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塊土地回家
站在下午四點鐘不到的陽光里,面對林立的高樓大廈石才旺感到厭煩。桂林已經(jīng)不像他十年前來到時那么稀奇了。盡管有點說不清楚的故事,但他卻認(rèn)為桂林就像一堆發(fā)出銅臭的金字塔,誰進得去誰就能撿到金子。
石才旺想,世界也許真的變了。就像他石才旺,十年前闖桂林當(dāng)包工頭,誰能想到他會賺上千萬元。
半年前老婆林曉燕就給他來電說她懷孕了,還說她下崗了。老婆說她下崗后很孤獨,她很想找事情干。他當(dāng)時就想過,既然老婆懷孕了又下了崗就應(yīng)該讓她來桂林玩玩,以便使肚子里的孩子在胎教期間適應(yīng)城市的風(fēng)光和“銅臭味”。讓老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做一回大城市人,哪怕一天也好。如果那樣,也許老婆會去做個時髦的發(fā)型而重新煥發(fā)青春。
真的,如果那樣,老婆就真成了城里太太了。
石才旺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在老婆那放下的豪言壯語:他說他有錢了,他要把桂林城買下來,買不了桂林城,至少要買一塊土地,做當(dāng)代的“地主”,他要讓林曉燕享受擁有土地之后的快感。
事實上,石才旺不是吹牛,他確確實實在市郊的牛奶場附近買下了1300個平方米的土地而且辦了建房審批手續(xù)。盡管那塊地僅有2畝,可那畢竟是他自己的啊。為了擁有那塊土地,他至少花了三分之二的積蓄,但他想他是值得的,擁有土地的踏實熨帖可是鈔票比不了的。何況這可是桂林城的地。
石才旺還記得那天剛接到妻子林曉燕來電話說她快生孩子了的時候,他一邊和老婆通話一邊解開褲子在自己的土地上撒尿的情景。他還不無得意地說好在是撒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果撒在別人的地盤,也許就被罰款了,至少罰五十元。說出這段故事的時候石才旺覺得十分開心。
那天,石才旺拿到了土地證高興得彈了起來,像落地的皮球跳了幾跳就融入喧囂的城市之中。他想,土地證拿到了,老婆又快生孩子了,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回柳城,把土地證交給老婆,兌現(xiàn)他的諾言。
石才旺打開一個黑色的皮箱,然后,把地契放到箱底。他想,這本地契從現(xiàn)在起就象征了他石才旺的身份和身價。盡管區(qū)區(qū)2畝土地不能和大地主劉文彩相比,可他覺得自己也算是一個地主了。2畝土地可以建設(shè)一個小型工廠,或是建個福利院幼兒園什么的。想著想著,他決定建一個幼兒園,讓城市里的孩子們到他幼兒園來,把老婆接到幼兒園當(dāng)老板,這樣一來,也有利于自己的孩子成長。
想到這,石才旺高興起來,提起那只黑色的皮箱,直奔火車站。他知道只要回到家,第一個動作是熱烈地?fù)肀Ю掀牛H親老婆肚子里的孩子。然后再向她宣布,他石才旺把一塊足有2畝重的土地背回家來了!再然后就將那張擁有2畝土地的地契交給老婆。
火車緩緩地駛出桂林車站不久,石才旺就呼呼地睡著了。
他看到自己站在自家的門口,被一張粉紅色的硬皮紙吸引住了。那張粉紅色的硬皮紙有手掌那么大,估計是從32開書本上撕下來然后寫上字貼在門楣上的。石才旺將硬皮紙扯下來,只見上面寫有兩行字:
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等朵朵回家后它會帶你去找她。
地主
石才旺感到莫名其妙。他望著那張奇怪的紙條,摸不清是誰的手跡。他只是想知道落款是“地主”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
為什么地主不直接告訴他?為什么要等到朵朵回家才帶他去找?朵朵可不是人而是他家的老母狗哎,是誰要這樣愚弄他?
