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油菜花
01
我的眼前總是洋溢著那微小的黃花,讓人一刻也不能忘懷,就是夜里閉著眼睛,黃花也會滿溢在眼前——即使我身處銀川綠博園那五顏六色璀璨迷人的花海中,耳朵里不斷灌進游人大驚小怪的叫好聲,我仍然難以忘掉在蕭索的四面蒼茫的沒有一點綠色的高原中,在十月的寒風中盛開的小小的金黃的油菜花。那一片小黃花在我的眼前蕩漾著,占據(jù)了我對花色的所有敬佩之情。我甚至有些得意地想:這些人見到了在平原的陽光中悠閑懶慵的花已經高興成這樣了,要是見到青藏高原上迎著寒風盛開的油菜花,是不是驚訝得叫起來。的確,我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的。
02
實際上,我是奔向那藍色湖水的,向往在心里蕩漾了很久折磨了很久,而那開在湖邊的油菜花成了意外的驚喜。
來之前,我緊盯著地圖上那抹藍,那是靜臥在連綿起伏的祁連山懷抱中一池清醒的藍,是永遠睜著眼睛不知疲倦的藍。在周圍深褐色或是土黃色的簇擁中,它像離開大海的孤兒獨守在高原,守望著最后的安寧和寂靜,映照著一塵不染的藍天,映照著雪山草地,哈達一樣潔白的云。候鳥攜帶著南方早春的氣息,盤旋在上空,鳴叫、振翅歡呼,在它們翻越了高聳的喜馬拉雅山,飛過了千山萬壑,這一抹藍色的寂靜著實讓飛翔的翅膀歡呼和雀躍。是的,它就是青海湖,藏族的“措溫布”,蒙古族的“庫庫淖爾”——我心中青色的海。
它靜若處子,一塵不染,遠離浮華的追隨,遠離喧囂、擁擠和無知的旅游。我猜想它是凈土,沒有一點嘈雜的雜音,在浮華的中國,它不動聲色,用異常憂郁的藍迎接好奇的眼睛。
繁華的地方是看不見真正景色的,最美的景色往往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寂寞地等著你。
從銀川到西寧,都是平穩(wěn)上升的坦途,而到青海湖的路都是在山腳下的峽谷中穿行,公路沿著山腳蜿蜒曲折,逼人的大山造就了縱橫起伏的山勢,接二連三的隧洞和接二連三的黑暗,猛然鉆出來,看見山頂上太陽溫暖的光吝嗇至極地照著,就像景色妖嬈的水彩畫,紅黃綠錯映其中,美不勝收;有時在山頂上行駛,平展展的路,車子的轟鳴聲越來越響,只有換低擋才能前行,高原的怪坡路已經提醒我們真正的考驗到了,但是顧不上緊張,蒼茫無限的美景撲面而來,滿眼都是高原壯闊凌厲的景色,白雪之下,蒼英疊翠,清水就像山的眼淚伴隨一路。
日月山橫亙在眼前,長長的慢坡,白雪的山頂,叮當?shù)娜某晒饕埋秋h飄的眼淚,千年的回望和等待成了無法直視的雕像。此刻,她正在山戀重疊的日月山上凝神回望東面那阡陌相連的故鄉(xiāng),多少傷懷,多少留戀都凝聚在回眸一望的眼神里,灑下離娘的淚水,流成向西的河,轉身一腳踏進茫茫無盡的戈壁草原,毅然決然地背負起國家和平的使命。前面是高原遼闊無盡的吸引,身后是農耕文明平疇沃野的留戀。故鄉(xiāng)即使車水馬龍的皇家威儀也就此作別。擔負家國平安的女子,古往今來的頌詞怎能消解她的傷心,那掩面而泣的悲傷何止倒淌河里那一股清澈的河水能流完?
