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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戴望舒:讓燈守著我
    來源:北京青年報 | 北塔  2020年05月13日09:13

    《戴望舒?zhèn)鳌?北塔 著 九州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

    他讓自己的心飛向故鄉(xiāng)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xiāng),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是戴望舒名詩《我用殘損的手掌》中的四句。寫作此詩時,他逃亡于日寇占據(jù)的香港,他的回憶和想象都瘋狂地開啟著。這幾句詩所描寫的是他回憶中的家鄉(xiāng)情景。“湖”指西湖。望舒小時候的家就在西湖附近,對他來說,西湖是全世界最美的風景,而他念念不忘的,尤其是最好的季節(jié)里的西湖——中間兩句加了括號,說明他寫的不是當時日寇鐵蹄下的杭州,而是他回憶中的杭州。

    為了暫時忘卻周遭的囹圄,他緊閉雙目,讓自己的心飛向故鄉(xiāng),沉醉于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之中;他仿佛看見了蘇堤、白堤上的繁花,仿佛聞到了柳枝折斷時散發(fā)的芬芳,仿佛感到了湖水和荇藻的涼意。他把所有的感官都打開了,它們都沉迷于回憶的快樂之中。這是他的一個重要詩歌觀念的體現(xiàn),即“詩不是某一個官感的享樂,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東西”。這一觀念跟他的許多詩學觀念一樣,源自法國象征主義,如他翻譯過的波德萊爾的《應和》一詩說:“香味、顏色和聲音都相互呼應。”波德萊爾在評論雨果的時候,曾引用瑞典神秘主義哲學家斯威登堡的話說:“天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一切形式、運動、數(shù)、顏色、芳香,在精神上如同在自然上一樣,都是有意味的、相互的、交流的、應和的”。

    戴望舒的祖籍是南京。他的父親曾在河北的北戴河火車站工作,所以幼年的望舒曾隨父在北戴河待過一段。望舒的母親雖然出身書香門第,但像封建時代的許多普通女性一樣,并沒有上學讀過多少書;不過,在江南豐厚的民間文化底蘊中,即使是文盲,也能講述許多文學或歷史故事,也能整段整段地唱出雅得不能再雅的戲曲,也能一串串地拋出謎語、歇后語、諺語——童年的望舒在母親的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故事講述中慢慢長大。正是杭州濃郁的文化氛圍幫助造就了望舒詩歌中的古典傾向。蘇聯(lián)漢學家契爾卡斯基說:“戴望舒生在杭州,那是白居易和蘇東坡謳歌詠唱過的地方。西湖秀麗的山水和古塔峰影常使詩人回想過去的時代……所以他不僅熱愛法國象征主義,也同樣熱愛中國古典文學。”

    望舒原名叫戴朝寀,字丞。他一生用過許多筆名,尤其是在香港期間;因為那時像他那樣具有抗戰(zhàn)傾向的文化名人,很受日本憲兵的“關照”;所以他有時發(fā)表文章不得不用筆名。

    他很像個運動家,不大像個詩人

    戴望舒的長相是“似北實南”,或者說“外北內(nèi)南”,他南人北相,內(nèi)里還是江南人,但又不是奶油小生,他內(nèi)心堅韌之勇,不亞于任何匹夫之勇。

    好多跟他接觸過的人都說,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高大魁梧。如馮亦代說,望舒比他自己高了半個頭,是個“黑蒼蒼的彪形大漢”。這簡直是施耐庵用來描寫李逵的詞語。怪不得路易士更加詳細而生動地記敘道:“他皮膚微黑,五官端正,個子既高,身體又壯;乍看之下,覺得他很像個運動家,卻不大像個詩人。”

    跟他接觸之后,大家都覺得他性情溫和,心地仁厚,甚至有著女性的柔婉。如馮亦代描寫道:“透過近視眼鏡,兩眼露出柔和的光芒,帶些莫名的憂郁,但接著又衷心地微笑起來,沒有一般詩人的矜持,而他的雙手卻又是那么柔軟,有點像少女的手似的……”徐遲則說:“望舒的神態(tài)十分儒雅,語言音節(jié)清脆,像一條透明的小溪。”

    望舒的“表里不一”也許導致了或者說暗示著他性格的雙重性或者復雜性,以及詩歌風格的兩重性或者多樣性,即軟硬兼具,似軟實硬。

    望舒家本屬小康,又在杭州那樣的“天堂”里,他的童年本來應該是天真爛漫的,但他并非無憂無慮;因為他曾害過天花,而且留下了后遺癥,長了一臉麻子。他的麻點不大也不深,離遠看或在相片上看,幾乎沒有。所以,紀弦說他“臉上雖然有不少麻點,但并不難看”。不過,這對他的心態(tài)有著相當深遠的影響,他內(nèi)心深處為這一小小的生理缺陷有著頗深的自卑情結(jié)。他時不時要受到或熟或疏者的或明或暗的譏嘲,有人(包括一些好友)甚至拿它來作為閑聊的笑料、小說的原料。從小就有玩伴不直呼其名,而徑直稱他為“麻子”。小說家張?zhí)煲硎峭娴闹袑W同學。1931年12月,張在《北斗》上發(fā)表過一篇小說,題為《豬腸子的悲哀》。“豬腸子”是敘述者“我”的中學同學,兩人在車站偶遇。“豬腸子”在問候“我”時,說“你還記不記得同學都叫我豬腸子?那時候還有老鼠……你以后看見麻子沒有——你看過他的詩么?”

