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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xué)》2020年第6期|湯素蘭:春夜奇遇
    來源:《人民文學(xué)》2020年第6期 | 湯素蘭  2020年05月29日06:39

    為給父親掃墓,小林醫(yī)生在清明節(jié)前一天回到了大山里的老家。

    從城里回來差不多兩小時車程,小林醫(yī)生吃了早中飯出發(fā),下午一點多就到了。

    村莊在大山的懷抱里,因為山多地少,稍大一些的平地都開墾成了農(nóng)田。村民的房屋就散落在山腳下、依傍在山坡上,彼此之間能夠雞犬相聞,卻基本上是單家獨屋,很少有幾戶人家聚居在一起的。

    小林家的房子在村子西頭最靠近大山的坡地上。房子坐北朝南,一棟兩廂的格局,像一根扁擔(dān)挑著兩個籮筐。

    小林的母親是外地人,又過世得早,他是在母親過世以后被父親帶回大山里的。小林自小跟著父親長大,對母親幾乎沒有什么印象,老家的房子里,也全留著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

    父親老林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在家里開了一爿小小的“林氏診所”。雖然現(xiàn)在父親過世七八年了,“林氏診所”的銅牌還掛在院門外的墻上。七八年的風(fēng)吹雨淋,銅牌上有的地方生了銅銹,有點暗淡了。

    父親去世以后,這房子就空了,平時托住在村里的表叔照料。小林只在每年過年和清明回來給父親上墳的時候,順便給老房子通通風(fēng),打掃打掃衛(wèi)生。

    現(xiàn)在小林每打開一道門、推開一扇窗,就好像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東廂和東邊的兩間是當(dāng)年小林和父親的住屋和廚房,正堂屋是父親接診病人的診室。小林記得,父親總是忙,白天給人看病,晚上也常常要接診或者出診。

    西廂的房子,外間是藥房,藥房中間有一個柜臺,父親平時在這里抓藥配藥。柜臺后面是整堵墻的中藥柜,一格一格的小抽屜里放著各種中草藥,還有一些裝藥膏藥丸的壇壇罐罐擱在藥柜頂上。地板上放著石臼、石杵、碾子和擂缽等制藥的工具。父親就是用自己從山上采來的奇奇怪怪的中草藥給人治病的。如今,藥柜和壇壇罐罐都在,制藥的工具也在,房子里還有一股淡淡的藥草香。

    西廂的里間,因為靠山,光線不太好。小林記得他小時候這間房子的門是常關(guān)著的,大多數(shù)時候還掛著鎖,父親也叮囑他不要隨便進去。對這間房子,小林從小就有點害怕。

    但小孩子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不敢看、不讓看的地方,越是想看。小林還記得,有一天下午天快黑的時候,鄰村有人來請父親去看病,他看見父親匆忙背起藥箱就走,走到院門口又折回來給西廂的里間上了鎖,把鑰匙藏進了藥柜上一只寫著“杜仲”的小格子里。小林等父親走遠,便搭了一把凳子,從“杜仲”格子取出鑰匙,打開了里間的門。在昏暗的光線中,小林看見一只長得像小鹿一樣的動物,腦袋和一只眼睛包著棉紗、扎著繃帶,樣子顯得特別滑稽。小林打開門的時候,那個動物顯然受了驚嚇,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叫聲,一頭撞翻小林,逃走了。小林被它撞翻以后,身子直挺挺朝后倒下去,腦袋撞在藥房的柜臺上,撞碎了柜上的玻璃,也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父親回來的時候,看見小林抱著血糊糊的腦袋,坐在黑暗中一邊哭一邊尖叫。父親給他包扎好傷口,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林結(jié)結(jié)巴巴地什么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嚇壞了。后來,小林頭上的傷好了,他跟人家說他在家里看見了一只小鹿,小鹿發(fā)出像狗一樣的叫聲,大家都認(rèn)為他一定是看花了眼,說他看到的可能是村里誰家的狗,因為小鹿絕不會發(fā)出像狗一樣的叫聲。小林雖然心里清楚自己并沒有看錯,但他也確實搞不清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東西。他決心下一次再打開西廂里間的門時,一定要帶一支手電筒,將里面看個清清楚楚。但后來小林再沒有找到過西廂里間的鑰匙,因為父親再也沒有把鑰匙放在那個裝杜仲的格子里。小林找遍了藥柜上的所有格子,甚至還偷偷摸過父親的口袋,也沒有找到過那把鑰匙,西廂里間也就成了懸案。父親去世后,當(dāng)小林終于將這間神秘的房子打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竟然在這間昏暗的房子里裝了手術(shù)用的無影燈,還有一張手術(shù)臺,這又讓小林大吃了一驚。因為父親是中醫(yī),看病基本上是中醫(yī)的“望、聞、問、切”,最多也就處理一些簡單的外傷,難道父親什么時候在這里做過手術(shù)?