在她百轉千回的離別愁緒中,也有幸福相伴,青海湖靜靜等著她,用純凈至極的藍將這異鄉(xiāng)的女子擁入懷中——來吧孩子,洗掉疲憊的憂傷,抖落一路的風塵。看遼闊的牧場上悠閑的牛羊,陡峭逼人的大山上翱翔的金雕,凌厲耀眼雪峰的寧靜。我猜想,也許,這生長在內地的油菜花籽是她隨身帶的品種,借著思鄉(xiāng)的念想,撒在青海湖邊,這失去依靠的種子經歷了缺氧和嚴寒的洗禮,在青海湖邊扎根成長,追憶著千年前一位女子衣衫飄飄的背影。
我急不可待地翻越日月山,山峰閃耀的白雪越來越近,白色的牦牛備好了鞍子等人去騎,藏族姑娘懷里抱著雪白的羊羔硬往人懷里塞著照相,我親了一下羊羔的頭,把它還給姑娘。我討厭這雪白的世界上應景的照片,我更愿意躺在羊群里看著它們愜意地吃草,用濕漉漉的眼睛探詢我,在我的腳尖濕潤地舔一下。
翻過日月山,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戈壁草原,草原從不高的山頂上一直鋪陳到腳下,倒淌河靜悄悄地流向西方,沒有喧嘩,沒有激流,只有清澈見底的水含羞倒映著飄動的經幡和藍色的天空。
那神秘的湖水出現(xiàn)了,遙遠的天際間,在蒼茫的褐色的草原之上,陡然出現(xiàn)了一條細如絲線的顫抖著閃爍著的藍色線,那樣纖細,比藍天的藍更深更藍,在雪山和草原的映襯下更加鮮亮。我除了驚奇還有驚呼!我想凡是初次見到這藍色線的人都會忍不住驚呼的。絲線愈來愈寬,愈來愈亮,使人覺得那深藍的湖水猛地除去了堵截它的堤壩,把巨大的橫截面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遠道而來的客人面前,那樣真誠和坦誠。我停下車子,深情凝望著這橫亙在兩座雪山下的奇妙的藍色的絲線。我的思緒泛濫,當年的文成公主看到這藍色的湖水,撫摸著她身上藍色的絲綢,誰能理解背井離鄉(xiāng)的深情是如此的不舍,如此的讓她潸然淚下。
渴望逼迫著你,探尋的欲望使人向前,愈來愈寬,陡然之間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那么大的湖水,陽光穿過它深藍的肌膚,清澈見底。微風掀起陣陣波紋,它就這么靜靜地等待著,見過了車馬威儀的皇家禮儀,也見過了經幡飄動的朝拜,經歷了人間跌宕起伏的滄桑巨變,千古不變的眼睛波瀾不驚,它就這樣靜靜地含著雪山,含著藍天,含著白云靜靜地等待著我的心靈。
這個蒙古語中的庫庫淖爾,藏語中的措溫布,都是青色的海,我再一次為少數(shù)民族那深入肺腑的精準描述而陶醉。
03
但是,我很快失去了興趣,眼睛轉向它岸邊盛開的油菜花,開在衰敗的草原上,周圍的枯黃使油菜花更加顯眼,它孤獨而高傲地開放著,黃色的小花異常玲瓏地擎著高傲的頭,在微風中點頭致意,盡管圍著油菜花的柵欄邊上像所有的旅游目的地寫著俗氣大方的廣告,但絲毫不影響它鮮艷的黃色奪人心魄的美麗。
我的驚訝遠遠大于剛剛看見青海湖那一望無際的藍絲線的。
從銀川來的時候,城邊上的水稻已經金黃逼人,成熟的氣息漫漶在秋風中,也有一些綠色點綴在田間地頭,但深秋的季節(jié)已經沒有多少熱情,氣溫下降,冬季無情的觸角已經深入田間地頭。在那里,花的節(jié)氣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殘花敗柳想抓住夏天的尾巴。
而這里高了兩千多米的海拔。應當也是沒有鮮花搖曳的身子。而湖邊的一小片用來招攬游客生意的油菜花,顛覆了學堂教育對我多年的深耕。我是驚奇地張大了嘴巴,也許“呀”的大喊了一聲,盡管那些交了錢正恣意汪洋地展開身姿拍照的人踐踏了它美麗的花容,我仍然禁不住驚訝禁不住贊嘆禁不住惋惜。腳下的油菜花顫抖著,在北方衰敗的十月中綻放,面對著深藍純凈的湖水,連綿起伏的枯黃色草場,白雪涌動的群峰,用春天的花送別秋天,迎接寒冬。天空澄明高遠,幽藍神秘,映入眼簾的還有神色淡定的牦牛,潔白的羊群和往來招攬生意的面色紫紅的藏族姑娘。
我努力責怪著自己,至少,我應該在七月,被旅游寵壞的季節(jié)來到青海湖邊,盡情觀看那一望無際的油菜花是怎樣忘形在起伏連綿的土地上,侵占著牦牛的草場,在游人的喧嘩中發(fā)出一聲聲驚嘆。
噢,你這東邊來的種子,是用怎樣的毅力克服了水土不服的煎熬,而將金黃的小花開在藍色的湖邊——甚至是十月的鮮花。
