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2月的時候，對于在德國生活的人來說，疫情似乎還很遙遠，一切還在照常進行。1月底，我在柏林的實習結束，此時疫情還在地球另一邊；2月，我出門看了幾場演出，吃了火鍋，但是中餐館明顯冷清了許多；2月底3月初的時候，隨著疫情擴散到歐洲，盡管日常生活照舊，但是貨架上的免洗洗手液已經(jīng)賣空了。3月6日，我還去國立歌劇院看了《舞姬》——沒想到這也是2019-2020季度的最后一場演出。3月11日，德國大大小小的劇院宣布取消4月19日之前的所有演出，其他活動，如各類圖書集市、講座、工作坊也悉數(shù)取消。3月17日，默克爾總理少見地發(fā)表了電視講話，所有學校和幼托機構關閉至復活節(jié)，除了藥店、日用品店、超市、快遞站等民生相關的營業(yè)機構之外，其他商店也都停業(yè)，包括遍布德國街頭巷尾、幾乎每個地鐵站都有的書店。

4月4日在德國東部城市萊比錫拍攝的一條空無一人的餐飲街（圖片來源：新華社）

“今年會有兩次春天”

在書店無法線下營業(yè)，亟須物流支持的情況下，三月中旬，亞馬遜首先宣布不再新進圖書的庫存，并將“優(yōu)先滿足”日常用品等需求量大的商品配送，比如消毒物品。理由是變化的顧客需求，還有現(xiàn)在的安全政策。對于倉庫里滿滿堆放著剛印好的春季新書的出版社來說，失去這一重要的物流途徑無疑是雪上加霜。

“這就是馬基雅維利主義，沒有別的。誰掌握了顧客，誰就有權力不擇手段地去開拓新的市場。亞馬遜擱置的商品也不只是書。”出版物流行業(yè)的布洛克豪斯委托公司（Brockhaus Commission）經(jīng)理馬蒂亞斯·海因里希（Matthias Heinrich）呼吁出版社和書店保持物流的正常運行，并且抓住這次創(chuàng)新預訂方式的機會。“我們希望盡可能長時間地維持住合作出版社和所有客戶之間的供應鏈，并且希望在捱過這段不景氣的時期之后，能盡快恢復供應鏈的活力。我們使用了訂單名冊和自我消化兩種方法，如果我們的書店客戶必須關店，我們保證他們現(xiàn)在的訂單會等到他們重新開業(yè)之后再發(fā)貨。”

小型出版社則更加艱難。萊比錫的弗蘭德·奎斯特出版社（Voland & Quist），已經(jīng)把他們的全部秋季系列推遲到2021年初，而現(xiàn)在發(fā)布的春季圖書項目將會一直持續(xù)至今年秋季。“我們今年會有兩次春天。”出版商塞巴斯蒂安·沃爾特（Sebastian Wolter）說道。德國最大的圖書中盤批發(fā)商KNV公司在2019年2月申請破產(chǎn)之后，小型出版社本來就受到不小打擊，因為KNV通常60天后向獨立出版社支付貨款，他們在2月申請破產(chǎn)，導致許多獨立出版社的圣誕節(jié)銷售血本無歸，而圣誕季是一年中最旺的季節(jié)。弗蘭德·奎斯特出版社去年就因此損失超過6.5萬歐元，占年度營業(yè)額的12%。今年3月，萊比錫書展——從2005年起就開辟“獨立出版社”專題的德國第二大書展——也因為疫情取消，對小型出版社來說無疑又是雪上加霜。“我們的出版社現(xiàn)在面臨嚴重的考驗，”沃爾特承認，“如果這樣的情況持續(xù)，我們的未來很悲觀。”

書店不能死

被迫關閉的小書店則必須開始自己的網(wǎng)上經(jīng)營和配送服務。大量的獨立書店把服務轉至線上，開設網(wǎng)站，通過whatsapp、電話、電子郵件等方式處理顧客的訂單，然后配送至顧客家門口。原因很簡單——如果不用這種方式繼續(xù)“營業(yè)”的話，書店將毫無收入，陷入更加嚴重的經(jīng)濟危機。