    父親在世時,另一件讓小林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后院的門鈴和拉繩。

    小林家的房子,圍著紅磚砌成的院墻,院門朝南,院門外的墻上掛著一塊“林氏診所”的銅牌。院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是打開就是虛掩,從不會上門閂,更不會上鎖,因為父親說,也許隨時會有人送病人來或者找他去看病,人命關(guān)天,一刻也不能耽擱。除了朝南的院門,父親還在西邊的院墻上開了一道小門,門上裝了一個銅鈴,銅鈴上系著一根拉鈴的棕繩。棕繩是父親從村里的棕樹上剮下棕葉,抽出棕絲,親自搓出來的,繩子又細又結(jié)實,一直拖到地上。

    西邊靠山,只有上山的小路,并沒有人來。小林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在這里裝一個門鈴,更不明白那根拉鈴的棕繩為什么要拖到地上。他曾問過父親:

    “爸,你為什么要在后院裝個門鈴呢? ”

    “萬一有人從后院來找我看病呢?他一拉鈴,我就能聽到。 ”

    “拉鈴不是得伸出手來嗎?誰的個子會這么矮,矮到地上呢? ”

    “以防萬一吧。萬一來的是個矮個子呢? ” 父親說。

    小時候,小林有好幾回仿佛在夜里聽到過門鈴聲。他本來想看看是什么人來找父親看病,可他總是困極了,睜不開眼睛,以為自己只是在做夢。也有那么一兩回,小林明明感到父親在診室里忙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晨卻看不到病人,真是奇怪極了。

    現(xiàn)在后院門上的銅鈴在陽光下依然閃著錚亮的光。那根長長的棕繩只是顏色深了一些,依然結(jié)實。

    沿著院墻,是密密實實的陽雀花扎成的籬笆。這正是陽雀花開放的時節(jié),金黃的花兒開在柔軟的枝條,仿佛一只只袖珍的陽雀落在上面。薔薇和月季爬上墻頭,像小指一樣飽滿的花苞一嘟嚕一嘟嚕地含著,等待開放。小林家的院墻,一年四季有開不敗的花。早春的陽雀花開過之后,接下來便是紫藤花和薔薇花,夏天有金銀花,秋天有海棠花,而橘色的凌霄花能從春夏一直開到十一月。除了這些藤本花木,草本的綠蘿和牽牛還會在當(dāng)令的時節(jié),用它們的花朵和綠絲繞著院墻,繡出五顏六色的花邊。父親忙,并沒有時間打理籬笆和房前屋后的花草,但是小林家里的花草就是比有專門的園林工人打理還長得好,這又是一樁怪事。記得小林上大學(xué)的時候曾和一個新聞專業(yè)的女生談戀愛,女生來小林家拍過一組花墻的照片,以“綠野仙蹤”的題目發(fā)表,還得過獎。

    自從父親去世以后,這房子空了,只有小林和表叔偶爾來照料一下。但院墻邊的花草卻依然像父親在世時一樣茂盛,四時花開不敗。

    古詩說:“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今年的清明天氣卻出奇的好。雖然天空中也東一團西一片堆積著深深淺淺白色和灰色的云,太陽還是穿透云層,給天地之間涂上了蜜糖一樣的金黃色。

    小林沿著山坡上的小路,朝父親的墳山走去。路邊的溪澗里,茂密的春草把溪水染綠了。新翻耕過的水田里,有成群的鴨和鵝在嬉戲。看到陌生人經(jīng)過,一只在田畻邊站崗的鵝伸長脖子、撲扇著翅膀追趕小林,嘎嘎叫著警告小林不要靠近。聽到鵝嘎嘎叫,路邊屋場里一只麻狗也豎起耳朵,汪汪叫著助起威來。

    小林沒有理那只神氣的鵝和多管閑事的麻狗。他抱著一束白色的康乃馨,一邊走,一邊在想:今年父親的墳上,是不是又會有白梽木花和楊柳枝編的花環(huán)?