石才旺腦海閃過一連串的問題,覺得只要有這么一張字條,老婆遲早要找回來的。
可恨的是“地主”這個落款真的嚇人。他越想越覺得玄乎。
石才旺找到隔壁家的牛二打聽老婆的去向,牛二看到那張字條,先是驚愕,接著說這他媽的“地主”真不夠朋友,為什么要玩這把戲?石才旺沒打聽到任何蛛絲馬跡,看來牛二真的什么也不懂。
他在牛二家喝得酩酊大醉,清醒的時候是在晚上九時左右。
石才旺看見朵朵在床前伸長舌頭舔著他吐出來的污穢,再望望四周才清楚地認(rèn)識到:他躺在他自家的床上。他努力挪了挪身子,試圖坐起來但感覺自己的身體軟得像根豬大腸,怎樣也捋不直。
朵朵見主人挪動了身體高興地?fù)涞酱采希斐鲅t的舌頭舔著主人的臉頰。石才旺開始還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被朵朵濕潤柔軟的舌頭一舔,恍惚中覺得林曉燕就在他身前。
石才旺漸漸清醒了。他把朵朵抱在懷里說,朵朵,快告訴我,媽咪到哪里去了?
朵朵從鼻孔里發(fā)出幾聲柔和的聲音,有點像孩子的笑聲。
石才旺聽不懂朵朵在說什么。石才旺也不知道朵朵從什么地方回來要帶他到什么地方去。門楣上的字條交待他等朵朵回家?guī)フ依掀诺模裕涠洌涠溲銎痤^也含情脈脈般地望著他。
朵朵用它那只嗅覺敏感的鼻子聞了聞石才旺的脖頸,喉嚨里僅發(fā)出一個聲音: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于是,石才旺跟著朵朵出門了。
早晨剛下了一陣雨,天馬上晴朗起來。太陽從陰霾的天宇中露了出來,像蛋黃一樣,十分可愛。石才旺跟著朵朵的屁股后走了十里地,他感覺他們已經(jīng)遠離城市走向荒野。石才旺幾次找著地方坐下來休息都被朵朵用嘴巴咬著褲管拉向前。由于尋妻心切,他只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跟著朵朵在山道上前進。
人和狗在山道上又走了近十里地,來到一岔路口,有一棵大榕樹。石才旺背靠大榕樹看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陽。他感到很累,口干舌燥,憂心忡忡。
石才旺終于癱倒在石板上,仰面朝天。他的目光在綠蔭中毫無目的地掃描著,無意中,突然發(fā)現(xiàn)大榕樹的身體上貼著一張粉紅色的紙條,跟貼在自家門楣上的那張完全一樣。他驚奇地將紙條扯下來,上面寫著:
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你沿著這條山路往前走十里到馬鞍鎮(zhèn),找鎮(zhèn)里郵差住宿的客棧便能知道你老婆在哪里。
地主
石才旺看著這張字條就像又看見了老婆的笑臉,他的目光在字條里掃瞄一遍就像在老婆林曉燕裸露的身上過了一遍。
石才旺發(fā)現(xiàn)字條背面的糨糊粘糊糊地還沒有干透。石才旺覺得貼字條的人一定在附近,于是朝四下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人影。
石才旺吼起嗓門叫喊,喂,有人嗎?喂!
盡管石才旺像只母老虎一樣吼得地動山搖,可四處卻無人搭理。
石才旺又吼起嗓門叫道,喂!你這個地主,你給我滾出來!我老婆在哪里?仍然無人回應(yīng)。石才旺這時才覺得懼怕起來。至少他覺得這個游戲規(guī)則不地道。
他覺得他有可能被愚弄了。真是糟糕透頂。
朵朵汪汪不停地吠了起來。
石才旺按照地主的留言條去找老婆,他是在天黑的時候到馬鞍鎮(zhèn)的。
馬鞍鎮(zhèn)在夜幕中顯得格外孤獨。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聚集在凹形中間的房屋猶如火盆里堆砌的方炭,零零星星地發(fā)出昏黃的光亮。石才旺看著這個約有百戶人家的小鎮(zhèn),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字條里的客棧。這時已是掌燈時分,家家窗口都透出誘人的光芒。
鎮(zhèn)里的狗吠聲很雜也很兇,不喜歡陌生人似的。
石才旺站在馬鞍鎮(zhèn)的大街上猶豫著。他想,老婆怎么能到這鬼地方來呢?這馬鞍鎮(zhèn)自古以來只出了兩種人,一種是土匪,另一種就是地主惡霸。聽說劉文彩的爺爺?shù)臓敔斁褪菑倪@馬鞍鎮(zhèn)走出去的。老婆林曉燕怎么能到這鬼地方來了呢?
