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本的《域外小說集》有兩冊，均在1909年出版。版權(quán)頁上標(biāo)著印成時間，分別是“己酉二月十一日”（陽歷3月2日）和“己酉六月十一日”（陽歷7月27日）。在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寫的《魯迅年譜》中，關(guān)于這兩冊書做過一個統(tǒng)計：“共收外國小說16篇：英、美、法三人三篇，俄四人七篇，波蘭一人三篇，捷克一人二篇，芬蘭一人一篇。”不過，上述引用文字中表述錯誤的一點(diǎn)是《域外小說集》初版本中并未收錄捷克作家的作品，還其本來面目應(yīng)該是“波思尼亞一人二篇”。這位來自波思尼亞即波斯尼亞的作家名為穆拉淑微支，兩篇作品《不辰》《摩訶末翁》收錄在《域外小說集》初版本的第二冊中。

波黑史上首位女性主編和出版商

穆拉淑微支是何許人？在卷末的“雜識”文字中，有關(guān)這位作者當(dāng)時標(biāo)明的是“事跡不詳”。100多年過去了，當(dāng)年在《域外小說集》中一起被周氏兄弟介紹給國人的其他九位作家的名字我們已經(jīng)完全不再陌生，諸如契訶夫、王爾德、愛倫·坡、莫泊桑等人更是在中國擁有廣大的讀者，可讓人稱奇的是對于穆拉淑微支其人我們?nèi)匀灰粺o所知。筆者近日獲得幾份外文材料，其中有關(guān)于穆拉淑微支的信息。通過研究分析，現(xiàn)在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穆拉淑微支一生的活動情況了。

穆拉淑微支是一位女作家。1863年12月28日，她出生在巴爾干地區(qū)克羅地亞的別洛瓦爾。因?yàn)榧彝l件良好，早年她曾在布達(dá)佩斯接受教育。1878年，在穆拉淑微支15歲時，她的父親被任命為波黑巴尼亞盧卡的一位行政長官。穆拉淑微支便隨父親來到了巴尼亞盧卡。也是在這一年，根據(jù)著名的《柏林條約》，波黑由奧斯曼帝國劃歸奧匈帝國。1879年，穆拉淑微支和她的家人一起搬到了波黑首府薩拉熱窩。此后，她在這里一直生活了40年。

從Mary Sparks的The good woman of Sarajevo（譯為《薩拉熱窩的好女人》）一文來看，穆拉淑微支多才多藝，且有著較強(qiáng)的辦事能力。她的未婚夫名叫Eugen von Topfer（以下簡稱Topfer），出生在維也納一個富裕的家庭。Topfer 1881年來到薩拉熱窩，后任一份于1884年在當(dāng)?shù)嘏d起的德文報紙Bosnische Post的編輯。穆拉淑微支給報紙投稿，兩人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機(jī)緣巧合中相識相戀了。1886年，Topfer買下Bosnische Post的經(jīng)營權(quán)，成為報紙的新主人。隨后，Topfer和穆拉淑微支訂婚。然而此后不久，Topfer被發(fā)現(xiàn)得了不治之癥，并于1889年離開了人世。穆拉淑微支從Topfer這里繼承了報紙的經(jīng)營權(quán)，以及一個印刷及出版方面的生意。她由此成為波黑歷史上第一位女性主編和出版商。

盡管是因?yàn)橛辛苏奶嘏吕缥⒅Р庞匈Y格經(jīng)營Bosnische Post，但是她并沒有打算將其辦成一家完全符合政府意愿的報紙。穆拉淑微支是一個觀點(diǎn)明確、主張堅定的女性，卻也因此得罪了政府派往薩拉熱窩的官員Lothar Berks。1894年，在寫給上級官員的一封私人信件中，Lothar Berks說她“在面對國家事務(wù)中的一些關(guān)鍵性問題時，總是多多少少有些情緒異常，并保有著一種丑陋的偏見”，“是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好爭吵的、詭計多端的女人”。這樣，穆拉淑微支不得不面對來自管理層的壓力。他們希望她可以把報紙賣給那些對政策持更積極支持態(tài)度的人。同樣是在1894年，當(dāng)Bosnische Post慶祝報紙發(fā)行十周年時，域外媒體卻對穆拉淑微支在婦女通常不參加社會活動的波黑地區(qū)取得的成功表示了極大的贊賞。這與Lothar Berks的批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1894年，穆拉淑微支在薩拉熱窩市中心建了一座公寓樓。一樓用來辦公，其余的樓層除供穆拉淑微支和她的父母居住外，主要對外出租。1896年，不知是什么原因，穆拉淑微支賣掉了從Topfer那里繼承來的權(quán)益。在這一年11月，她和一位在科索沃的醫(yī)院工作的資深醫(yī)生Josef Preindlsberger結(jié)了婚。婚后，他們育有二子。

在穆拉淑微支的生命中，她始終表現(xiàn)出了對人類學(xué)的強(qiáng)烈興趣。她是1888年成立的波黑國家博物館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根據(jù)Mary Sparks的描述，穆拉淑微支曾廣泛游歷波斯尼亞各地。她記錄當(dāng)?shù)氐奈幕⑵鋵懺诹俗约旱淖髌分小?889年，她加入了一個在維也納的人類學(xué)協(xié)會，成為該協(xié)會接納的第一位女性成員。隨后，在該協(xié)會的邀請下，她在維也納做過一次關(guān)于波黑的演講和展覽。此外，她還是許多其他協(xié)會的成員。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穆拉淑微支作為一名護(hù)士在巴爾干地區(qū)協(xié)助她丈夫Josef Preindlsberger的工作。“一戰(zhàn)”結(jié)束后，波黑成為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斯洛文尼亞人王國的一部分。因?yàn)镴osef Preindlsberger的奧地利國籍身份，他們最終于1919年被新的政權(quán)驅(qū)逐出了波黑地區(qū)。1927年1月20日，穆拉淑微支死于維也納。