    來到父親的墓地,小林果然又看見——不知道是誰,已經(jīng)將一個用白梽木花和楊柳支扎成的花環(huán)掛在父親墳頭的麻石墓碑上。

    這一帶的鄉(xiāng)俗,把清明掃墓稱為“掛山”或者“掛青”。從父親去世后,每一年清明節(jié),小林都發(fā)現(xiàn),總是有誰比他更早上來給父親掛山。他一直不知道這個神秘的人是誰,但他很高興看到父親被人紀(jì)念。

    春天真是孩兒臉,說變就變。小林下山的時候,天空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

    小林沒有帶傘,只得朝山坡下離得最近的一戶人家跑去。

    這正是小林的表叔家。

    表叔和表嬸都七十多歲了,他們的孩子也都像小林一樣在城里工作,只有老兩口留守在村子里,平時難得有人來做客。小林從噼里啪啦的雨聲中沖進表叔家,給兩位老人帶來了巨大的驚喜。

    小林原是打算避一會兒雨,等雨停了就開車回去的。他站在門檻旁邊等雨停,可是站得腿麻了,雨還是一直下個不停,密集的雨絲像網(wǎng)一樣罩住了整個山村。表嬸說:

    “落雨天留客呢。小林你難得回來,就留下來吃晚飯吧。 ”表叔也留他:“留下來陪表叔喝杯米酒。你表嬸養(yǎng)了幾十只土雞呢,正好殺一只吃。 ”

    表嬸給小林沏了一杯新茶。剛剛摘下來的嫩綠茶葉,泡在煮沸的山泉水里,青綠的茶湯冒著熱氣。小林還沒有喝,只用鼻子吸一口氣,就感到自己整個人從內(nèi)到外都是清新的了。

    小林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留下來吃過晚飯再回去。 ”

    表嬸在灶屋里忙碌,小林和表叔坐在堂屋里邊喝茶邊聊天。小林想起了父親墳上的花環(huán),便問表叔:“表叔,您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來給我父親掛山嗎? ”

    “除了你,沒有見到別人啊。 ”表叔說。

    “有件事情我一直覺得奇怪。我每年清明回來,總看到父親的墳上早有人來掛過山了。 ”小林說。

    “你父親是醫(yī)生,以前做過不少好事,救過別人的命。有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來掛掛山,也不稀奇呢。 ”表叔說。

    “嗯,可能吧。 ”小林說。

    雨在黃昏時停了。雨過天晴,西邊的天空現(xiàn)出一輪金紅的夕陽。

    不過小林還是留在表叔家吃了晚飯,和表叔一起喝了好幾壺米酒。小林直喝得頭暈暈乎乎的,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有些抻不直,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

    半邊新月掛在瓦藍的天幕上,月色下的山村靜謐安詳,只有村道旁的水田里間或響起一兩聲蛙鳴。

    因為喝了酒不能開車,小林今晚只得住在老屋里。

    小林倒頭就睡了,睡得特別沉。

    半夜里,小林好像聽到了丁零零、丁零零的門鈴聲。他起先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側(cè)耳細聽了一會兒——他聽到丁零零、丁零零的聲音一直響個不停,還越來越急。一點沒錯,這正是后院門口那只銅鈴發(fā)出來的聲音。

    小林迷迷糊糊地趿著拖鞋來到后院,打開小門。在朦朧的月光下面,他看見一只大穿山甲背著一只小穿山甲站在門口。

    大穿山甲看到小林,立即把兩只前爪放在胸前,眼睛里流著淚,長長的嘴翕動著,急急忙忙地說話。小林竟然聽懂了它的話:

    “啊,太好了!我還以為找不到醫(yī)生呢,沒想到,小林醫(yī)生您真的回來了!太好了,我家蜜寶有救了……”

    小林沒有披外衣,春夜的微寒驅(qū)散了他的大部分酒意。他抬頭看向屋后的大山,他分明感到在靜寂的山嶺間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靜悄悄地、充滿期待地注視著他,而他也仿佛在那些看不見的眼睛中獲得了巨大的魔力。這魔力讓他對自己能聽懂穿山甲說話一點兒也不震驚,而且二話沒說,就抱起兩只穿山甲,把它們帶進了屋里。

    在昏黃的燈光下,小林看到那只小穿山甲受了很重的傷,已經(jīng)奄奄一息。小穿山甲的胸腹部和背上有好幾條長長的傷口,傷口上破開的皮肉還沾著沙土和草屑。小林是外科醫(yī)生,他一看就知道,小穿山甲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感染了,得趕緊處理。

