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的火與水
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中有很多精彩的章節(jié),其中一處寫乞丐們打著營救愛斯梅拉達的旗號,妄圖搶劫圣母院,伽西莫多一夫當關(guān),先是用石塊瓦片對付他們,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改用火攻,將燒得滾熱的鉛溶液沿著石頭水槽一瀉而下,“好像一場大火災,把那些可憐的家伙燒得七零八落”。他們抬頭看教堂的屋頂,眼前的景象異常恐怖:“在比正中的圓花窗更高的那層樓廊頂上,在兩座鐘塔之間,騰起了一股帶著無數(shù)火花的大火,一股猛烈的瘋狂的大火,一陣陣夜風把它燒著的碎片卷刮到煙霧里,在那股烈焰下面,在那有三葉形木花邊的欄桿下,有兩個像怪獸的喉嚨一般的石槽,不斷地吐出兩股滾沸的熔液,把銀色的液體傾注到下面黑暗的前墻上。到達地面以后,那兩股透明的鉛液就四面飛濺,好像從成千個洞口里噴出來的水一般。在火光中,那兩座巨塔呈現(xiàn)出了對照鮮明的兩面,一面是紅紅的,一面是黑黑的,連同高聳到空中的塔影,顯得更加高大了。”(第十卷第四節(jié))憑借居高臨下的火攻,伽西莫多完勝對手。
去年巴黎圣母院遭遇火災,估計很多人還記憶猶新。2019年4月15日是個傷心的日子,著名的圣母院尖塔在大火中墜落,其他損失也相當慘重。當我從新聞中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扼腕嘆息之余,腦子里閃現(xiàn)的就是上文描寫的那一幕。小說中的大火使圣母院免遭劫難,而現(xiàn)實中的這場大火卻差點毀掉這座滿載著法蘭西八百多年歷史的文化瑰寶。
我對于巴黎圣母院的感情很大程度來自雨果的小說,相信不少和我一同嘆息的人也是如此。歐洲有很多古老而雄偉的教堂,如德國的科隆大教堂、意大利的米蘭大教堂,都不輸于巴黎圣母院。其實就巴黎的教堂來說,從外觀上我更喜歡位于蒙馬特高地的圣心大教堂。但文學的力量太神奇了,沒有它,教堂只是教堂;有了它,教堂便成為圣殿。2019年底,我去法國訪學,抽空探訪了正在維修中的巴黎圣母院,只見整個建筑被腳手架團團包圍,但游人依然如織。
作為著名的文學人物,伽西莫多的形象在每個人的心目中一定不會完全相同,正所謂“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在我看來,他的身上有很多“火”的特征,他紅色的頭發(fā)不就很像火嗎?火也意味著太陽、光明、白天。伽西莫多被封為“愚人王”是在中午,他從絞刑架上救出愛斯梅拉達也是在正午時分。他是圣母院的敲鐘人,兩座大鐘樓是整個巴黎最接近太陽的地方。但是一到晚上情況就大大不同了。他第一次和愛斯梅拉達遭遇,是企圖綁架后者,結(jié)果被夜巡隊當場抓獲:“伽西莫多給包圍了,抓住了,綁上了。他咆哮著,吐著唾沫,咬著牙。要是白天,單只他那張由于憤怒而變得更加怕人的臉,就會把那支巡邏隊嚇跑。但是黑夜解除了他那可怕的武器——丑陋。”(第二卷第四節(jié))
與奇丑的伽西莫多相對立的是,絕美的愛斯梅拉達處處和水、夜晚、月光相聯(lián)系。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格雷沃廣場是在傍晚時分;她和弗比斯·德·沙多倍爾的致命約會發(fā)生在晚上七點,當兩人情意纏綿時,躲在門板后面的克洛德·孚羅洛“看見姑娘渾圓的淺褐色肩膀從薄紗中袒露出來,好像沐浴在天邊云霧中的月亮”(第七卷第八節(jié))。她為了從乞丐手中救下甘果瓦,和他做了名義上的夫妻,新婚之夜她唱起了一支古老的歌曲:“父兮鳥中雄,母兮堪匹儔;我渡滄浪水,何需艇與舟”(第二卷第七節(jié))。顯然她對只會寫詩、書生氣十足的甘果瓦很不滿意。
愛斯梅拉達給正在受刑的伽西莫多喂水的情節(jié),相信凡是讀過《巴黎圣母院》的人都不會忘記:“伽西莫多的獨眼閃了一下,原來就是他昨晚曾經(jīng)想搶走的那個波希米亞姑娘啊。他模糊地意識到正是因為那件事他此刻才在這里受懲罰的呢。……她一言不發(fā)地走近那扭著身子枉自躲避她的犯人,從胸前取出一只葫蘆,溫柔地舉到那可憐人干裂的嘴邊。這時,人們看到他那一直干燥如焚的獨眼里,滾出了一大顆眼淚,沿著那長時間被失望弄皺了的難看的臉頰慢慢流下來。這也許是那不幸的人生平第一次流出的眼淚。”(第六卷第四節(jié))愛斯梅拉達不記前仇、以德報怨的行動感動了伽西莫多,也點燃了他心中如火的愛情。
如同水與火一樣,關(guān)于《巴黎圣母院》的寫作,學界一直存在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認為雨果只用四個半月就完成了這部長篇巨著,是速度驚人(rapidité inconcevable)的天才手筆,另一種認為長期的積累和深思熟慮(longue élaboration)才是雨果成功的關(guān)鍵。從伽西莫多和愛斯梅拉達種種精巧的對比設計看來,我更傾向于后一種意見。