    晚年紀弦毫不忌諱地供認自己曾開過望舒這方面的玩笑:“‘新雅’是上海一家有名的粵菜館……記得有一次……我們吃了滿桌子的東西。結(jié)賬時,望舒說:‘今天我沒帶錢。誰個子最高誰付賬,好不好?’……這當然是指我……我便說:‘不對。誰臉上有裝飾趣味的誰請客。’大家沒學過畫,都聽不懂,就問我什么叫作‘裝飾趣味’?杜衡搶著說:‘不就是麻子嗎!’于是引起哄堂大笑。”

    可能正是因為這一自卑情結(jié),戴望舒在表面上顯得開朗、和藹、大度,但他的心結(jié)似乎一直沒有打開過,一直“帶些莫名的憂郁”。或者如端木蕻良所說:“望舒多少是抑郁的。”也正因此,盡管他渴望愛情,渴望與異性接觸;但一旦真的交往起來,他卻又顯得矜持、羞怯、手足無措,從而很難贏得對方的芳心。如望舒曾狂熱地愛過初戀情人、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望舒愛得極癡極苦,最終還是沒有任何結(jié)果。

    當然,望舒盡管有其軟弱的一面,但他不是弱者。他看起來自由散漫,實質(zhì)上在暗暗使勁、決不含糊。他一生盡管遭際困苦、心境凄涼;但他還是克服了自卑心理,做了許多工作,著譯了很多作品,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勤勉、最優(yōu)秀的文化人之一。

    由于望舒不顧一切的追求,也由于父、兄的勸導,本來對望舒沒有多少好感(當然也沒有多少惡意)的施絳年終于心有所動,有時也同意望舒陪伴她聊聊天,走走路,使望舒深感欣幸;但望舒看得出來,絳年并沒有對自己傾心,一直跟他保持著身心的距離,這使望舒甚為憂傷、煩惱。最后,望舒聲言,如果絳年不接受他的愛,他將自殺,絳年遂勉強答應與望舒訂婚;但她提了一個相當苛刻的條件,那就是要望舒出國留學;說只有在望舒出國留學取得學位并找到體面工作后,她才愿意結(jié)婚。

    她鐵定了心,要望舒出國

    在1920、30年代,出洋可不是件容易的舒服的事,光是孤獨、寂寞而勞頓的旅途就夠讓人受的,更不要說是一個人在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鄉(xiāng)獨自生活的艱難困苦了。當時很多人雖然有崇洋傾向,看重幾乎跟“洋”有關的一切;但要他們?nèi)ラL期在洋人鼻子底下討生活,則會舉棋不定。富家子弟盡管可以帶著大量鈔票出去,在物質(zhì)生活上不用發(fā)愁,甚至還可以花天酒地,但他們受不了那種被看作二等公民的歧視,更受不了失去親朋寵溺的孤寂。窮人家的孩子呢,出外的路費都要借,更不要說到了以后謀生的捉襟見肘了。所以,那時候許多年輕人視出洋留學為畏途。

    望舒也如此。他一直拖著,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家里沒錢;其次,他在國內(nèi)的工作和創(chuàng)作都進展得相當不錯。而且他的法文已經(jīng)到了這樣嫻熟的程度,似乎沒必要出國深造。可是,施絳年看重的是一些大眾化、標準化的東西,她要的是未婚夫的洋經(jīng)歷和洋文憑。在理性上,望舒可能也想過兩人在價值觀念上的巨大差異,如絳年根本不理解也不支持他的詩歌事業(yè);望舒肯定也想到了兩人的不合適,先不說這場戀愛的結(jié)果不可預知,就算兩人能結(jié)婚,婚后的幸福也很難保證。但他太愛絳年,這份愛是那樣持久、深入、固執(zhí),理性沒有招數(shù)可以去破解,他的人生之路只能順著這盲愛的方向;而確定這方向的其實就是絳年的意愿。她鐵定了心,要望舒出國,望舒只好出洋;她要他早日起程,他不敢太耽擱。

    1931年春夏之交,兩人就訂婚了,但望舒一直賴著不走;在絳年的連連催促下,望舒才于1932年10月8日搭乘郵船從上海出發(fā),前往法國。

    想到要離開熟悉的人和事,想到要跟剛剛有點親密的絳年重新遠隔,望舒幾乎一夜無眠;這天早上六點,他就起來了。正在檢查行囊時,絳年也起來了。她看上去睡眼惺忪,眼泡微腫,肯定也沒有睡好,而且神情甚為悲傷。但她的悲傷是短暫的,因為她的感情是勉強被激發(fā)起來的,還遠遠沒有像望舒的那樣強烈、那樣的不可收拾,還完全在理性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她寧愿舍棄兩人廝守的甜蜜和舒適,而要望舒表現(xiàn)出或者說去尋求她所認為的、實實在在的體面和好處。當然,在分別時刻,雙方還是相當難舍和難過的,彼此都向?qū)Ψ斤@示了無比的柔情,都想到許多安慰,交代,甚至信誓。但他們都發(fā)現(xiàn)語言之路被濃情阻隔了,雙方只是哽咽著,簡單地告了別。

    絳年、老友施蟄存、杜衡、穆時英、劉吶鷗、胡秋原以及施蟄存的父親、望舒自己的姐姐等都到碼頭上送行。他們一起照了幾張相片,后來施蟄存選了兩張登載在《現(xiàn)代》月刊上,其中一張是望舒與絳年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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