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則:“病鶴”“饑鳳”一真人
程十發(fā)為黃仲則造像
詩人黃仲則
來常州,有個夙愿,一定要去洪亮吉故居看看。那天,頗有些失望地從洪亮吉故居出來,在門口,意外得到一個信息,離此不遠,還有一所黃仲則故居。
黃仲則是清代詩人,自清中晚期至民國,一直保持很高的聲譽,許多詩人、文人都是他的擁躉,奉之若神明。據說,有關他的年譜、評傳、詩集選本,出版數量之多,是清代其他詩人不可比擬的。而1949年后,可能因為他的悲觀、傷感和過分個人化不合于當時潮流,其作品在80年代以前竟沒有刊印過,因而我們這一代人很少有知道黃仲則的。
我知道黃仲則亦很晚了,還是因為張恨水。抗戰(zhàn)期間,張恨水居重慶,多方尋覓黃仲則的《兩當軒集》而不得。一日,在重慶街頭某書攤上偶見一殘本,只有兩卷,封面亦已殘破,書販索價百元,他摩挲半天,愛不釋手,乃砍價一半,而書販不肯,無奈,心雖不甘亦只好忍痛離去。第二天想來仍有不舍之意,決定以百元購之,不想已被另一愛書之人以百二十元捷足先登。購書人看到張恨水很失落的樣子,居然承諾回家抄一副本,書則送給張恨水。
兩位愛書人的這段佳話,讓我對黃仲則發(fā)生了興趣,很想知道他的詩何以有如此大的魅力。現在要找黃仲則的書,自然不是件很難的事。只在孔網上搜了一搜,不僅馬上就有了《兩當軒集》,而且還得到一本商務印書館早年印行的黃逸之著《黃仲則年譜》以及朱建新選注《黃仲則詩》與章衣萍所著《黃仲則評傳》的合本。而上海古籍社1983年版的這部《兩當軒集》,更是目前所能看到的,收集有關黃仲則作品和材料最豐富的版本。它以坊間最流行的光緒二年(1876)重刻《兩當軒全集》為底本,其中包括詩詞二十二卷,考異二卷,附錄四卷,所收詩作一千一百七十首,詞作二百一十六首,文六篇,同時還補收光緒本中漏刻的詩八首,增收咸豐本所附《酬唱集》二卷以及新發(fā)現的佚作三篇,可謂旁搜遠紹,洋洋大觀。
這些書使我對黃仲則慢慢地有了些了解,既同情他的身世,感嘆他的懷才不遇,而他的詩篇詞作,嘉言雋語,也很能令人的精神、心緒有所寄存。因而,聽說黃仲則故居就在附近,頓時讓我產生一種“有緣千里來相會”的感慨。
一、“著白袷立日影”
黃仲則故居位于晉陵中路馬山埠神仙觀弄,是在舊址上復建的,是一座不大且很幽靜的四合院。從前廳進入院中,花木扶疏,芳香四溢,西廂房即詩人的書齋兩當軒。兩當作何解?我頗有些好奇。李國章先生在《兩當軒集》前言中提到,黃仲則之孫黃志述在《兩當軒集考異》中曾說過,這兩個字是黃仲則從《史通·隱晦》篇“以兩當一”中截取的。但遍查《史通》一書,內篇十卷三十六篇,外篇十卷十三篇,并無“隱晦”一篇。最終是在內篇卷六·敘事第二十二篇中找到這句話的:“若才乏俊穎,思多昏滯,費詞既甚,敘事才周,亦猶售鐵錢者,以兩當一,方成貿遷之價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突出的才能,思維又不敏捷,就會花費很多詞句,才能把一件事說清楚,就像賣鐵錢的人,以兩當一,才能完成交易。很顯然,黃仲則為自己的書齋取名“兩當”,是自謙的意思。
誠然,他是眾所公認的天才!故居的前廳、后廳、東西廂房,辦有黃仲則生平展,文字為主,輔以少量圖片,對黃仲則的家世、生平、交友、文學成就都有所介紹,看下來可以大致了解他短暫而輝煌的一生。清代為黃仲則作傳的人很多,展覽大量采用了前人的著述,給人的印象是,既要言不繁,又翔實懇切。在這些著述中,感情最為充沛,敘述最為細膩的,當屬洪亮吉所作《國子監(jiān)生武英殿書簽官候選縣丞黃君行狀》。洪亮吉是清代第一駢文大家,與黃仲則是同鄉(xiāng),又是近二十年的朋友,時人稱之“二俊”。黃仲則客死解州,他得到消息,馬上遠道奔去,將靈柩接送回家,并在后來的日子里,奉君之親,撫君之孤。
