象和生命境界。在《關(guān)于云南漆器及其他》中他寫到:“我從宋人畫小景中,也得到相似默契與印證。或滿幅不見空處,或一角見相而大部虛白;小說似這個也是那個。作者生命情感、愿望、信念注入作品中,企圖得到的效果,美術(shù)音樂轉(zhuǎn)遞的過程,實需要有較深理解。”[42]“不見空處”“大部虛白”都是指畫面的丘壑布置,這一布置與作者“生命、情感、愿望、信念”的注入緊密相關(guān),換言之,生命情感的注入與丘壑布局(文學作品的排比設計)是一體的。正是在這里,沈從文看到傳統(tǒng)繪畫與文學的相通處。畫面所體現(xiàn)出來的意境、氣象,是從“布局”而不是從對物象的“寫實”中獲得。由此,文學“故事內(nèi)容呢,無所謂‘真’,亦無所謂‘偽’。所要的只是那個‘恰當’。”[43]這里的“恰當”,即類似于繪畫中的“經(jīng)營位置”。他坦言:“我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學上的區(qū)別,也不能分辨他在人我情感上的區(qū)別。”[44]按沈從文的話說,他是“以藝術(shù)家情感”看待宇宙萬物和人生,關(guān)注的是對象是否“美”,既不是倫理道德上的“善”,也不是實用主義下的真,“文學藝術(shù)只有美和不美,不能說真和不真”[45]。上世紀40年代,沈從文曾反復強調(diào)“美與愛”對生命重構(gòu)的重要性,這自然構(gòu)成他對文人畫理解的思想底色,他看重的,始終是藝術(shù)之“美”以及貫注其間的獨特生命情感。
實際上,自蘇軾言“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傳統(tǒng)文人畫所追求的就已不是物象之真實,而在于物象之外的生命真性[46],是否具有人文價值、表達生命意義,是傳統(tǒng)文人畫的核心所在。魯迅之摯友陳師曾對此講得更為清楚,在他撰寫的《文人畫的價值》中,直指“形似之不足盡藝術(shù)之長”,文人畫之要素在于人品、學問、才情、思想[47]。而他翻譯的日本大村西崖著的《文人畫之復興》中則言:繪畫“若與自然相同,則模造而已,復制而已”,“藝術(shù)之本質(zhì),畫道之真意,既知在于己意之發(fā)揮、氣韻之生動,則如上所示,蔑視寫實,離卻自然,脫彩色濃縟之束縛,游于水墨疏澹之境,置技巧于度外,可謂得魚忘筌,得言忘象。自然之物象,不過假借而已”[48]。因此,為沈從文傾慕、而為陳獨秀等人貶斥的倪(云林)、黃(子久)、文(征明)、沈(周),其繪畫之意義并不在于他們是否刻畫了某種現(xiàn)實真實,而在于他們用特有的圖式表現(xiàn)了各自獨特的生命體驗。一如朱良志在《南畫十六觀》中所說,黃公望的山水,“不是具體之山水,不是表現(xiàn)之山水,子久所創(chuàng)造的,或者說‘呈現(xiàn)’的,是獨特的‘生命宇宙’”[49]。
然而值得指出的是,魯迅、陳獨秀等在批判文人畫“失真”的同時,對其體現(xiàn)的人格、精神也是有所肯定的。陳獨秀在《美術(shù)革命》一文中就指出“揚州八怪”亦有可取處,因為揚州畫派“有自由描寫的天才”[50],不因因相襲,注重個性精神,與新文學倡導的個性主義有著內(nèi)在的溝通。魯迅也說道:“美術(shù)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xiàn)。”[51]這與陳師曾認為文人畫核心要素在人品、思想又是一致的。對于有真性情和真精神的文人畫,如石濤、“揚州八怪”等,魯迅也極喜愛[52]。從這個角度說,魯迅、陳獨秀等人反對文人畫,一方面在于至清末,部分文人畫已墮入末流,缺乏內(nèi)在精神生命的支撐;另一方面,魯迅倡導“力與美”的美學風格,推重漢唐氣象,特別是試圖借此改造國民精神,這也與文人畫的整體風格迥異。日后他對木刻的大力扶持也說明了這一點。可以說,新文化倡導者們所持的啟蒙立場,重視文藝改造國民性、改造社會的功能,決定了他們雖不完全否定文人畫的審美價值,卻始終無法認同文人畫的現(xiàn)代價值功用,這與沈從文主要是從藝術(shù)審美角度欣賞和借鑒文人畫自然有別。
三、對宋院畫、“王畫”的不同認識
康有為、陳獨秀、魯迅在力倡繪畫寫實之風時,一面批判文人畫,另一面則是對注重寫實的宋院畫大加贊賞。康有為追溯自唐宋傳統(tǒng),認為繪畫應“以著色界畫為正”“以院體為畫正法”[53];陳獨秀指出宋院畫“那描摹刻畫人物禽獸樓臺花木的功夫還有點和寫實主義相近”[54];魯迅則稱:“宋的院畫,萎靡柔媚之處當舍,周密不茍之處是可取的。”[55]他們肯定的,都是院畫的寫實性。
我國南唐時已有畫院,至北宋設翰林圖畫院,加上神宗、徽宗都喜畫且善畫,很大程度造成了當時畫院的興盛,及南宋又復畫院之風,院畫家益眾。徽宗工花鳥,其畫以精細逼真見長。由于徽宗倡寫實之風,故當時院畫強調(diào)“格物”精神,要求畫家具有精深的寫實能力,“曲盡物性之妙”。如徽宗時期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對亭榭、水閣、漁舟、村莊、長橋、水磨、乃至漁夫等細小人物,皆刻畫精細,畫法“整體高度寫實”,甚至“畫中建筑、橋梁、船舶等的形制,則給后世的歷史研究者提供了具體的資料”[56]。南宋時期的院體山水畫,出現(xiàn)了劉松年、馬遠、夏圭等大家,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就被認為“具有很大程度的寫實性”,“尤其是屋宇、樓臺、亭榭等建筑,更顯出畫家界畫根底”[57]。無疑,宋院畫在繪畫史上具有重要的位置和意義。