    小林立即從自己車子的后備廂里拿出急救箱,把穿山甲帶到西廂里間。打開無影燈,在手術(shù)臺上給小穿山甲清理傷口、消毒、縫合。

    在小林給小穿山甲治療的時候,那只大穿山甲一直緊張地搓著兩只前爪,在手術(shù)臺邊上一邊流淚,一邊嘮叨:

    “我今天剛帶著孩子們從冬洞出來,搬到夏洞里去。我有三個孩子,這是我最小的孩子蜜寶。我的小蜜寶剛出生沒多久,您瞧,它身上的鱗甲還沒有長硬,我怕它受傷,到哪里都背著它。您知道,搬一個家,有多少事情要忙啊!我忙著收拾屋子,讓我家大寶和二寶照顧小弟弟。大寶和二寶也是小孩子,貪玩,兩兄弟只顧自己玩,結(jié)果,不知道什么時候,蜜寶自己爬出去了,它從山坡上滾下去,撞在大石頭上……我一直把整間房子收拾干凈,叫孩子們進來時,才發(fā)現(xiàn)蜜寶不見了。我們到處找,我的鄰居刺猬媽媽、老獾爺爺也幫我一起找……我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蜜寶,可憐的小東西,它全身是血,任我怎么叫它,它也不回答一聲。刺猬媽媽說,這孩子沒救了,還要我不要傷心。孩子是娘的心頭肉啊,要是蜜寶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我哪能不傷心呢!老獾爺爺說,要是老林醫(yī)生還在,這孩子或許還有救。他說,當(dāng)年黃麂的腦袋被獵槍打開花,還打瞎了一只眼睛,老林醫(yī)生都將它救活了……“

    穿山甲媽媽說到這里的時候,小林醫(yī)生正好給小穿山甲清創(chuàng)完,準(zhǔn)備縫合傷口。穿山甲媽媽的話,讓小林醫(yī)生想起了小時候在這間房子里發(fā)生的事情,他說:

    “你剛才說什么?黃麂?黃麂的腦袋被獵槍打中了,還打瞎了一只眼睛……我小時候看到的原來是黃麂呀!樣子有點像小鹿,受了驚嚇會發(fā)出像狗一樣的叫聲!對呀,就是黃麂呀! ”

    “可不就是黃麂嘛! ”穿山甲媽媽繼續(xù)說,

    “黃麂的故事,我們山林里的動物無人不知。當(dāng)年,除老林醫(yī)生以外的任何人都讓它害怕,它的膽子被獵人嚇破了啊……聽說老林醫(yī)生把它藏在這間屋子里養(yǎng)傷,有一天,突然有人把門打開了,它什么也來不及想,只知道要趕緊逃命……后來才知道開門的是您,聽說它把您嚇得不輕,還害您撞破了腦袋,它一直覺得對不起您,也對不起老林醫(yī)生。雖然它膽小,怕見人,但每年清明節(jié),都是它代表我們大家去給老林醫(yī)生上墳,它說只有這樣,心里才好受一點……也因為它昨天晚上代表我們大家去給老林醫(yī)生上墳,老獾先生才說,小林醫(yī)生今天或許回來了,讓我來試試運氣。因為老林醫(yī)生曾經(jīng)告訴過老獾先生,說小林您也是醫(yī)生。多虧老獾先生提醒我,我這才背著我家蜜寶來找您……”

    小林醫(yī)生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父親有這樣神奇的本領(lǐng),他不只是村民們的醫(yī)生,還是山林里的動物醫(yī)生!

    把小穿山甲全身的傷口清理干凈,縫合好,給它注射完抗生素,又用紗布和繃帶把創(chuàng)傷面保護好。小林醫(yī)生這才算是終于做完了整場手術(shù)。

    接受完手術(shù)的小穿山甲已經(jīng)醒了過來,精神也好了許多。

    穿山甲媽媽轉(zhuǎn)悲為喜,又把兩只爪子抱在胸前,不斷地朝小林醫(yī)生作揖:“謝謝小林醫(yī)生!謝謝您救了蜜寶的命! ”

