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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徐晨亮:在科幻之潮中,想象文學的未來
    來源:“中國作家”微信公眾號 | 徐晨亮  2020年06月01日08:07

    王德威先生在為科幻評論集《中國科幻新浪潮》作序時斷言,“科幻小說是中國文學邁入二十一世紀后最重要的現(xiàn)象”。不管是否完全贊同這一判斷,觀測視角與參照系又有多少差異,當我們試圖描繪當下文學現(xiàn)場時,恐怕都不能繞開這條名為“科幻”的水系。按照《中國科幻新浪潮》作者宋明煒的觀察,新世紀的最初十年,中國科幻便已進入“黃金時代”,誕生了自己的巨星(重要作家)、星座(科幻期刊、出版社、幻迷群體),乃至自己的宇宙規(guī)律(“科幻已經(jīng)不關心主流文學在做什么”)。對照他的描述,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我們所見證的更多是“科幻宇宙”的影響力跨出相對“小眾”的圈子,蔓延到傳統(tǒng)文學期刊、文學研究界,以及更為廣泛的社會公眾中間。這里可以列出若干標志性的事件與節(jié)點:2010年在復旦大學召開的“新世紀十年文學研討會”上韓松、飛氘代表中國科幻圈“出場”,2011年王德威先生在北京大學發(fā)表以“從魯迅到劉慈欣”為主題的演講,《人民文學》2012年第3期發(fā)表劉慈欣一組短篇小說,2015年第7期推出“科幻小說輯”,2015年、2016年劉慈欣、郝景芳先后獲得世界科幻界最高獎“雨果獎”,2019年春節(jié)期間劉慈欣《流浪地球》電影版公映,引爆新一輪話題……作為一名文學期刊編輯,對于這波科幻大潮的感受更為直接,在我日常閱讀的文學期刊范圍內,帶有科幻印記的作品越來越多,粗略地概括一下,主要出自這樣幾個群體:一類是在科幻圈已擁有一定口碑的作家,被視為科幻代表隊的一員而排入當代文學界的方陣,或者主動“出圈”尋找更為多元的對話語境;一類是原本就活躍于傳統(tǒng)文學期刊的作者,引入科幻元素,謀求創(chuàng)作上的徹底“轉型”或局部“跨界”;另外一些更為年輕的寫作者,其成長過程中則早已吸收了來自中外科幻文學經(jīng)典包含科幻影視、動漫、游戲的營養(yǎng),寫作中自然而然地融合了科幻與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等不同文學元素,在同期創(chuàng)作甚至是同一部作品里可以自如切換,消弭了風格、題材、類型之別,進入某種意義上的“無界”寫作。以上三種類型的劃分,自然并不全面,在特定作者身上也會有所交叉,但大體上可以描繪當下文學界在科幻浪潮影響下的發(fā)展態(tài)勢。

    科幻作家飛氘2010年在“新世紀十年文學研討會”上曾有一個比喻,一度廣為流傳——“科幻更像是當代文學的一支寂寞的伏兵”。十年之后回看,科幻這支“伏兵”早已不再“寂寞”,但在開頭所描述的新態(tài)勢之下,繼續(xù)思考科幻的勃興帶給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視野卻依然不夠清晰,需要在紛雜與喧嚷之中,找出新的線索。也正因為如此,本次《中國作家》雜志以開闊的視野、精心的設計推出的科幻作品專輯,具有特殊的指標意義。雖然我對于科幻作品并沒有專門的研究,只是從文學期刊編輯的視角略有涉獵,但翻閱這一專輯收入的十多篇小說,仍然收獲頗豐。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預言,這期專輯的推出,會成為深化相關討論的一個契機,或者說一次“事件”。

    《中國作家》這次的專輯中匯聚了一批銀河獎、星云獎獲獎作家,堪稱科幻界的“實力擔當”,其中最為資深就是與劉慈欣、王晉康并稱“三巨頭”的韓松。新作《山寨》里依然有典型的“韓松式”詭奇構思與狂放想象:一位男性中年企業(yè)家在遠離塵囂的無名荒山上,以召開作品討論會為名,召集了一批著名作家、批評家,又在會議進行當中,宣稱他們已被“劫持”。此時,“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消息傳來,與世隔絕的“山寨”中異狀頻生……平素擅長就文學論題侃侃而談的作家、批評家們在“好奇而自卑”的心態(tài)下,赫然驚覺,“文學其實一直遠離了生活”,通過這樣的極端境遇,他們才“嗅到了生活的真實性”,也“第一次接觸到文學的本質”。其中有段耐人尋味的情節(jié):大批外星不速之客降臨地球,甚至也出現(xiàn)在“山寨”里,這時作家、批評家們才想起了科幻小說家,“科幻小說一直被視為不入流的類型文學。現(xiàn)在看來,過分了吧。也許科幻作家才有機會介入時下的新世界,發(fā)現(xiàn)和利用寫作的機會”,于是大家“決定放棄堅持多年的主流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集體學習《十萬個為什么》”。這里荒誕戲謔的表達,倒不一定要坐實為科幻作家面對“主流文學界”的某種微妙心態(tài),因為韓松本人的寫作公認在科幻作家中最接近“先鋒文學”的脈絡,《山寨》的構思也讓人聯(lián)想起阿瑟·伯格的“學術荒誕小說”《哈姆雷特謀殺案》《涂爾干死了!》等,具有某種“元小說”的意味。不如將之理解為一個“我們?yōu)槭裁葱枰苹谩钡碾[喻:當“新世界”面臨翻天覆地的變局,原有文學表達方式與生活近乎“脫節(jié)”,科幻被想象為某種“密鑰”或“秘藥”,可以挽救文學于“失語”的困局。