有意思的是,喜愛文人畫的沈從文,對于寫實的宋院畫也同樣欣賞。他寫沅陵時,就稱“在自然景致中見出宋院畫的神采奕奕處”[58]。尤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大多數(shù)時候在談到宋畫時,并未區(qū)別文人畫與院體畫。如果將沈從文提到的宋畫全部視作文人畫范疇,是有所偏頗的。上述他在《短篇小說》中說的“宋人畫小景”,以及在《至張香還》的信中講的“宋人則尺幅千里,或從小景中見大格局”,都是指宋人小品畫。宋小品畫與南宋院體畫之間有著緊密關(guān)系。因為山水“宋以前無小幅,南宋以后始盛。李迪、夏圭所作紈扇、方幅小品甚多,蓋南宋流行品也”[59]。宋代小品畫很多即院體畫家所作。
1981年的《回憶徐志摩》一文也為此提供了證據(jù)。他在此文提到的畫家畫作,既有后來被歸入南宗文人畫一脈的,如董源的《龍宿郊民圖》、范寬的《雪山圖》《臨流獨坐圖》、王晉卿的《漁村小雪圖》以及李成、錢舜舉等畫家,也有宋院畫一脈的,如夏圭的《溪山清遠圖》、郭熙的山水畫、崔白和林椿的花鳥畫、燕文貴的《赤壁圖》、趙佶的《雪江歸棹圖》等。文中提到的“北宋人作的二十四種水勢圖種種不同的水紋”,疑指南宋院體畫家馬遠的《水圖》,此圖為十二幅畫水圖,通過對不同水紋的描摹,“曲盡水態(tài)”,表現(xiàn)種種不同情境下的水勢。文中寫到,這些畫作“用筆時對于山山水水的遣詞措意,分行布局,著墨輕重。遠過直接從文學上得到的啟發(fā)還加倍多”,特別是“那些在前人畫跡中關(guān)于水的處理獨到處”,“對我的寫作,發(fā)生鮮明具體而又荒唐離奇深刻持久的影響”[60]。這一說法與他在《短篇小說》中講的宋畫在筆墨、布局上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致的。顯然,在沈從文這里,院體畫與文人畫并不是對立的。這取決于他對院畫的欣賞,不在其寫實性,而在其“神采奕奕”處。這與他對文人畫的欣賞一致,他看重的依舊是畫面的布局和意境。宋小品畫雖然尺幅不大,但多利用空白、開合、藏露等關(guān)系,確如沈從文所言是“尺幅千里,從小景中見大格局”。沈從文對宋院畫的理解,依舊是從他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和審美趣味出發(fā)的。
沈從文的感受也符合宋小品畫的實際。宋代小品畫,既有文人畫的影響,也有院體畫家的參與,小品畫甚至成為文人畫與院體畫之間的樞紐。而院體畫即使是著重寫實,也與西方寫實性繪畫有所不同,其中流露的依然是中國式的審美情趣。鄧喬彬就認為,宋代院體畫與文人畫是互為影響的,“文人畫與畫院畫并非絕對對立的,文人畫從畫院畫中汲取‘藝’、‘技’,畫院畫從文人畫學習‘道’、‘趣’,也并非不可能。有一些畫家更走上了院體畫與文人畫相結(jié)合的道路”[61]。如燕肅、郭熙、王詵等的繪畫就可以說是兼具院畫與文人畫之長,所畫既具功力,又有意境。正是由于沈從文對宋文人畫和院體畫的無區(qū)別對待,他對董其昌的“南北宗論”不以為然,對董抑北宗(院體畫)而推南畫(文人畫)自然也不認同[62]。
沈從文與陳獨秀等人對傳統(tǒng)繪畫理解的差異,還體現(xiàn)在對“四王”的不同看法上。陳獨秀的《美術(shù)革命》一文,主要是“革王畫的命”。“四王”是清代正統(tǒng)派繪畫的代表,其觀念、畫風統(tǒng)治畫壇幾百年,主要特點是以摹古為法。由于家學原因,陳獨秀對王畫極為熟悉,其嗣父陳衍庶酷愛書畫,尤善王石谷風格的山水,“我家所藏和見過的王畫,不下二百多件,內(nèi)中有‘畫題’的不到十分之一,大概都用那‘臨’‘摹’‘仿’‘撫’四大本領,復寫古畫,自家創(chuàng)作的,簡直可以說沒有,這就是王派留在畫界最大的惡影響。”陳獨秀反感“王畫”,在于王畫摹古而少個性,他認為畫家應該“發(fā)揮自己的天才,畫自己的畫,不落古人的窠臼”[63]。在陳獨秀那里,提倡寫實與發(fā)揮個性緊密相聯(lián),反對復古、個性解放是目的,寫實是手段。更重要的是,“王畫”作為清朝正統(tǒng)派繪畫,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強調(diào)嚴格守法,不出己意,如王原祁強調(diào)“畫之有董巨,尤吾儒之有孔顏”,指出“不謂六法中道統(tǒng)相傳,不可移易如此”[64]。他們嚴格秉持“儒學為正”的繪畫傳統(tǒng),追求“中正致和”的儒家審美風格。因此,革“王畫”的命,其實也是反對儒家正統(tǒng)文化,可視作“打倒孔家店”的組成部分,具有強烈的反正統(tǒng)情結(jié)。
與陳不同的是,沈從文對“四王”之一的王原祁卻贊賞有加。在《湘行散記·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中,敘述了“我”和朋友的一段對話。兩人對于眼前“爽心悅目”的景致,贊嘆“如畫”。“我”是一位懂中國畫的行家,不同意朋友說的這景致如沈石田的手筆:
當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瀟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shù)谋葦M,方能相稱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見,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說:
“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山頭,這點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只有王麓臺那野狗干的畫得出。”
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說:
“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我正以為目前風物極和王麓臺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氣與沉郁,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65]
這段話可以視作是沈從文對王原祁畫的評價。他從審美角度對“王畫”進行肯定,與他對宋畫的喜愛其實是相通的。這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王畫丘壑布局的贊賞。王原祁在專仿黃公望同時,又融合了王蒙、吳鎮(zhèn)的筆墨,對宋元丘壑進行摹仿與重構(gòu),其筆墨渾厚華滋,山水布局具有高度理念性。其次,王畫追求“平淡天真”的境界與沈從文的藝術(shù)審美風格也相近。王時敏曾評黃公望畫是“布景用筆于渾厚中仍饒波峭,蒼茫處轉(zhuǎn)見絹姸,纖密而氣益閎”,王原祁則推王蒙筆法“扛鼎力中有嫵媚”[66],這與他們“平中見奇”“奇中求正”的繪畫追求正相吻合。對黃公望、王蒙山水風格的體會,自然融注在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從中也可看到沈從文對王原祁畫作的評價——“瀟灑秀麗中帶點雄渾蒼莽”“混合了秀氣與沉郁”——是中肯的。
總而言之,沈從文對傳統(tǒng)繪畫的理解,不是取啟蒙、實用的角度,他從自身生命體驗和審美趣味出發(fā),重視畫面的“布局”和“意境”,故能對各家流派兼容并取,并從中體會到文學與繪畫創(chuàng)作的相通處。同時需指出的是,沈從文對傳統(tǒng)繪畫的理解也存在一定的駁雜。比如宋元文人畫、宋院畫、王原祁畫、新安派的繪畫等,他皆用來比擬湘西景致,而這些畫作在風格、意境上各具特點,差異甚大。相比較,新文化運動主將高揚“美術(shù)革命”的旗幟,此時他們對傳統(tǒng)繪畫的理解和取舍,主要是將其納入民族啟蒙的想象和建構(gòu)中進行的,這導致了他們對文人畫和“四王”繪畫的批駁。然而也應看到的是,他們同時也并沒有因此排斥傳統(tǒng)派畫家,相反,在私下的交游和私人審美趣味上,兩者之間存在豐富的互動。比如魯迅就存有多幅陳師曾繪畫,而陳師曾分別用文言和白話論“文人畫的價值”,既標舉出不同于陳獨秀、魯迅的立場,又包含著與新文學溝通的意味。另一位傾向傳統(tǒng)的畫家姚華與新文學家也頗多交游,他所作之箋被魯迅、鄭振鐸收入《北平箋譜》,并為魯迅所欣賞,郭沫若亦為其穎拓題跋,大贊“芒父不朽”[67],徐志摩則為其《五言飛鳥集》(翻譯泰戈爾的《飛鳥集》)作序。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正是在這新與舊的交往中,透露出“美術(shù)革命”背后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有異于新、舊文學之間的營壘分明,新文學與傳統(tǒng)繪畫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交錯的局面。當陳獨秀在倡導“美術(shù)革命”時,顯然借鑒了“文學革命”的思路,但兩者情形卻完全不同,這其間的意味值得作進一步深思。
注釋:
[1]參見李軍:《沈從文四張畫的闡釋問題——兼論王德威的“見”與“不見”》,《文藝研究》2013年第1期。
[2]張海英:《論沈從文小說的氣度與宋元文人畫》,《中國文學研究》2001年1期。
[3][5][6][2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41頁、第42頁,第39頁、第60頁、第64頁、第145頁、第156頁,第116頁,第477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4][10][11][12][13][25][26][27]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0卷,第412頁,第25頁,第51頁,第92、116頁,第127頁,第113頁,第126頁,第132頁。
[7][8][9]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9卷,第137頁,第138頁,第265頁。
[1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1卷,第105頁。
[15][16][17][18][58][6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第339頁,第210頁,第348頁,第224頁,第348頁,第225頁。文中引用《湘行書簡》中的文字,均出自第11卷,只在第一次引用時標注,下文引用不再一一標注。
