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疫事|不合時宜的夏多布里昂
【編者按】在付出了巨大代價之后,中國的新冠肺炎疫情逐漸平靜下來,而在歐美,疫情依然在肆虐。疾病、死亡、混亂、焦灼之外,生活還在繼續(xù)。澎湃新聞特約幾位居住在美國、法國、英國等國的華人和留學生,記錄他們疫情下的日常生活。在病毒面前,全世界人民都是一家人。
天漸漸熱起來,氣溫已經(jīng)超過20度。封城兩個月來,幾乎每天都陽光燦爛。巴黎很少有這樣的春天,大多時候,她都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憂郁城市。這樣難得的好陽光,讓關在家中的人們更覺得煩悶。越來越多的人走上大街,仿佛不用等到周一,人們已經(jīng)自動解封。唯一表明巴黎依然還在封城的,是所有的店鋪依然大門緊閉。我走過幾家報亭,櫥窗里的海報,仍然停留在封城前一天的3月16日。這讓有著洋蔥圓頂?shù)男笸ぃ袷潜粧佋跁r光之外的小島上。事實上,時代已經(jīng)拐進了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
有著強烈殺傷力的《鴨鳴報》突然把槍口指向了總統(tǒng)。聲稱法國駐北京大使早在去年12月就向馬克龍發(fā)出了有關新冠病毒危險的警告,而總統(tǒng)對此置之不理。法國外交部昨天進行了婉轉(zhuǎn)否認:“在任何情況下,總統(tǒng)都不會直接被告知。”
法國媒體的兇猛是有歷史的。我信步往米荷梅尼爾街走去,那里住著法國偉大的文豪夏多布里昂。1000多米的路程,我仿佛是在逆時光的河流而上。離他越來越近,我的心跳似乎也變得急促起來。
“要么做夏多布里昂,要么一事無成。”這是少年雨果的誓言,而多年之后,恰恰是夏多布里昂對他一句無意中的夸獎,使雨果名滿巴黎。龔古爾聲稱:“我愿意拿人之初以來的所有詩篇,來換取《墓畔回憶錄》的頭兩卷。”這本書,是夏多布里昂花了四十年時光打造的文字圣殿。普魯斯特更是把夏多布里昂的故鄉(xiāng)貢堡,用做《追憶似水年華》里自己故鄉(xiāng)的名字,以此向他致敬。任何一個法國人向我詢問,我最愛戴的法國作家是誰,我都是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們:夏多布里昂。我不只是為他優(yōu)雅莊重的文字所吸引,更為他的“不合時宜”而傾倒。
夏多布里昂比拿破侖年長一歲。在法國,拿破侖政治上有多大的聲望,夏多布里昂在文學上就有多大的聲望。兩個人既惺惺相惜,又相互敵視。在拿破侖的部隊橫掃歐洲,皇帝的威望如日中天之時,夏多布里昂在他主編的《信使》雜志上寫道:“在一片卑鄙的沉寂,只聽見奴隸鎖鏈碰撞和告密者噪音的時候,在萬物都在暴君面前顫抖,得他寵幸與受他貶黜都一樣危險的時候,歷史學家肩負民眾的復仇重任,挺身而出。”他厭惡拿破侖的專制。
這個聲音,就像萬籟俱寂中,突然炸響一個驚雷。法國被震動了。雜志在平民中,在沙龍里,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傳閱著。終于,雜志放在了拿破侖的面前。“夏多布里昂以為我是大傻瓜,是嗎?”皇帝震怒了,“我要讓人把他捉到宮殿的臺階上,亂刀劈死。”
拿破侖沒有向夏多布里昂下手,而是花錢把他的《信使》雜志買下了。夏多布里昂拿著這筆錢,在巴黎郊外買了一座荒蕪的蘋果園,隱居下來。他在這個名為“狼谷”的地方整修花園,栽種樹木,建造房屋,并開始了他的那部不朽的《墓畔回憶錄》的寫作。
經(jīng)常有人來探看這位高傲的隱居者。有一天,夏多布里昂外出了,狼谷的園丁接待了兩位神秘的訪客。其中矮一點的是主人。他們參觀了花園,還有夏多布里昂寫作的八角形塔樓。走的時候,他們給了園丁五個拿破侖金幣。園丁認出了他,正是拿破侖本人。