洪亮吉是真知黃仲則的。且看他筆下的黃仲則是個什么樣子:
君美風儀,立儔人中,望之若鶴,慕與交者,爭趨就君,君或上視不顧,于是見者以為偉器,或以為狂生,弗測也。
寥寥數語,一個偉岸、聰慧、孤傲的詩人形象,矗立于我們面前。說到“鶴”這個意象,洪亮吉還用過“咽露秋蟲,舞風病鶴”來比喻他的詩。這八個字真是妙評,不是詩人的至交知己,是絕對說不出來的。黃仲則是常州武進人,名景仁,字漢鏞,仲則亦是他的字。他生于1749年,卒于1783年,只活了三十五歲。命運對于他是過于殘酷了,他四歲喪父,祖父撫養(yǎng)他長大,如《自敘》所言:“景仁四歲而孤,鮮伯仲,家壁立,太夫人督之讀。”十二歲時,祖父也過世了,繼而祖母亦去世,十六歲時哥哥又死了,可憐我們這位詩人,少年時代接連遭遇這么多的傷心之事,真稱得上是“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怎能不影響到他對人生的感受和認識?而詩人又是敏感多情的,這也就難怪他初為詩即“好作幽苦語”。
家境既如此之不堪,他又不善于生計。十六歲那年,參加本鄉(xiāng)童子試,三千人中考了第一名,第二年便補為博士弟子員,俗稱秀才。既取得教書做先生的資格,多少總可以收獲些束脩,以維持家用的。但他卻“不愿授徒”,只喜歡作詩,“好益甚”,時光歲月都賦予名山大川之浪游,“歸必得詩數百篇”。洪亮吉在《行狀》中寫道:“是時君已攬九華,陟匡廬,泛彭蠡,歷洞庭,每獨游名山,經日不出,值大風雨,或瞑坐崖樹下,牧豎見者,以為異人。”這樣的一個人,在常人眼里,的確是夠怪異的。他十九歲娶妻,不久又生了兒子,老母親也要靠他撫養(yǎng),且看他自己所言:“景仁無兄弟,母老家貧,居無所賴,將游四方覓升斗為養(yǎng)耳。”所謂“出為負米游”,也即游幕,對他來說,這或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又有當時的一些名流仰慕他的詩名,也愿意為他提供機會。
他先是游杭州,去見那里的鄭文虎先生,因他的老師、主講常州龍湖書院的邵齊燾先生與鄭先生是同年至好。鄭先生對他很賞識,“以國士待之”。但他在那里只住了一個多月,就離開了,大約是鄭先生不能提供他所需的“幕脩”。接下來他又去了湖南,當時的湖南按察使王太岳不僅與邵先生有舊誼,還是鄭先生的同年。湘楚的山水給了他詩人的靈感,何況這里還有屈原、賈誼的魂魄在,讓他流連忘返,直到第二年的夏天,為了準備秋天的鄉(xiāng)試,他才回到故里。“自湖南歸,詩益奇肆,見者以為謫仙人復出也”。他在家里住了不到一年,生活更加艱難,只好再度出游。這次去了安徽,先入太平知府沈既堂先生之幕,不久,因為朱筠先生奉命督安徽學政,慕其名,故延他與洪亮吉入幕。洪亮吉后來回憶:“君日中閱試卷,夜為詩,至漏盡不止。每得一篇,輒就榻呼亮吉夸視之,以是亮吉亦一夕數起,或達曉不寐,而君不倦。”
看來,幕府的工作總是清閑的時候多,不耽誤他寫詩和游歷。在朱幕三年,直到朱筠卸任回京,他的生活相對比較的平穩(wěn)和安定。那一年三月上巳,朱筠在采石磯的太白樓搞了一場規(guī)模很大的“筆會”,與會者多為一時名士,大家即席賦詩,其中“君年最少,著白袷立日影中,頃刻數百言,徧視座客,座客皆輟筆。時八府士子以辭賦就試當涂,聞學使者高會,畢集樓下。至是咸從奚童乞白袷少年詩競寫,一日紙貴焉”。這固是文壇的一段佳話,卻也是仲則最風光的時刻,“著白袷立日影中”的少年詩人形象,使人想到滕王閣上的王勃,頃刻間印在我們的心中。
二、二十何來鏡里霜?