石才旺想,老婆會不會是被綁架了。
他作了個假設(shè):假設(shè)他老婆真的被綁架了,兇手為了能得到一筆更可觀的綁票款,把他石才旺引到這鬼地方來,好讓他入網(wǎng)就擒。然后再放他石才旺的血。
石才旺愈想愈覺得糟糕,但他沒有勇氣再往下想,只覺得老婆林曉燕手上最多只有十萬。之所以這樣肯定,那是因為石才旺在十天前才把那錢電匯給了她。
石才旺真的不敢再想下去。直到他的褲子被朵朵咬著并朝小鎮(zhèn)中游動而去的時候,他才覺得跟著朵朵走一定沒錯。
朵朵喘著粗氣在石才旺的前方帶路。他們走過鋪滿鵝卵石的街巷,街巷很窄,兩邊的房屋顯得擁擠,零星的店鋪里偶爾有一兩聲吆喝,只聽見雜貨鋪里的老板對石才旺說,先生,我店有上等蛇皮和獵貨,請進來看看。還沒待石才旺反應(yīng)過來,另一鋪面的老板高吆道,先生請進,新鮮的紅燒羊肉,油爆黑螞蟻,烤蜂蛹。價格便宜,要不要嘗嘗鮮。石才旺聽到老板娘的叫聲,抬頭往店里望去,有幾個人圍著桌子猜碼劃拳。
劃拳者說,聽說了嗎?六坡村來了個大地主。
聽說了,那是個憨地主。
石才旺聽到劃拳者的對話,有點好奇地站在那里,很想打聽有關(guān)地主的消息。可人家老板娘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
老板娘一身的肉香味撲鼻而來。石才旺還真的聞出店里的肉香來,那撲鼻的香味頓時使石才旺的肚子奏出了音樂,發(fā)出咕嚕的響聲。石才旺才想起他一直沒有吃東西,以致肚子餓得腸打絞。
石才旺很想在那家所謂的飯店前停留下來,進去砍它兩斤羊肉一斤米酒喝個痛快。可猶豫之時,一條黑影像他老婆一樣在他的眼前晃動著。
石才旺的眼睛好像手電筒的光速一樣搖向黑影,搖向街巷的盡頭。
他定下神來看了看,覺得那是一種幻覺,至少是一種因想見老婆而產(chǎn)生的幻覺。他知道他不能停步,要緊跟朵朵嗅出老婆的住處。
石才旺一直往前走著,石板路被踩得咚咚響。街巷兩邊不時有人拿著草藥給他示意,說大哥,祖?zhèn)髅胤健皦殃柌荨保嚼锾刂啤V侮栁缧梗昼娨娦АJ磐皇嵌Y貌性地點點頭,不理店主的話頭,緊跟著朵朵的屁股往前走去。
朵朵吠了幾聲就十分熟稔地跑進一家泥墻圍繞的院子。院子有籃球場那么大,院子里面有一排瓦房,看起來好像是教室,教室旁邊有一棟樓房。從樓房里發(fā)出的燈光,他斷定樓房的主人一定很富有。當(dāng)然,他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老婆林曉燕,她是否就在里面?
正當(dāng)石才旺站在院子里猶豫時,樓房里有一老女人迎了出來說是石老板吧,請進來。
石才旺抬眼看清眼前的女人約么五十來歲,豐乳肥臀頗有幾分姿色。石才旺對那個女人說,我老婆呢,她為什么不來接我?
肥臀女人笑笑說,你真的是石老板了。你莫急嘛,先進屋吃完飯喝完酒洗完澡我再告訴你。
石才旺跟著肥臀女人進門,看見大廳里擺放一臺十八寸的彩色電視機,電視機旁坐著兩個男人津津樂道地盯著電視里那色彩并不十分穩(wěn)定的畫面。女人抬手給石才旺介紹說,這位是鄉(xiāng)里的郵差老陳,我們都叫他陳伯。這位是我的老公姓鐘,就叫鐘師父吧。我們這里是郵差往來的接待站,條件不好,石老板將就將就。
石才旺禮貌地和陳伯打完招呼又與鐘師父點頭致意,便隨女人上樓看房去了。
想老婆心切的石才旺急于問肥臀女人,他說如果不把他老婆的消息告訴他,他就罵人了。
女人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粉紅色的紙遞給石才旺,說自己看吧。
石才旺看見那張粉紅色的紙條,他的心涼了半截,這已經(jīng)是他回柳城后見到的第三張字條了。他不想知道上面寫什么,他也不想再玩這個累死人的游戲。甚至他覺得老婆林曉燕太不像話了,怎么能跟老公開這種玩笑?