但這一被迫做出的改變竟然效果不錯。柯恩和多比尼克書店（Cohen?+?Dobernigg BUCHHANDEL），是一家在漢堡的小書屋，花了兩三個小時完成了線上轉型，隨后的每一天都像圣誕季一樣忙。書店的工作人員通過電話或電子郵件接收訂單，然后親手打包，再用書店自己聯(lián)系的快遞服務寄出去；也有些顧客會自己上門取書——顧客們訂的書都打包好放在書店門口。這樣，這個小書店在疫情期間的收入也能到達平常的80%左右，更有些書店甚至可以達到90%。即使在德國范圍內(nèi)有最嚴格出行限制的慕尼黑，獨立書店，例如萊姆庫書店（Lehmkuhl）的收入也可以達到平時的60%——沒有原來那么好，但也不至于特別糟。

這樣的成績離不開顧客們在艱難時期對心愛書店的支持。因為配送的范圍很小，可想客源都來自書店附近的街坊。柏林里加爾街道（Rigaer Stra?e）的住戶們十分堅定：“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意識：我們不會在亞馬遜上買書，只在我們家門口的書店買。”柯恩和多比尼克書店的顧客甚至主動提議幫店主送貨。盡管疫情下書店的朗讀會活動全部推遲，但也沒有一個人退票。

書籍真的不是生活必需品嗎？在街頭的面包店和冰淇淋店可以開門，書店卻要關門的時候，國際筆會德國分會副主席拉爾夫·奈斯特梅爾（Ralf Nestmeyer）這樣評論：“閱讀和通過閱讀獲取知識信息的權利，在一個自由的民主政體中，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受到限制。書店、圖書館應該要盡快重新開放，尤其因為學校的關閉，書店對于家長們來說已經(jīng)不可或缺。”

在綠意盎然的柏林春末，停業(yè)四周之后，4月20日起，德國大部分地區(qū)的小書店終于被準許再次開業(yè)，書店門口又排起一條小小的隊。重新開業(yè)的書店基本遵循德國現(xiàn)在普遍采取的社交距離措施，比如限制客流，顧客之間間隔1.5米，在收銀臺處設置防止飛沫的塑料屏障，營業(yè)時間也被限制到18點等等。書店店主馬蒂亞斯·貝克維梅特（Matthias Beckwermert）和他的兩個雇員戴著口罩重新回到了他的書店：“終于，就像一次深呼吸，生活又可以繼續(xù)了。”

書店中設立的防護屏障（攝影師：Cabrera Rojas, Diana）

經(jīng)濟補助計劃

一個月前，德國還推出一項預算為500億歐元的經(jīng)濟救助計劃“Corona-Zuschuss”，來幫助小企業(yè)和自由職業(yè)者。自由職業(yè)者包括演員、作家、藝術家、護理員，和小企業(yè)主，如理發(fā)店、小餐廳、小書店的老板，可以一次性獲得三個月的補貼。其中，自由職業(yè)者和5人以下的小企業(yè)9000歐元，5到10人的企業(yè)15000歐元，用來支付三個月內(nèi)的生活費、租金、水電網(wǎng)費和其他費用。不止是德國人，在德國工作的外國人也可以申請。

許多經(jīng)濟類評論都把自由職業(yè)者和小企業(yè)比喻成一塊海綿：雖然不起眼，但是吸收了大量勞動力。2019年，德國有400萬自由職業(yè)者，相當于總勞動人口的9.6%，約等于每十名勞動者中就有一名是自由職業(yè)者。在德國的3000多家出版社中，95%左右的利益被7%的出版社分取，而其余93%都是中小型獨立出版社。這些小型出版社資金有限，雇員寥寥，一年可能出版不到十本書，但也正是有了他們才有德國多元化的出版生態(tài)。