可是我偏偏遇見了你,一片守著湖畔的油菜花。瘦小的莖稈,支撐著小小的黃花,組成一簇簇花束,連成一片片黃色的幔帳,在已經有些寒氣的高原上,讓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疼惜,就像父母面對沒穿厚衣服的孩子在雪天冰地耍著那樣的疼惜。花雖然艷著,但還是和嬌艷有了一些距離。我不知道這些花哪里來的勇氣開在十月中!我本能地想用一張巨大的帷帳蓋住它們嬌俏的花容,使它們面對高原的風雪時,多支撐一些日子,為守著他們的那位面色黝黑坐在輪椅上的藏民多掙一些費用。
04
我深深地為這迷人的油菜花感到惋惜。它應該開在春風蕩漾的四月,在四川的重重山巒中開放。當沉悶的火車拉著一車嘆息,疲憊地穿過隧道,人不能暢快呼吸的時候,隨著光明而來的就是躍入眼簾的油菜花。在千篇一律的綠色中,油菜花開在陡峭逼仄的山坡上,迎著微風點頭致意,它們沒有占領沃野平原,只是開在瘠薄的山坡上,亮著自己淺黃的容顏,不絕如縷地向人們昭示:我是油料,不是觀賞的花。
油菜花本質上是農民種植的油料。想一想,在他們洗凈了勞作的雙腳,端著茶杯坐在房檐底下閉著眼睛等待飯菜,廚房里“刺啦”一聲爆響,那香味也就突破門簾,鉆出門縫,飄散在空氣中,香味提醒了多少神色疲乏的眼神。種植油菜的農民第一時節(jié)深深地吸一口,再吸一口,油菜花壓榨的菜籽油的清香越過艱難險阻瞬間進入五臟六腑,這一刻,好像所有的辛苦都是為了這一口。把碗端到鼻子跟前,用筷子攪拌著飯菜,大口吃飯,吃得精光,碗底里還有淡黃色的油料,索性把碗舔了,陶醉的樣子令人向往。
而這一刻,我遠在西海固的鄉(xiāng)親,正奮力犁開四月里愈來愈干旱的土地,把精心貯藏的胡麻種子撒在犁溝里,翹首望天,盼望著春天的雨水光臨,而收獲可能是遙遙無期的干旱和絕望。胡麻油成為和他們一樣命苦的油料,但雙方都有著異乎尋常的堅韌。我的鄉(xiāng)親,缺少土地,土地的本質是多打糧食,多少年來,這菲薄的夢想都難以實現(xiàn),而干旱如影隨形地包圍了他們。
油菜花也應該開在雨水充沛的云貴,生存的地方適應著逼仄和狹隘,在巴掌大的地方謹慎而委屈地活著。石墨化的土地上生存異常艱難,一株株油菜花,就像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那花總是低眉順眼地守著本分,而農民看花的眼神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小小的油菜花因缺衣少穿而顯得瘦弱不堪的身體讓他們手足無措,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嘆息。
我不知,當真正的農民滿含希望的眼睛,看見了青海湖邊上專門供人觀賞的油菜花被人無盡地糟蹋時,不知怎樣捶著大腿大罵著敗家子的,挨千刀的而痛苦不堪!
如果他們看到了幾十萬畝的油菜花在祁連山下綿延不絕,他們的眼神里除了興奮還有貪婪和絕望。
門源的油菜花的確是油料中的幸運兒。遼闊的油菜花隨著山脊起伏延伸,遠遠看去藍色的天空和無邊無際的綠色草原牽手的地方,黃色的油菜花如影隨形的競相綻放,好像無邊的黃色大海上涌起的浪頭,互相追逐、嬉鬧,又像被微風吹皺的漣漪,逶迤在祁連山的腳下,屏氣斂聲地收藏著潔凈的陽光和空氣。造物主把這南方的色彩移到苦寒的高原,用飽蘸著黃色的巨筆,濃墨重彩地涂抹著大地的容顏。
它不像貴州的油菜花開在巴掌大的石墨中,逼仄的無處釋放掙扎的花香,也不像西海固缺水的胡麻花藍盈盈地開得時節(jié)很短。而這里的油菜花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山巒起起伏伏,汪洋恣肆地開著,無拘無束地開著,開得自然、熱烈、奔放和毫無顧忌。我敢說這是世界上最壯美的油菜花,潔凈純粹的黃色中沒有一點雜色。青草翠瑩的草原,白雪點綴的祁連山,無垠潔凈的天空一塵不染,藍的純粹和光潔,就連白云也成了這黃色花海上的點綴。
高原的油菜花使深處苦寒之地的門源揚名中國,中國人的餐桌上免不了菜籽油。雖然,也有各地刺啦回響在鍋底的菜籽油,但我想,門源一帶的油菜花在中國撐起了油的半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