石才旺皺起臉上的肉,傷心得直想哭。他想,如果林曉燕手頭上沒有他給的十萬元,她會失蹤嗎?她林曉燕拿了錢做什么去了?是賭輸了或是被綁架了,還是拿著錢去投資了?他還排除不了任何一種可能。
石才旺在沮喪中感到困乏。他伸出雙臂張開大口哈了一口長長的氣,說大嫂,你知道我老婆在哪里,你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何必讓我看字條去玩什么游戲?
被稱大嫂的女人說,我也不知道你老婆在哪里,大約是半個小時前有個男人留下這張字條說有個姓石的男人和一只狗來住宿時,請將字條交給石老板。那個男人交待完之后將這張字條交給我并給我二十塊錢,叫我務(wù)必將字條交給你,然后就走了。
石才旺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說那個男人個子怎么樣?多大的年紀(jì)?
女人說男人三十左右,小平頭,有撮胡子,一米七不到的個頭,估計還在鎮(zhèn)上。
石才旺覺得女人說的男人好像一直在他身邊和他耍戲。他到底是誰?
石才旺從大嫂手中接過那張粉紅色的字條上寫著:
我知道你老婆在哪里。請跟郵差到六坡村。
地主
石才旺罵道,我操你媽的地主,你躲在哪里?你出來,你為什么不出來?
自從地主的字條出現(xiàn)后,石才旺的內(nèi)心深處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洞的令人絕望的隧道。石才旺失去老婆尋找老婆的痛苦壓得他像等死的囚犯一樣耷拉著腦袋望著那深邃又神秘的洞口。他有點恐懼,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但他也累得渾身像散了架,兩條腿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石才旺沒想到尋找老婆成了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他后悔,為什么沒叫牛二一起來?自己一個人多么獨單,幸好身邊有朵朵跟著。朵朵通人性,還可防身。人們常說一狗當(dāng)三漢。石才旺想起朵朵,便叫了幾聲朵朵,朵朵在屋外汪汪地回應(yīng)。
石才旺起床披衣,叫朵朵進門朵朵就是不肯進屋,他知道朵朵一定是為了保護他而守在門外。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狗是忠臣”吧。
石才旺蹲下來伸手摸了摸朵朵的頭,朵朵很乖巧地伸出舌頭舔著石才旺的手。它臥在石才旺的身邊,緊緊地和主人挨在一起。石才旺說,朵朵,你的嗅覺比人靈敏得多,你比任何動物都通人性。你能告訴我一個人嗎?你說我的老婆在哪里?你看沒看見她的肚子鼓了起來?你嗅不嗅得出我老婆的肚子里有孩子?
朵朵舔了舔石才旺的手同時張開了它的喉嚨,哼哼一陣,石才旺聽不懂朵朵在說什么,但他知道朵朵一定聽懂他的話。
就在這時,有個人影從走廊的盡頭走過來。朵朵對著黑影汪汪直叫,立馬引得街巷上的很多只狗也跟著狂吠不息。
那個黑影咳嗽了幾聲,好像并不懼怕朵朵似的。那人說怎么不叫你的狗停止吼叫?剛才你不是還跟狗說話嗎,怎么現(xiàn)在不說了?
石才旺從聲音里聽出來人是郵差陳伯,便迎了上去說睡不著,起來跟狗聊聊天,打擾你老人家了,很對不起。
陳伯笑笑說,天都亮了,我有早起的習(xí)慣。石才旺聽陳伯這么一說才知道天亮了。他望見窗外的天空猶如飄散在爐膛里并即將熄滅的火苗,發(fā)出藍色的光。各家的公雞咯咯噠地飛散在街巷的鵝卵石上。
石才旺同陳伯下得樓來,在院子里散步。此時的石才旺才看清了院子里的學(xué)校。從學(xué)校的升旗桿和校園的設(shè)施來判斷那肯定是一間鄉(xiāng)村小學(xué)。石才旺打著呵欠的時候,陳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老弟,往后你可不要像今早這樣跟狗說話了。說不定哪一天狗死了,老弟你就變成啞巴了。據(jù)我所知,啞巴都養(yǎng)有一只會說話的狗,說著露出一口黃玉米粒般的牙齒笑了起來。陳伯不笑還好些,一笑起來就好像猩猩一樣恐怖。笑過他又說,我上年紀(jì)了,喜歡勸勸別人,說的不對請不要放在心上,就當(dāng)我瞎說得了。
石才旺拱手說哪里哪里,你陳伯人老心春,一語值千金吶,小弟我受益匪淺,佩服。
陳伯笑笑說哪里話。你老弟真會開玩笑。說話間陳伯問著石才旺說,老弟好像心事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