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升起在營盤寨
一杯酒,攔住了我進入營盤寨的去路。端酒的,是笑靨如花的苗家女子。她們站成一排,一律是尖頂碎花的竹笠,大花滾邊的衣裙,黑色絨面的布鞋,還有清脆嘹亮的歌聲。抬頭看,石砌的寨門方正端肅、高大威嚴,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不過今天,我是客人,而非攻城拔寨的入侵者,只需對上攔路歌、喝下攔門酒,便擁有了進入寨子的門票。幾面急急的鑼鼓,催促我報之以歌:“唱得好來唱得乖,唱得桃花朵朵開。桃花十朵開九朵,還有一朵等你來采,喲喂——”我的歌聲將那堵溫柔的人墻撞破,然后端起那只黑陶的寬碗,將碗中清澈甘醇的米酒一飲而盡。
從遠處看,整個營盤寨就是一座堅固的城堡,靜臥在鳳凰縣都里鄉(xiāng)拉毫村的山岡上。一幢幢石頭屋子依序從山腳往山頂延伸,寨子的外圍被蛇形蜿蜒的南方長城環(huán)抱。山下,是一片連著一片的密密田疇,溪流溫順地穿行其間。這是大地上生命最為繁盛的夏天,莊稼正放肆生長,野花沒羞沒臊地開著。我行走在田間的青石路上,總遇見那些穿著苗族服飾的老人和小孩挎著籃子采野花,他們手巧,三下兩下就編織出一個漂亮的花環(huán)。我不禁心動,立即買來一個戴在頭頂,瞬間覺得整個人都沾染了天地的芬芳。
營盤寨占地約5000平方米,依著山勢緩緩地向上攀爬。沿著石板墊的營盤大道慢悠悠地往村寨的深處走,但見無論道路還是房屋,無論城樓還是門洞,幾乎沒有一處不是石頭筑壘而成。石頭筑的屋、石頭壘的院墻、石頭砌的豬牛圈、石板搭的桌凳,有的房子連屋頂都是大石片蓋的。加上村子邊上石板修筑的城墻,整座寨子,儼然就是一個石頭的世界,難怪人們又叫它石板寨或石頭寨。陽光照射在層層堆疊的石頭上,形成斑駁的光影,充滿了立體的質感。
在這里,現(xiàn)代的建筑理論竟也相形見絀。石頭與石頭之間,不需要水泥或砂漿的黏合,只是一層一層地往上壘砌,趕盤壓縫,中間的空隙用小石片填充,每座建筑物卻能保存上百年不壞,還兼具防火功能。人們常用堅如磐石來形容建筑的堅固耐用,大概營盤寨便是最有說服力的一個例證了。湘西苗族的村寨自有其鮮明的建筑特色,但隨著時間的遷延,完整遺存下來的愈發(fā)稀少,從這個意義上說,拉毫營盤寨已成為苗族建筑的活化石。2006年,營盤寨被確立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如此,我們再也不用擔心它走向消亡了。
住在石頭寨里的多是苗家人。油綠的樹從青幽幽的石頭院墻探出頭來,金黃的絲瓜花開在陡削的石壁上,細細的青苔和野草附著在石縫里。老婦在樹底下織著手工,年輕的母親從屋里搬出貨物,背簍里還睡著孩子,簸籮上擺著手工做的煙卷、曬干的辣椒、腌制的蜜餞,還有新采的甜玉米稈,她們不吆喝,東西也不貴,只是隨喜隨緣地擺著。一只通身雪白的狗蹲坐在石板路上,前腳按在下兩級的石階上,粉紅的鼻子,尖而細的耳朵,像極了溫順的大山羊。我希望和它親近,又擔心它排斥生人。這時一位苗族的老媽媽一邊打著手勢,一邊笑吟吟地對我說著苗語,從她的眼神里,我讀到了鼓勵和慰藉。想來,這只狗是安全的。我坐過去,與它對視良久,仿佛光陰中的愜意,盡在這閑散的陽光和安適的休憩中。