在黃仲則的生命歷程中,這樣的時刻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經常伴隨他的,只有兩個字,一個是“貧”,一個是“病”。就在太白樓賦詩的那一年,他二十四歲,自作詞《壬辰生日自壽時年二十四》,其中寫道:
蒼蒼者天,生余何為?令人慨慷!嘆其年難及,丁時已過;一寒至此,辛味都嘗。似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虀苦筍腸。臨風嘆,只六旬老母,苦節(jié)宜償。
男兒墮地堪傷,怪二十何來鏡里霜。況笑人寂寂,鄧曾拜袞;所居赫赫,周已稱郎。壽豈人爭,才非爾福,天意兼之忌酒狂。當杯想,想五湖三畝,是我行藏。
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正是朝氣蓬勃、風華正茂、充滿希望的時候,他竟憔悴得嘆息“鏡里霜”了。到了他二十六歲時,也就是朱筠卸任進京那一年,他的身體更加衰弱得不像樣子了。且看他在“自敘”里是怎么說的:
時大興朱先生筠,督學安慶,招入幕,從游三年,盡觀江上諸山水,得詩若干首。體羸疲役,年甫二十七(年譜二十六)耳,氣喘喘然有若不能舉其軀者。
可憐我們的詩人,只有二十六七歲,竟然氣喘吁吁,舉步維艱了,真是難以想象,可見他的身體糟糕到了什么程度。但他又是個“性豪宕”之人,“平生抑塞磊落之真氣,常自軒軒于天地間”,體弱多病并不能阻止他浪游的腳步,二十七歲那一年的冬天,他竟然決定要北上京師了。洪亮吉說他“平生于功名不甚置念,獨恨其詩無幽并豪士氣,嘗蓄意欲游京師,至歲乙未乃行”。原來,他要北上京師,不是為了求取功名,而是為了他的詩啊!他有一首《將之京師離別》,也曾寫到他的理由:“翩與歸鴻共北征,登山臨水暗愁生。江南草長鶯飛日,游子離邦去里情。五夜壯心悲伏櫪,百年左計負窮耕。自嫌詩少幽燕氣,故作冰天躍馬行。”
何其豪邁!這簡直就是詩癡!詩魔!他生命中最后的八年,都是在京師度過的。其間有兩年,他托洪亮吉賣掉家鄉(xiāng)僅有的“田半頃,屋三椽”,“得金三鎰”,以充盤費,千辛萬苦地將母親和妻兒接至京師。但不足兩年,貧病交困,他便有些支持不住了。那組被陜西巡撫畢沅激賞,謂值千金,并先寄五百金,邀其西游的《都門秋思》,就是訴說窮愁潦倒的困境和凄苦之情的,詩共四首,今錄其一:
五劇車聲隱若雷,北邙惟見塚千堆。夕陽勸客登樓去,山色將秋遶郭來。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詩經》中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北方的舊歷九月,已是準備冬裝的季節(jié),然而,詩人家里的“衣裳”卻仍“未剪裁”,其為貧苦,可想而知。這是詩人個人性格的悲劇,也是時代和社會的悲劇。古代社會,讀書人的唯一出路在科舉,“學而優(yōu)則仕”,登科入仕做了官,不僅光宗耀祖,而且衣食無憂,所謂“學,祿在其中矣”,就是這個意思。俗諺也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說法。所以,那個時候的讀書人很少不在八股制藝上下功夫的,即使不喜歡,也難逃命運的安排。黃仲則不是沒有努力過,但他七次參加鄉(xiāng)試皆不中,除了運氣不佳,他的心思似乎從未全用在這里,他的才華,乃至生命都交付給詩歌了。他曾憶及小的時候,跟著老師學作八股文,便覺得“心塊然不知其可好”,而家里所藏古今詩集,他雖然讀得“不甚解”,卻覺得“可好者在是矣”,鄉(xiāng)里很多人都嘲笑他,看他像個傻子,可他“好益甚也”。