    90后科幻新銳阿缺的《你聽我沉默如述說》,也與對“失語”和“發(fā)聲”的想象有關。在厭倦喧囂的外星生命干擾下,人類社會從某一天起進入了“失語”的年代,經(jīng)過最初的震蕩之后,人們默然接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在一天之內“只有跟一個人說話的份額”——“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只要你向他開口,那一整天里,你的聲音就只能被他聽見”。人們常常說,科幻文學帶給讀者的“驚奇感”源于獨一無二的“點子”,阿缺在這篇小說里的設定,無疑是一個可以多向延展的“金點子”。正是在這里,作者本人面臨了與小說中人物相同的難題:該如何使用手頭珍貴的“份額”,用這個獨一無二的“點子”講述怎樣的故事,讓自己的聲音被哪一個他人“聽見”?——雖然科幻的“點子”常常代表作家的世界觀,不能與具體作品的主題完全剝離,我們仍可以設想,有時科幻作家與從事其他類型、文體寫作者,面臨著相似的選擇時刻,把眼中世界的哪一部分壓縮至作品的神奇魔盒和變形透鏡之中?

    陳楸帆的新作《劇本人生》,延續(xù)了他近年《人生算法》等作品的關注點,把他的“份額”分配給了在這個據(jù)說屬于AI、VR的時代中“算法”與人之關系——小說中虛構了一套可以通過植入芯片調節(jié)人類情緒的云端算法系統(tǒng)。給這個“點子”增加了厚度的是,作者把第一位試用者的身份,設定為一個過氣的明星、蹩腳的演員、演藝帝國候選繼承人的女友。于是“情感算法”虛擬出來的情緒反應,舞臺上的程式化表演,與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所說的日常生活“自我表演”,相互疊加起來,在鏡宮般自我衍生、不斷增殖的鏡像中,真實/表演、自然情感/虛擬情感之間的界限崩塌了。關于“虛擬現(xiàn)實”這一尖端話題的思考,與千百年來關于“人生如戲”這一古老主題的種種文學表達,也由此連通,得以相互映照。

    如果陳楸帆的選擇讓我們進入了真實與幻象交錯的繁復迷宮,那么寶樹在《你幸福嗎》中則選擇芟夷枝蔓、直取核心。假如“幸福”并無本質化的內核,只是一種特定參照系下身心體驗的演算結果,那么在這個欲望也成為消費對象的時代,我們也許不過在以不同方式經(jīng)歷小說中“虛擬現(xiàn)實屋”所發(fā)生的那一幕。寶樹這篇四千余字的小說,看似一個寓言化的思想實驗片段,卻無意中提示我們,在科幻寫作中同樣存在著輕與重兩種美學選擇。如何讓輕巧的構思和表達,具有卡爾維諾所說的輕逸之美,面對這一千百年來的難題,科幻作家同樣沒有“豁免權”。

    另一種難題,則擺在《完美戀人》的作者徐彥利與《偷心特工》的作者超俠面前。如何在情愛這樣已被書寫過無數(shù)次的文學主題與種種既有的人物關系模型之中,找到情節(jié)新的爆發(fā)點?兩位作者用仿真機器人與納米機器人這樣的科幻設定,將現(xiàn)實經(jīng)驗加以變形,放大了人們在現(xiàn)實中都體驗過的選擇、溝通之難與面對生活真相的無力、挫敗,以及在重新面對自我那一刻所可能爆發(fā)出的微小閃光。

    相比于處理人物關系,科幻小說似乎更擅長將人直接放置在宏大的世界面前,孤零零地面對“我是誰”這一終極問題。彭緒洛的《平行空間》并沒有超越小說標題所帶給我們的閱讀期待,外星文明,異度空間,還鄉(xiāng)的“復制人”遭遇停留原來時空的另一個“我”。耐人尋味的倒是結尾處兩個“我”所達成的共識,一個“我”選擇探險游歷,為另一個“我”收集寫作素材,對應于作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兒童探險小說作家”的身份,仿佛暗示了科幻與其他形態(tài)類型文學之間可能的共生關系。

    著述頗豐的科幻作家兼科幻評論家鄭軍,這次帶來的中篇《弗林效應》,與他近年推出的《臨界·高科技罪案調查》同屬一個序列,在科學與其他類型元素、科幻與社會話題之間,更為巧妙地找到了臨界點與結合點。“弗林效應”這個標題來自心理學術語,指青少年智商測驗成績逐年升高的現(xiàn)象。關于這一效應的種種解釋,連同“智商”這一概念,都是社會文化建構的產(chǎn)物,鄭軍把這樣的“冷知識”與基因改造這樣的熱門話題,用青少年犯罪這條線索串聯(lián)起來,推導出令人肅然的追問:當我們的孩子們更高、更壯、更聰明,掌握著更多的物質條件,卻在承擔更少的社會責任,這樣真的合理嗎?