[19][20]李軍:《沈從文的圖像轉(zhuǎn)向:一項跨媒介的視覺文化研究》,《華文文學》2014年第3期。
[21]參見張森:《沈從文思想研究》中“從書簡到《湘行散記》”一節(jié),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23]陳傳席:《中國山水畫史》(修訂本),第358頁,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
[24][47][48][59]陳師曾:《陳師曾全集·詩文卷》,第82頁,第66頁、第67頁,第73頁,第33頁,江西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版。
[28]在這之前,特別是在 1920—1949年間,沈從文多次籠統(tǒng)說及宋人畫或元人畫,但幾乎從未提過這一時期的具體畫家畫作,提到的畫家基本是明清時人,其中原因不得而知。1949年后,沈從文曾在日記中記載,幾次出差“見到不少好畫”,可能他在故宮博物院工作后以及出差時見到不少名畫。但此文中他提到的這些畫作中的一部分,在1949年后已轉(zhuǎ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沈從文對這些畫作的欣賞時間,也就只能是在1949年前。
[29][42][60][6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7卷,第433頁、第434頁,第25頁,第433頁、第434頁,第233頁,他認為,山水畫發(fā)展并不是從“唐代王、李,五代荊、關(guān)為起點。”起點應追溯至戰(zhàn)國漢代以來的工藝品,“山水畫史的發(fā)展,主要貢獻卻是手工藝人!”這也是他想寫《前期山水畫史》的初衷。
[30]王勉:《十七年,默默攜手為從文先生補遺》,《北京青年報》2019年11月19日。
[31][53]康有為:《萬木草堂藏畫目》,《康有為先生墨跡叢刊》(二),中州書畫社1983年版。
[32][50][54][63]陳獨秀:《美術(shù)革命》,《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15日。
[33][39]徐悲鴻:《徐悲鴻文集》,第3頁,第52頁、第54頁,上海畫報出版社2005年版。
[34][36][55]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第24頁,第499頁,第2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以下引自《魯迅全集》中的文字,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標明。
[35]魯迅:《魯迅全集》第13卷,第372頁。
[37]參見郭穎頤:《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唯科學主義》,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38]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第6卷第1號,1919年1月15日。
[40]林風眠:《林風眠藝術(shù)隨筆》,第4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4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505頁。
[43][45]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2卷,第66頁,第107頁,第33頁。
[44]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3卷,第323頁。
[46][49]朱良志:《南畫十六觀》,第3、4頁,第4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51]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第346頁。
[52]參見于洋:《如何保存“國粹”——論魯迅對文人畫的萃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12期。
[56][57][61]鄧喬彬:《宋畫與畫論》,第135頁,第266頁,第42頁,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64]王原祁:《麓臺題畫稿》,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2冊,第285頁, 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版。
[66]國立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清王原祁畫山水·畫軸特展》,第282頁,國立故宮博物院1997年版。
[67]杜鵬飛:《藝苑重光:姚茫父編年事輯》,第152頁,故宮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