這些小型出版社和自由作家在面對疫情造成的經(jīng)濟停擺時也尤其脆弱。在沒有疫情影響的時候，“書店已死”、“紙質書已死”都已是老生常談，在大型連鎖書店和電商的夾擊下，小書店和出版商本就承受著不小的生存壓力。這次疫情則是更大的危機。因為小店鋪對現(xiàn)金流依賴程度很高，幾個月的歇業(yè)就可能造成現(xiàn)金流斷裂而倒閉；像作家這樣的自由職業(yè)者，他們的生計則非常依賴于收到的委托數(shù)目，在大小型公開活動悉數(shù)取消的當下，沒有固定工資的自由職業(yè)者也失去了演講、閱讀會、工作坊之類的工作機會和收入來源。去年這個時候，KNV的倒閉就已經(jīng)讓許多小書商損失慘重，今年的疫情又壓給小書店巨大的經(jīng)濟負擔。

經(jīng)濟停擺的后果誰來承擔？如果只是強制停擺經(jīng)濟，而不同時照顧沒有公司保障的自由職業(yè)者和小企業(yè)承受的經(jīng)濟后果，就只是把公共治理的風險轉移到個體頭上而已。因此，德國政府除了下達要求部分店鋪關閉、取消公共活動、限制出行的行政命令，也快速推出了相應的補助計劃，幫助遭到?jīng)_擊的自由職業(yè)者和小企業(yè)主。各州和聯(lián)邦政府先后推出了幾個不同的方案，以柏林地區(qū)為例，在救助計劃剛開始的時候，使用的是聯(lián)邦州資金，向5人以下的小企業(yè)提供5000歐元，隨后該補助方案和聯(lián)邦政府的補助方案合并，數(shù)額也提高到9000歐元。補助方案在各州的官方網(wǎng)站上都有細則，申請步驟也比較簡單，除了在官方網(wǎng)站上有說明之外，在自由職業(yè)者相關的文化類網(wǎng)站上通常也可以找到匯總信息。進入申請補助的網(wǎng)站之后，先填寫自己的電子郵件等信息，領一個號碼開始線上排隊。排到隊進入申請之后，只需填寫自己的姓名、住址、職業(yè)類型、銀行賬戶、個人稅號等基本信息，就可以快速完成。因為申請人數(shù)眾多，在線排隊的人數(shù)曾高達十幾萬人，不過排隊的處理速度也很快，基本兩三天之內(nèi)就可以處理十幾萬人的申請。這么高的數(shù)額也說明了，在德國遭受這次疫情波及的自由職業(yè)者群體有多么龐大。

這筆補助不是貸款，所以也不需要未來向政府償還，算是可以解決不少作家暫時失業(yè)和書店關門的經(jīng)濟問題。不少作家都在書商聯(lián)合會網(wǎng)站的文章中表達了對這筆救助的需求和期盼。這筆財政支出不僅是滿足個體的需求，也是出于對德國整體經(jīng)濟形勢的考慮，否則疫情帶來的失業(yè)問題會讓后疫情時代的經(jīng)濟危機更加嚴峻。

疫情日記：“只剩九卷廁紙……”

在德國出版書商周刊的網(wǎng)站上，登載了許多出版界、圖書界從業(yè)者在疫情期間記錄的日記，其中有關于廁紙即將用完的生活瑣事，也有對圖書業(yè)面對疫情沖擊時的思考。我選譯了幾篇：

Constanze Kleis（自由職業(yè)作家、記者）

3月22日

有能力的人，應該在現(xiàn)在盡可能地花錢。當然這是一個奢侈的問題。這也是人們現(xiàn)在才意識到的，我經(jīng)常去的小雜貨鋪，我每周都會和朋友見面的咖啡館，我丈夫的吉他老師，我的手風琴老師，一切都從現(xiàn)在開始失去了收入，也失去了生計。

我注意到這次瘟疫是怎樣讓世界變成這樣的：過限度的壓力。當我開始算，我經(jīng)常拜訪的商店、地方、服務有多少受到波及，禁不住屏住呼吸。不論如何，正因為我們現(xiàn)在、包括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能購物、聽音樂會、朗讀會，消費才顯得尤其重要。在盡可能的情況下，多把錢花出去。

我前不久收到了郵寄過來的《北風情緣》，書架又充實了一點。還有多少小書店提供亟待被客人們使用的配送服務？我在斯圖加特的妹妹告訴我，她常點她家對面餐館的甜點外賣。一個朋友在打電話時跟我說，她剛剛讓熟悉的花店給她送了一束明艷的春季鮮花。

Martin Schult（法蘭克福書展德國書商和平獎的負責人之一、自由職業(yè)作家）

3月25日

廁紙只剩十二卷??