    這次的專輯中另一位科幻老將星河,選擇的題材極為特殊。讀完《章魚》之后,我忍不住立刻上網(wǎng)查詢,章魚是否真的具有小說中所描述的超高智能與神奇能力,結果馬上跳出“NASA科學家確認章魚為外星物種”這樣的標題。不知道作者的構思是源于這樣的新聞,還是有意呼應西方科幻傳統(tǒng)中的“克蘇魯神話”母題,但硬盤里的虛擬智能體與神秘水生軟體動物對話協(xié)作的場景,確實令人眼前一亮——打破“人類中心主義”視域的局限,本來也正是科幻迥異于傳統(tǒng)文學的可能性之一。

    《三灶碼頭》的作者王諾諾是近年頗為引人矚目的科幻新銳。在表現(xiàn)壯闊的宇宙與其冷酷的鐵律之外,當下不少年輕科幻作家偶爾也會在作品里添上柔情而浪漫的幾筆。《三灶碼頭》里便有這樣的詩意場景:來自未來的時空旅行者,意外陷落于抗戰(zhàn)爆發(fā)之際的內地小鎮(zhèn),為了答謝好心少年的協(xié)助,他在返航之前,拿充滿市井情味的晾衣繩,拴起飛行器隱形用的未來高科技薄膜,當作露天電影幕布,播放了一場《馬路天使》,大數(shù)據(jù)中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電影。這或許是科幻主題之外的無關閑筆,卻也是小說家的神來之筆。

    在這次的小輯中,也有來自科幻圈之外的創(chuàng)作。趙炎秋的《智人崛起》,有著學者般的嚴謹,幾乎推演了當擁有高智能的人工智能體,在社會結構中占據(jù)了關鍵性位置,“階層意識”伴隨著自我意識一同覺醒后,所可能產(chǎn)生的各種社會效應。站在人工智能的視角想象與人類的博弈,這類主題在中外科幻作品中都不乏成功的先例。但我讀到小說里覺醒的高智人們引用魯迅的說法“我們只是想生活在一個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來討論自身的處境,仍不禁拍案叫絕。孫未的《信徒》里,“身心步行”創(chuàng)業(yè)團隊帶領會員在城市里尋找“桃花源”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令人愕然的真相,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房地產(chǎn)商與人工智能系統(tǒng)合謀打造的幻境中。不落俗套的構思,并非現(xiàn)有科幻母題的復寫,而顯然來自當代都市生活經(jīng)驗的沉淀與發(fā)酵。這兩部令人刮目相看的小說,也激發(fā)了我進一步的興趣,當更多具備差異化背景的寫作者,從各自的關注點切入“科幻”的場域,會給當下創(chuàng)作格局帶來哪些新變?

    本文討論的最后一部小說,墨熊《春曉行動》,可能更貼近人們狹義上理解的科幻作品:宏大的世界觀設定,大戰(zhàn)之后荒涼的地球,人類文明的覆滅與重啟……小說中肩負重任的秘鑰人,被救援隊提前從冬眠中喚醒,一起跨越雪原,尋找收藏著人類火種的避難城市,這樣的敘述,很容易讓人眼前復現(xiàn)若干經(jīng)典科幻影視作品,包括《流浪地球》中的場景。然而我并不想由此展開,而是將其解讀為一個關于科幻文學本身的隱喻,以回應討論《山寨》時提到的問題:當傳統(tǒng)文學面臨著斷層的危機,科幻寫作是否能扮演拯救者,就像《春曉行動》中那句通關口令,“化身鑰匙,點燃火炬”?小說中給出了另外一種想象,幸存的秘鑰人發(fā)現(xiàn),在人類因數(shù)萬年的極寒而滅絕之后,一個混合了人類血肉靈魂與超級無機物材料的全新生命形態(tài),經(jīng)過自然的篩選,適應了惡劣的環(huán)境,它們顯然“更配得上這個世界”,那么,還需要執(zhí)行原來的命令,啟動復活人類文明的“春曉行動”嗎?那一刻,秘鑰人耳邊響起了母親的教誨:

    “不要留戀曾經(jīng)發(fā)生的過往,而要在意即將出現(xiàn)的可能……你是鑰匙,就去尋找打開明天的鎖;你是火炬,就去消滅屬于過往的寒。當有人問起你‘該怎么辦’時,記住我的話,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斷,選擇那個最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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