周氏兄弟對弱小民族的興味緣起

穆拉淑微支用德語寫作，她的書也均用德語出版。根據(jù)Mary Sparks的介紹，她的這些書多與波斯尼亞的風(fēng)土人情有關(guān)。她于1893年出版了第一本德語書Selam.Skizzen und Novellen，后來被譯成俄語和英語出版。譯成英語的時間是1899年，名為Selam Sketches And Tales Of Bosnian Life（譯為《波斯尼亞生活速寫》）。譯者為英國人Mrs.Waugh，由名字可知亦為一位女性。《域外小說集》初版本第二冊卷末的“雜識”中談穆拉淑微支，說“英人華氏譯其著作為一卷曰問訊Selam”，即指此書。

周作人在《夜讀抄·黃薔薇》一文中談起過一位倍因先生，說他曾喚起自己對于弱小奇怪的民族的興味。周作人講及“倍因所譯育珂的小說都由倫敦書店Jarrold and Sons出版，這家書店似乎很熱心于刊行這種異書，而且裝訂十分講究……波思尼亞穆拉淑微支女士（Milena Mrazovi）小說集《問訊》亦是這家書店的出版”。綜上可知，《域外小說集》中周作人在譯穆拉淑微支的兩篇作品時參考的即是這家倫敦書店Jarrold and Sons 1899年出版的由Mrs.Waugh譯自穆拉淑微支第一本德文書的英文譯本Selam Sketches And Tales Of Bosnian Life。2010年9月，美國一家出版社Kessinger Publishing再版了這本上上世紀(jì)的英文書，在書的扉頁左下方印著 “LONDON：JARROLD&Sons 10 AND 11 WARWICK LANE E.C.ALL RIGHTS RESERVED”，即說明這家擁有該書版權(quán)的倫敦書店Jarrold and Sons位于倫敦沃里克街道10號和11號。

“雜識”中曾談到這本英文書的序言：“序言恨國人寡陋，視波思尼亞猶若野人，鄙夷不之齒。因發(fā)憤譯此，以示文華之一斑云。”筆者將其序言中重要部分譯成了中文：

盡管今天訊息已經(jīng)非常迅捷，可波黑距離人們的思想意識中心仍然有一個幾乎不可預(yù)見的距離。在歐洲文化中心范圍內(nèi)，人們對波黑依然一無所知。與此同時，地球上一些遙遠(yuǎn)的地區(qū)正在被開發(fā)，來自四面八方的考察隊(duì)伍甚至已經(jīng)到達(dá)了北極。

幾個世紀(jì)以來，巴爾干地區(qū)的人們被長期忽視了。在任何時間里，人們只要聽到來自巴爾干的聲音，都把它當(dāng)成是一種痛苦的哭喊聲。歐洲人不太喜歡聽見巴爾干的名字。人們說那里的人是“野蠻人”。盡管奧匈帝國把波黑劃為自己的領(lǐng)地已經(jīng)15年左右，盡管這一時期許多出版物都在力圖給讀者提供一個關(guān)于這塊土地和人民的更客觀的知識，但是人們依然稱他們“野蠻人”。在金色的波斯尼亞和勇敢的黑塞哥維那，那些高尚而敏感的子孫們就這樣被簡單地和剛果的黑人一道被歸為“野蠻人”的等級。

我接觸到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我愛這里的人，我也是他們的一分子，這使得我的筆下出現(xiàn)了這些細(xì)小的速寫故事。通過這些故事，人們可以試著去洞察那些不被了解的、被鄙視的民族的靈魂。在同類作品中，這是第一本書。我冒險把它出版了，但它可能無法達(dá)到我的目標(biāo)。

該序言顯然并非Mrs.Waugh所寫，而是譯自穆拉淑微支本人。作為波黑人民的一員，穆拉淑微支對這塊土地懷著深沉的熱愛。這是她的第一本書，即已表達(dá)出希望借此讓更多的人了解波黑的強(qiáng)烈愿望。此后，終其一生，她都沒有放棄這個努力。即使后來被驅(qū)逐至奧地利，依然如此。目錄顯示了書中共收錄八個故事，它們均采自波斯尼亞民間，《域外小說集》中的《不辰》和《摩訶末翁》分別譯自書中的第六和第七個故事。《域外小說集》在“序言”中宣稱“迻譯亦期弗失文情”，即表示要用一種直譯的方式來和晚清譯界劃清界限。筆者將《不辰》和《摩訶末翁》兩篇譯文與英文原本一一對照比較，毫不夸張地說，亦有“字字忠實(shí)，絲毫不茍，無任意增刪之弊”之感。

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談自己早年留日時期對翻譯問題的關(guān)注，“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yàn)樗蟮淖髌肥墙泻昂头纯梗瑒荼刂劣趦A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以初版本《域外小說集》中所選擇的英、美、法、俄、波蘭、波斯尼亞、芬蘭七個國家（地區(qū)）來看，位于巴爾干半島上的波斯尼亞無疑最具有“被壓迫的民族”的代表性。不過穆拉淑微支的作品倒并不重在“叫喊和反抗”，她期望的乃是展示和傳播波斯尼亞不太為外人所知的民族風(fēng)情。作為譯者的周作人其實(shí)已領(lǐng)會穆拉淑微支之意，因此才會在“雜識”中有“波思尼亞屬斯拉夫種，為突厥坿庸，其文章各國皆罕見……不辰者，為棄婦而作也，亦可見突厥風(fēng)俗之一端”之類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