兩周前，我把今年和平獎候選人的資料寄給了基金會管委會。我還在信中順便問到，今年我們要如何開會討論。大部分評委們都信心十足，覺得我們4月初肯定可以見面。我們同意下周再做決定。

下午我收到一位作家朋友的消息。他在一個詩歌工作坊上感染了病毒——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是工作坊的老師，他問我能不能幫他去超市買點東西——水果、蔬菜、面條，再買點廁紙最好。后兩個心愿我沒法幫他實現(xiàn)。貨架是空的。我從我家里拿了兩卷廁紙，放在他家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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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九卷??

周末，我不知道是第幾次在修改我之前的手稿。看來在我能夠用平常心對待病毒、重新找回創(chuàng)作活力之前，還需要一段時間。于是我做了三個決定：

1.我要把病毒（das Virus）改叫病毒先生（der Virus），它就像我岳父的一位戴著頭巾的印度朋友，一位我雖然不曾認識，但一定心地善良的人。

2.我要去街角的飲料店買一瓶Corona啤酒（筆者注：這個在德國常見的啤酒牌子和冠狀病毒的英文名相同，都叫Corona）。但很遺憾，都賣完了。

3.我要停止為廁紙煩惱。尤其是在我那位得病的朋友提議要把我們送他的兩卷還回來之后。不是吧，我們明明還有九卷呢！

Joachim Kaufmann（Carlson出版社的經(jīng)理）

4月14日

根據(jù)mediacontrol提供的銷售數(shù)字來看，盡管最近的物流出現(xiàn)危機，圖書業(yè)卻仍顯示了驚人的活力。我非常的樂觀，并且相信，在所有人都需要留守家中的時期，書和閱讀反而獲得了特殊的意義。在未來可能會出現(xiàn)的經(jīng)濟衰退中，書也會相比其他物品受到更小的影響——過去也證明了，不管是淡季還是旺季，書籍并沒有特別受整體經(jīng)濟波動的影響。

Joachim Steiger（黑森州巴特科尼希書店Paperback店主）

4月15日

新一周的歇業(yè)開始了。不知怎么我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不再開門營業(yè)，習慣了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不是拿吸塵器，而是打開手機上的whatspp來確認顧客們的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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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場糟糕的疫情也說明了：書是我們的精神食糧；但書不是不可或缺的速效救心丸。關門一周之后我不禁想問，你前天晚上下單的雷克拉姆出版的黃皮小書、Susanne Fr?hlich寫的通俗小說，必須得第二天就送到嗎？我們討論了那么久的全球變暖問題（當下這個話題似乎已經(jīng)被公眾拋棄），難道不值得讓我們停下來問問，一周三次的配送難道還不夠嗎？難道貨車必須要晝夜不停地翻山越嶺，只為了讓我們幾個小時前買過的東西第二天還依然有貨嗎？

隨著書店重新開始營業(yè)，4月19日，出版書商周刊的網(wǎng)站上登出了“本封城日記系列完結篇”的第18篇，準備結束這一欄目。不過有趣的是，4月27日和28日又“口是心非”地推出了第19篇和第20篇。疫情對書業(yè)的沖擊不會隨著疫情的結束而停止，對疫情的反思也不會。平日欣欣向榮的戲劇業(yè)、圖書業(yè)，在危機到來時，人們才能意識到這些行業(yè)的脆弱。文學藝術不是災難時需要首先丟棄的奢侈品，而是不可或缺的、給社會生活帶來滋味的食鹽。唯有行業(yè)團結聯(lián)合，政府和顧客大力支持這些從業(yè)的自由職業(yè)者、小企業(yè)者渡過難關，才能讓后疫情時代的社會繼續(xù)享有豐富的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