夏多布里昂對此不置一詞,他只在乎自己手中的筆。他獨坐在花園中的那個孤零零的塔樓之上,手里拿著一枝半破的羽毛筆,若有所思地伸進一只細瓶去蘸墨水,他要記錄一個時代,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在這里,他寫出了《殉道者》《從巴黎到耶路撒冷》《摩西》,同時開始了《歷史研究》與《墓畔回憶錄》的寫作。這是偉大的工程,他喜歡偉大。一位叫吉羅代的畫家來到狼谷,把這個孤傲的人用畫筆畫了下來,并且送到一個著名沙龍的畫展上。
拿破侖來了。帝國博物館的總管知道皇帝討厭夏多布里昂,特意把他的畫像擱到一旁,不讓人看到。拿破侖讓他掛回去,久久地盯著這幅油畫:一頭亂發(fā),被狂風吹得豎在頭上。一雙漂亮的眼睛,充滿著蔑視的神情。一雙手絕然地插在禮服的翻領下面。
“他那樣子,”拿破侖微笑著說,“像一個從煙囪里出來的陰謀家。”
兩人再未相見,也從未和好。1821年5月5日,拿破侖在囚禁他的圣-赫勒拿島去世。夏多布里昂悲傷地說:“在希臘的眼中,亞歷山大根本沒有死,他隱沒在巴比倫的壯麗遠方。在法蘭西眼中,波拿巴根本沒有死,他消失在酷熱地區(qū)的輝煌的天際。他像一個隱士或賤民沉睡在荒僻小路盡頭的一個小山谷里。折磨著他的沉寂是偉大的,包圍著他的喧鬧是廣闊的……他在灰燼上休息,這灰燼的重量使地球傾斜。”
這算不算和解呢?
對于夏多布里昂,拿破侖也有自己的評價,他說:“他一無用處。他應該學會做人處事,或者學會服從安排。可惜這兩方面他都不會。他不肯聽命于我,我也拒絕為他服務。”這是貶低還是贊揚呢?
夏多布里昂的哥哥和嫂子在法國大革命時被送上了斷頭臺。父親的遺骨也被從墓中刨出。母親和姐姐被關進了監(jiān)獄。自己在英國流亡了七年。他憎恨革命的殘暴,又厭惡拿破侖的專制,對于復辟的波旁王朝,他的評價是:“比諸一個不知誰生下來的雜種君主制,我更喜歡民主制。”他總是不合時宜,處處碰壁。因為他的本性是自由、懷疑和批判。
1848年2月22日,巴黎民眾本想舉辦宴會慶祝華盛頓的生日,受到了政府的禁止。人們紛紛上街游行,要求推翻國王,進行改革。他們高唱《馬賽曲》,并在街上構(gòu)筑工事,點燃雜物,與巴黎國民衛(wèi)隊發(fā)生了交火。
二月革命的槍炮聲直到七月還在不斷地從街上傳來。夏多布里昂躺在病床上,徒勞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我要去。”這是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雨果聞訊趕來,看了他最后一眼:夏多布里昂先生躺在一張小鐵床上,腳頭有兩張白木頭椅子,最大的那張椅子上,擺著《墓畔回憶錄》的全部手稿。
夏多布里昂被埋在故鄉(xiāng)圣馬洛的格朗貝島上。漲潮時這座小島與陸地之間的道路會被海水淹沒。我去了三次才終于登上了這個小島。他的墓很簡樸,沒有一個字的銘文。墓前立著一支花崗巖雕成的粗大的十字架,正對著洶涌咆哮的大海。在山道邊的石壁上,刻著兩行小字:
“一位偉大的作家安息在這里,他只希望聽見海和風的聲音。過往的行人,請尊重他最后的愿望。”
(2020年5月7日,法國新冠肺炎患者病亡已達25987人。)
作者簡介:
申賦漁,著有“個人史三部曲”《匠人》、《半夏河》、《一個一個人》;“中國人的歷史系列”《諸神的蹤跡》、《君子的春秋》、《戰(zhàn)國的星空》;非虛構(gòu)文學《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陰:中國人的節(jié)氣》、《阿爾薩斯的一年》;戲劇劇本《愿力》、《南有喬木》、《舞馬》等,內(nèi)容涉及歷史、宗教、社會、環(huán)保等領域。2018年,《匠人》法文版《Le village en cendres》由著名出版社Albin Michel在全法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