    穿山甲媽媽作揖的時候,腦袋像搗蒜似的不斷往下點,看得小林醫(yī)生頭昏。剛才因為全神貫注在手術(shù),小林完全忘記了自己在醉酒的狀態(tài)中,現(xiàn)在輕松下來,他又覺得頭重腳輕,在雪亮的無影燈下,眼睛發(fā)花,感到整個房子好像正在往一邊傾斜。他現(xiàn)在只想趕緊重新躺回床上去睡覺。

    他像平時做完手術(shù)后吩咐病人一樣吩咐穿山甲媽媽:“你現(xiàn)在可以把你家蜜寶背走啦。回家以后要防止傷口感染,一周以后就可以拆線了。 ”“那我一周以后再帶蜜寶來找您。 ”穿山甲媽媽說。

    小林醫(yī)生本能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月亮從天空中隱去了,院子里黑乎乎的。穿山甲媽媽背著小穿山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早晨,小林醫(yī)生睡到很晚才醒來。

    像所有喝酒喝得斷片兒的人一樣,他醒來以后,完全不記得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了。

    他洗漱完畢收拾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西廂里間的無影燈一直亮著,自己的醫(yī)藥箱竟然打開著放在手術(shù)臺上。手術(shù)臺上的白色搪瓷盤里,有一團團帶血的消毒棉球。

    他正在納悶,又聽到后院門口響起丁零零、丁零零的門鈴聲。

    會是誰在拉門鈴呢?

    他打開后院的小門,看到兩只穿山甲抬

    著一只碗口粗的柳條籃站在他腳下。柳條籃里裝著滿滿一籃野山菌。大一點的那只穿山甲把小小的爪子抱在胸前,朝小林醫(yī)生恭恭敬敬地鞠一躬,說道:“謝謝您救了我弟弟的命!媽媽讓我們把這些野山菌送給您。 ”小林醫(yī)生嚇得一個激靈——怎么回事?自己居然聽得懂穿山甲說話!

    這一個激靈,仿佛一股神奇的電流流過他的腦海,激活了昨夜的記憶。他現(xiàn)在記起來了,昨天晚上確實有一只穿山甲媽媽背著小 穿山甲來求他救治,他給小穿山甲做了外科手術(shù)……難怪西廂里間的無影燈亮著,手術(shù)臺上有帶血的消毒棉球!

    “小林,你起床了沒有?我給你送面條來了! ”表嬸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走進院子。聽到聲音,兩只穿山甲飛快滾進墻外的

    草叢中,不見了。

    小林拎起裝野山菌的小籃子,從后門走進來。表嬸說:沒想

    “我還以為你在睡懶覺呢,到一早就到山上撿菌子去了啊。哎呀,這么小一只柳條籃,你從哪里弄來的?編得倒蠻精致!這些菌子你又是從哪里撿到的?全是雞絲菌、雁鵝菌……這些可是山珍呀! ”

    “您要喜歡,留給您和表叔吃吧。 ”小林說。

    “我們想吃,自己會到山里去撿。這些你帶回去給老婆和孩子吃,她們怕是從來沒有吃過呢。 ”

    “是啊,別說她們,我也是小時候吃過。小時候,父親倒是常做給我吃。 ”小林說。

    吃完早餐,小林把面碗交給表嬸。依舊托表嬸照看房子,便收拾好東西,發(fā)動了汽車。

    表嬸問:“小林,你怕是要過年才回來了吧? ”

    小林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小穿山甲,想起自己答應(yīng)過穿山甲媽媽一個星期以后給小穿山甲的傷口拆線,便說:

    “我下周末會回來呢。以后,我說不定每

    周末都回來。畢竟,開車也就兩小時……”

    “你要是每周能回來就太好了。 ”表嬸說,“房子要有人住,才有人氣,沒人住的房子壞得快。你每周回來的話,我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就不用跑到鎮(zhèn)醫(yī)院去了。你爹在的時候,我們大家看病是真方便呢。 ”

    小林駕駛著汽車,沿著屋場前的坡道,慢慢駛下山坡。又是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大晴天。春風(fēng)從車窗吹進來,拂在臉上,像被暖暖的毛巾洗過一樣舒服。當(dāng)汽車快要駛出屋前的坡道、轉(zhuǎn)入山坡下的村道時,從汽車的后視鏡里,小林看到一只小松鼠跳到院墻上,用尾巴擦著“林氏診所”的銅牌,擦得銅牌在太陽下閃著錚亮的光。

    這一次,小林相信自己沒有眼花。沒有看錯,那確實是一只小松鼠,正在用尾巴擦“林氏診所”的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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