一路上,我遇見了古老的千子樹和皂角樹,還遇到土地廟和保家樓,東門、南門、西門、北門的四口老井,幽深地映照著現(xiàn)世的安寧與祥和。這靜謐的時光,這悠閑自在的行人和家畜,怎么能讓人聯(lián)想到,這里曾經(jīng)是戰(zhàn)爭頻仍的軍營,曾經(jīng)在紛亂的你爭我奪中傷痕累累。翻開歷史的扉頁,位于湘黔苗漢邊界的拉毫村,自古便是重兵把守之地。明嘉靖年間,營盤寨始建,至清嘉慶年間,形成了現(xiàn)在看到的規(guī)模。特殊的地理位置,給當?shù)氐木用駧砹霜毺氐拿袼罪L情和胸懷眼界,也帶來了世世代代的兵燹之災。
作為一座兵營,營盤寨是明清時期苗疆邊塞的軍事要地。如今再看那古城墻遺址和總兵衙署遺址,恍惚間仍能感覺到幾百年前的嚴陣以待。那崗哨位,那瞭望口,那厚重的石墻,曾經(jīng)收緊了多少兵士和親人的心跳。頂著日色,我登上了南長城,深藍的天空下,山林青翠,林間是一條蜿蜒的長龍,不知疲倦地伸向遠方。我不知道它將終結于何處,只知道如果眼力好,往東邊望去,可以看見鳳凰古城;如果腳力好,一直往前走,就進入了貴州境內(nèi)。而這一座南長城,正是貫通東西南北四方要塞的一個重要軍事?lián)c。明清時期,官府的殘酷統(tǒng)治,導致許多苗民起義,苗漢之爭也此起彼伏。于是,官府干脆將“生苗”與“熟苗”、苗民與漢人隔離開來,既限制苗民進入漢區(qū),又防止內(nèi)地客民流入苗區(qū)。有300多年的時間,營盤寨只駐扎官兵,不住居民。直到辛亥革命后,兵營歷史才結束。民國時期,湘黔山區(qū)土匪成群,為了躲避戰(zhàn)亂,寨子附近的居民紛紛逃到或者說回到這座修筑有軍事防御的寨子里。他們又就地取材,用石頭砌壘自己安身的房子和院落,直到攜帶著成群的家禽和家畜,成為營盤寨真正的主人。
時間漸漸顯示了其溫柔和寬厚的一面,征戰(zhàn)和硝煙停歇下來,一個少數(shù)民族風情濃郁的苗寨漸次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當然,這里也不是純粹居住著苗民,一部分當年駐扎在這里的軍人后裔也留了下來,共同形成一個苗漢錯居的村寨。也有許多人走出山村,往山外的大世界走去了。村子里人不多,也就200多人,姓氏卻有50多種。寨子里的四口水井,既滋養(yǎng)著苗民,也哺育著漢人。他們在這個石頭構筑的世界里,早已握手言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營造出一個歲月靜好、和諧交融的美好現(xiàn)世。
在一處開闊的地方,身姿靈巧的苗族女子擂動大鼓,為客人跳起了竹竿舞。那律動的節(jié)奏、輕盈的舞步,在騰挪中將她們對生活的歡喜一一跳躍出來。然后,一位男子表演用秤桿提米,又一位男子表演吞火。我聽不懂他們?nèi)鋭拥淖齑嚼锬畛龅氖鞘裁粗湔Z,也不懂是什么樣的力量幫助他們完成了人力所不能為之事。在此之前,我見過上刀山下火海的畬族同胞,我同樣不懂得其中的奧妙。只是有一種古老而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我,令我為之神往,又為之心存敬畏。
午飯的時間到了,我進到一個寬大的廳堂里,等待一頓苗家的午餐。而我并不急于坐下來,信步踱至廚房,看苗家的女人在石砌的灶前將柴火燒得旺旺的,看她們將自田壟上拔回來洗干凈的青菜倒進大鐵鍋里,滋滋地冒著熱氣。這樣的苗家土菜,還沒上桌便已覺口舌生津。直到煮好的飯菜一盤盤端出廚房,我才跟著走了出來。回頭看廚房低低的屋頂上,裊裊的炊煙還在一縷縷地升起,心中便有一種愉悅緩緩地升起。
曾經(jīng)被兵戰(zhàn)主宰的營盤寨,一日三餐周而復始地升起了溫暖的煙火。天地遼闊,再沒有什么可以奪走人們的安樂日常了。人間的確幸,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