也就是說,他自己選擇了這條人生之路,就像洪亮吉所言,這個人“平生于功名不甚置念”。在一個以功名求富貴,拒絕功名就是拒絕富貴的社會,對功名不甚置念,也就是對富貴不甚置念。富貴于我如浮云,很多人不過說說而已,他卻一步一個腳印地踏上了這條路。在功名與詩歌之間,他既選擇了詩歌,也就準備著接受窮困,他是因詩而窮,因詩而病,非所謂“窮而后工”也。黃仲則死后,翁方綱應朋友之邀為他編輯詩集并作序,其中所言“予最不服歐陽子窮而益工之語”,亦是深知黃仲則之語。黃仲則的詩好,不是因為他窮困,而是因為他“天性高曠,而其讀書心眼,穿穴古人,一歸于正定不佻,故其為詩,能詣前人所未造之地,凌厲奇矯,不主故常”。
三、語語沉痛,字字辛酸
說到古代文人維持生活不使其陷入困境的方式,除了做官,還有就是游幕。這在清代尤為普遍。特別是康乾時期,學人幕府興起,幕客入幕,不為參政議政或謀劃戎事,而以文事活動為主,如修書、著書、校書,以及詩酒唱和、佐理翰墨等。黃仲則就曾游幕于多家幕府。而且,以其才調詩名,游幕亦非難事,有人曾歷數他在文人群體中的交往:“總其一生,從學龍城書院主講邵齊燾于常州,謁觀察使王太岳于湖南,依太平知府沈業(yè)富、學使朱筠于安徽,受業(y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昶于京師,客學使程世淳于山東,訪巡撫畢沅于陜西,莫不見重,愛禮始終。而當時名流才俊,如袁枚、蔣士銓、邵晉涵、翁方綱、程晉芳、馮敏昌、洪亮吉、趙懷玉、孫星衍、楊芳燦、陳宋賦、左輔、龔怡、汪中等,皆不僅與仲則有一日之雅,甚或深金蘭之契,然而卒無益于仲則之饑寒驅迫,不永其年;客死解州,真可悲也!”
應當承認,黃仲則不是沒有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境遇。他來京師之后,“名公卿爭與納交,持金購詩文者踵相接”。在那個詩可以作為敲門磚,為他敲開財富之門的時代,他是太在意詩的尊嚴,詩人的尊嚴了。他自然看到了貧窮的前景,但“比貴人招之,拒不往也”。深知他個性的洪亮吉在《行狀》中就曾寫道:“君性不廣與人交,落落難合,以是始之慕與交者,后皆稍稍避君,君亦不置意。”類似的評價還見于《北江詩話》:“黃二尹景仁,久客都中,寥落不偶。時見之于詩。如所云:‘千金無馬骨,十丈有車塵’;又云:‘名心澹似幽州日,骨相寒經易水風。’可以感其高才不遇,孤客酸辛之況矣。”這種落落寡合或已成為黃仲則的“標配”,所以,洪亮吉形容他為“病鶴”,我們能夠想象鶴立雞群是什么樣子,那種高傲是天生的;而張子樹的詩則更富想象力:“黃生抑塞多苦語,要是饑鳳非寒蟲。”他稱黃仲則為“饑鳳”,與洪亮吉稱為“病鶴”是一個意思,看他都是個天地清淑靈秀之氣的象征。這樣的人固然不會為錢而詩,為名而詩,他只能為詩而詩。因而,他的詩是純粹的,他只用自己的方式,唱自己心中的歌。“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說的就是他呀!在清代復古詩風像霧霾一樣四處彌漫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個真人,率性而行,獨往獨來,不落古人之窠臼,只作本色獨造之語,實在是很難得了。這樣的詩人或是短命的,但他的詩的生命卻是永恒的;他的肉身雖為貧窮所困囿,他的精神,他的詩心,卻像一只展翅高飛的“鶴”與“鳳”,自由地排空而上。他是李白之后的“詩仙”再世,雖無那么多的豪邁,而多了些沉郁和憂傷。就像郁達夫所說:“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